他願為她扭轉乾坤,執掌天下,可她確是藏了情、隱了愛。

李程 立秋 寧安 白首書屋 2019-04-08

楔子

牢外雷電交加,似乎是積攢了一個盛夏的力量,在這一刻終於轟然爆發。明日便是立秋,迎接我的並非秋裡的清冷,而是腰斬的酷刑。

老獄卒對我道:“侯爺,可有什麼心願是小的能為您完成的?”

我屈起一腿,將手支在膝蓋上撐住下巴,閒散的看著他一笑:“你倒是個記恩的人。”

獄卒道:“侯爺的救命之恩,小的不敢忘。”

“如此……”我笑。“如此,便勞煩你在我死後,將我燒成灰在一個大風的日子裡……揚了吧!”

獄卒驚愕的看著我,萬沒有想到我的遺願竟是如此。

“這世間本就沒有我的位置。我活著的所有意義皆為了那個人,既然她不稀罕,就算我留下自己的屍骨又有什麼意義?”

獄卒不知我說的是誰,只訥訥的看著我。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我無語,他也沒有多說什麼便悄然退下。

幽暗昏惑的走廊中偶爾跑過幾只老鼠,牢壁兩側的燈火映照出凝結在地上的血泊。我緩緩躺下,牢中陰冷的風颳過,穿過我的手指,倒像是那人指尖的涼意。

那人……那個人。我笑了許久,脣角終於落了下去,垂下眼,終究有淚落了下來。

【一】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王兄的酒宴上。我喝了很多酒,腦袋昏昏沉沉,恨不能立刻找張床躺了睡去。我這樣一個落魄王子,倒也沒多少人勸酒。只是我心中煩悶,瞧不慣王兄誕辰酒宴的熱鬧。

朝中文武百官全都來了,個個諂媚討好,送上的賀禮一個比一個珍奇。我撇著嘴看著這一切,心尖都是冷的。

我知曉自己的地位——一個庶出的,無權無勢默默無聞的王子。不論是哪一方面都比不上出身高貴得父王喜愛的王兄。

我自想著心事,冷不丁被“嘩啦”一陣刺耳的聲響嚇了一跳,勉勉強強抬眼,卻瞧見大殿中央突然變出了一個鐵籠子。

王兄從酒案後站了起來,睜大了一雙眼瞧著那鐵籠子。宰相李程衝王兄拱手道:“老臣聽聞殿下豢養多年的鮫人前一陣子病死,殿下甚是傷心。為替殿下解憂,老臣特命人在鮫場尋了一隻一模一樣的來,殿下且瞧,像是不像?”

我聽他說這話,也隨著眾人一起探出身子往鐵籠中看去。

我是見過那隻死掉的鮫人的。他長的很美,是個雄性鮫人。然而,鐵籠中的那個鮫人卻披頭散髮,赤裸著上身。他用雙臂抱住自己,畏縮在籠中的一角。我瞧不清他的面目,王兄同樣瞧不清。他繞過酒案走到籠子邊,從侍從的手中接過一隻長挑子。他將長挑子伸進籠子裡,挑開那鮫人墨藍色的發,挑起那鮫人尖小的下巴。

接著,我便聽到王兄倒抽一口冷氣。

所有人都忙著賀喜王兄,說道瑰寶失而復得。王兄的臉上光彩大放,亦興高采烈起來。

我眼中其他人都看不見了,我只看得見籠子裡的那個鮫人。他慢慢抬起的目光,膽怯的梭回在人群中。那目光顫抖著掃過王兄的臉,掃過李程的臉,掃過我的臉。

我腦中一片空白,陡然跳了起來翻過酒案,一邊脫掉外袍一邊朝鐵籠奔去。耳邊一陣騷亂,我便也顧不得了。我奔到鐵籠邊,奔到他身邊,雙臂伸入籠中,將外袍輕輕的披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訴我,鮫人,低賤卑微,與畜生同類。

可那時候,我像是著了魔。我只知道,眼前的鮫人還有一雙未化的魚尾。他還是個未成年的鮫人,一個未成年的雌性鮫人。

她在人群中不斷梭回的膽怯目光,是在求助,求人挽救她僅有的尊嚴。

我為她披上外袍,看見她白的泛藍的皮膚上有淺淺的鱗紋。我從未見過鮫人的鱗紋,驚訝之中,便也回過神來。

王兄衝我笑道:“寧安,你也喜歡這鮫人?”

我訥訥的站起身,撓了撓後腦勺卻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抬起頭衝王兄乾笑道:“臣弟怎會奪兄長所愛,臣弟只是……只是……”我結結巴巴許久,卻終究是笨嘴拙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兄命人打開鐵籠,卻被李程攔住。

“殿下有所不知,這鮫人性子極烈,為了捉住她,老臣折損了六個家丁……”

王兄打斷李程的話,一邊用手勢命人打開鐵籠,一邊說道:“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鮫人,能奈我何?”

我見著王兄將那鮫人抱起,見著那鮫人依偎在王兄的懷中。眾人皆驚歎這鮫人的溫順,更說是王兄的威嚴讓這鮫人順服。

燈火粲然之中,眾人阿諛奉承裡,那鮫人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藍眸轉動,似乎早就知道我一直在遠處看著她。她隔著人群靜靜地望著我,目光澄澈美麗。她沒有開口,可我卻知道,她在用目光向我酬謝。

我永不會忘那目光。即使我死了,即使我肉化土,骨成灰。

這一年,我十三歲。

【二】

之後有很多年,我都未曾見過她。

只是聽說了一些關於她的傳聞。傳聞說王兄寵她愛她,夜夜與她笙簫達旦,就連朝政也開始懈怠。

這件事終於被父王知曉。父王震怒,下旨要將那鮫人處死。之後卻不知王兄使了什麼手段,父王收回旨意,卻將鮫人送入宮中,成了個粗使宮人。

王兄保全了鮫人的性命,卻從此與她兩相分離。

我聽到這消息時,心中卻隱隱有些高興。我是不願她同王兄在一起的。

那一日,我入太后宮中請安,順帶在花園裡逛了一逛。已是春盡之時,花落如雪。正四下閒逛,卻於假山後聽見一陣斥罵之聲。隨從正欲出聲,我卻抬手攔住了他。

在這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打算走開,卻陡然聽到一把輕巧的聲音。

這嗓音不卑不亢,透著清冷。我便陡然想起了那雙藍色的眼眸。心尖一動,腳步已率先邁了出去。

我再度看見了她。她穿著青色的宮裙,雖是垂著眼睫露出一副恭敬的模樣,可卻揚著尖小的下頜,一雙藍眸被眼睫遮住,目光倏忽,冷而傲。

宰相李程背對著我,可我一眼便認出了他的背影。我不知她犯了什麼錯,倒惹來當朝宰相的指責。

“這是做什麼?”我抬起下巴,有些緊張,卻仍舊做出一副威嚴的模樣。

李程身體一震,轉身連忙衝我行禮:“老臣見過寧安侯,侯爺萬安。”

“萬安?你在這太后的花園裡教訓宮人,別說我萬安,怕是太后都萬安不了!”我嗤笑,冷睨著李程。

李程倒是鎮定,只對我道:“老臣給太后請安,出來時便見這賤婢在此處偷懶,不免就教訓幾句。”

李程並不畏懼我。我乃寧安侯,一個無權無勢的侯爺罷了。

我轉首看向她,她已垂下頭,讓我看不清她的臉色。

“如此,你可以退下了。”我朝李程揮手,頗有些不耐煩。

李程瞧了她一眼,終是朝我行禮退下。

“你如何了?”我走到她身邊,伸手扶她。

她抬起頭看著我,突然開口:“是你?”

我一下子就高興了,原先忐忑的心情一掃而光,衝她點頭:“是我。”

她衝我笑了一笑,這笑容雖淡,卻足以讓我心思雀躍。她向我行禮,身體卻陡然倒了下去。我駭了一跳,矮身接住她。她在我的臂彎中睜開眼,虛弱的同我道:“許是站了太久,頭有些暈。”

我瞧著她蒼白的面色,心疼的緊,連忙蹲下來對她道:“上來,我揹你。”

她遲疑了一會兒,終究伏在了我的背上。

我小心翼翼的揹著她。心裡想著,奶孃說的沒錯,鮫人的血是冷的。她伏在我背上,似一塊冰,呼出來的氣息,拂在我耳側,也是冷的。

我心裡緊張,腦袋傻了,脫口而出:“你冷嗎?”

她一愣,笑了起來,身體在我背上微微顫抖:“侯爺說什麼笑話呢,鮫人天生體寒,並不畏冷。”

我也笑了起來,又問道:“在這宮裡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背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用她特有的清冷音調說道:“並不委屈,待了這麼多年倒也習慣了。想當初在王子府內如何,如今又是如何。兩相比較,侯爺定覺得我說的是假話。”

“那倒也不是。”我想了想,說道:“個人總有個人的活法。”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侯爺這句話說得很是從容。”

我訕笑道:“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王子,若不抱著這種想法,又如何受得了別人的白眼嘲諷?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

我這話說完,她也無話了。兩個人默默無聲一路,直到將她送回居所。

“侯爺!”

她喚住我,在我即將離去之時。

我回身望著她,她眼眸像琉璃一樣流轉光華,只定定的望著我,肅然道:“侯爺是天潢貴胄,又何必妄自菲薄?”

這一年,我十五歲。

他願為她扭轉乾坤,執掌天下,可她確是藏了情、隱了愛。

【三】

我在此後的幾年徹底沒有見過她的身影。

說來奇怪,她那最後一句話這些年卻一直縈繞在我耳畔。當我行走時,端坐時,或者靜臥時。

我是天潢貴胄,不該妄自菲薄。可她又怎知,即使是天潢貴胄,我又哪裡有天潢貴胄的底氣。我無母親可以依靠,更無外戚可以撐腰。父王是不喜我的。我自幼便知道。其他弟兄皆是成年之後,才出宮開衙建府。唯有我,十二歲便被封侯,早早的遷出宮闈。

這世間的人情冷暖,我早就遍嚐了夠。

父王身體日漸不濟,我依著人子該有的孝道,日日進宮陪伴。王兄已經開始接手朝中大小事務,國事被他處理的井井有條。

這一日,也是個立秋前的雨天。外面大雨如注,電閃雷鳴。我服侍父王用完藥,正欲告退。父王卻拉住了我的衣袖。

彼時父王已然病入膏肓,藥石不靈。他拉住我的衣袖,瘦骨嶙峋的手背青筋跳起。

我駭了一跳,只當是又有什麼做錯了,惹了他生氣,便連忙跪下。他卻拉了我一把,一雙眼定定地瞪著我。

“父王……”我遲疑的喚了一聲。

父王喚我近前,我將耳朵貼過去,卻聽父王道:“他日你王兄登基,若你有不臣之心,朕入黃泉都不得安寧!”

我心中一顫,又是一酸,咬了咬牙說道:“父王高看我了,我怎會又怎敢有不臣之心!”

父王揪住我衣襟的手驀地鬆開,他嘆了一口氣,又道:“寧安……朕為你取名寧安,便是望你寧和安定。朕無法保你在宮中萬全,只得將你遷出宮去,遠遠地,便也沒有人會打你的主意。寧安……唉,寧安,你母妃去的早,朕為你……也只能為你打算到這麼多了!”

我腦中混亂,望著父王的臉。他眼裡有淚,映著燭火瑩然閃動。我喉中一聲嗚咽,已有淚湧上了眼眶。

“寧安,你聽著,朕死後,若你王兄對你不利,你可用這虎符調遣三萬禁軍。但,寧安,你還要記住,非到不得已之時……父王,不願見你兄弟鬩牆!”

我從父王手中接過虎符,卻也是一剎那,父王的手垂落下去,那一雙原本望著我的眼也慢慢合上。

潑瓢的大雨,像是頃了五湖四海的水一樣不顧一切。我衝入雨中,嚎啕大哭起來。我極少哭,除開乳母的死,這大約是這十八年來我第二次如此大哭。我心中總是計較,計較父王的偏心。我恨過父王,若非父王無情,我又怎會遭他人冷語。然而我不知,不知父王竟為我考慮這麼多。

我在雨中待了一天一夜,像是發了瘋一般,只想著哭個痛快。她尋到我時,我已被雨澆的不省人事。新帝靈前登基,眾人皆忙著去了,又有誰顧得上我。唯有她。我倚著她的肩,望著她的臉。她的臉素淨,一雙藍眸隱有堅毅之色。

“侯爺,你不該如此。”她無時無刻不冷靜自若。她早已不是我初見時那一副無依無助的模樣。

她扶著我的肩,餵我喝藥。我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說著父王。我腦中如同塞滿了棉絮,可神思卻很清明。我同她說父王的良苦用心,同她說父王如何為我思量。我不知自己說了多久,又不知自己何時睡去。

我睡得迷糊,只覺得有一雙冰冷的手撫摸著我的面頰。那雙手像是上好的璞玉,靜靜地貼在我的臉上。我便不覺得熱,不覺得難過。

“我在你身邊,你不要難過……我在你身邊……”我聽見她如此低喃,清冷的嗓音溫柔的像是海面的風,輕輕撫平了我心中的傷痛。

我睡得安定,大約是因為,她在身邊。

【四】

王兄登基,最迫不及待的事,便是封她為妃。朝臣紛紛上奏阻攔,道是沒有將鮫人封妃的先例。是啊,鮫人卑賤,與畜生同類,如何擔得起萬眾敬仰,眾生膜拜。王兄終是放棄了封妃的想法,卻將她留在了身邊,無名無份。

王兄登基之後,我成了個閒散王侯。整日裡與眾人鬥雞走狗,不務朝政。王兄見我如此,很是滿意。

我依例進宮為太皇太后請安,回程路上於甬道中碰見她。彼時已是初冬,陽光灑在漢白玉的石階上,泛出一片鱗紋般的冷冷光澤。我被這陽光刺了眼,一抬眸便見著了她。

她未朝我行禮,亦未看我,目光空茫而冷淡。只與我擦肩而過,就此離開。

再次見到她,依舊是這甬道之中。

只是此時,我剛從酒席退下來。王后生了一位王子,王兄很是高興,大赦天下,宮中接連鬧了三天三夜。

我喝的多了,腳步有些蹌踉的走在長長的甬道中。兩旁的宮燈亮起,連綿而去,像是條橘色的銀河。此處偏僻,並沒有宮人當值。我走累了,依著牆根坐了下來。不多時便看見有人朝我走來,模模糊糊中,似乎瞧見了她。

“你怎麼喝了這麼多酒?”她如是問我。

一隻冰冷的手拍了拍我的臉頰,我卻一下子抓住那手,咧嘴衝她笑道:“你如何又在此處?”

她不答,卻想從我手中掙脫。我用了力,又笑道:“你無名無份,成了王兄禁臠,心中定是十分不甘吧?”

她不再掙扎,只用那藍色的眼睛看著我。

我身上燥熱,腦中迷糊,只一味挖苦道:“無妨,你也為他生個王子,自然能得名分!”想了片刻,我又笑了:“誒,我倒是忘了。你一個鮫人,又如何能為王兄生下王子呢?”

“你喝多了!”她有些惱了,語氣重了些。

我卻接著笑道:“人人都道鮫人乃是踩低捧高的能手,可如今,你後悔了吧?跟著王兄卻什麼也不能得到!呵……你這個鮫人……”

我咬牙切齒,說到最後心中卻不知為何恨了起來。視線也因這恨變得清晰,她惱怒的看著我,目光如海面波濤,變得洶湧。我攥緊了她的手腕,細細的端詳著她。看她藍色的眼睛,看她白而泛藍的面頰,看她頜下那一片片小小的鱗紋。

“你……不過是個鮫人罷了!”我丟開她的手腕,有些心灰意冷。

她卻真的惱了,站起身揉著手腕,冷聲衝我道:“侯爺說的不錯,我不過是一個與畜生同類的鮫人罷了!可是侯爺呢?侯爺承了王室血脈,卻丟了王室尊嚴。整日裡與那些閒雜人等沆瀣一氣,如此胸無大志,也怨不得先王不將帝位傳給你!”

“你……你也只會惹我生氣罷了!”我扶著牆搖搖晃晃的站起身,看著眼前的人恨得牙根發緊。

我如此恨,恨在她是王兄的女人,也恨她將我當做一個陌生人冷淡對待。然而,我更恨自己初次見她,便將一顆真心交付,從此不顧沉淪。

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大約是這恨慫恿了我。我伸出手將她拉進懷裡,緊緊地箍住。她在我懷中掙扎片刻,卻靜了下來。我酒意上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嫁給我吧!我將這一生只交予你一個,旁的人再也無法分去半分。我帶你走,去過我們兩個人的好日子,好不好?”

她不答我,身體卻微微顫抖。

我以為她為我這顆真心感動,更加勇敢的說道:“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只在乎你的感受。你若要名分,我願給你名分。我只要你做我唯一的妻子。”

她的身體顫抖的越來越厲害,驀地將我推開。我定眼一瞧,她哪裡是感動了,她分明是在笑,笑的冷,笑的嘲諷。

“你想娶我?”她冷冷的睥睨著我,目光如刃,刺向我心。

她嘴角噙一絲笑,聲音在這沒有盡頭的甬道中迴響,如同炸雷驚在我耳畔。

“若真想娶我,那麼,請你以江山為聘禮,以臣民為定金。等你做到這些,再來談娶我這件事吧!”

【五】

我不信她對我無情。

從初見她時我就不信。她對我投來酬謝的目光,感激而純淨的目光。我不信,父王去世時她伴我慰我,只是逢場作戲。她從我身上得不到分毫的好處,又為何如此傾心照顧我。

她說,侯爺乃天潢貴胄,不可妄自菲薄。

她說,你不該如此。

她更說,若要娶她,當以江山為聘禮,以臣民為定金。

她所說過的話,我如何能忘!

我前二十年昏昏然然,蹉跎而過。因著她這些句話,我的人生開始有了盼頭有了希望。我盼著她做我的妻子,我希望終有一日她只屬於我一個人。

我上朝,見王兄端坐於帝位之上。隔得遠,他的面目模糊,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氣派卻震懾著殿上的每一個人。

散朝之後,王兄邀我一同看梅林新開的梅花。那一簇簇紅梅遠遠望去,像是燃燒的火焰。王兄同我說著天下之事,一派的豪情萬丈。他坐擁天下,他又憑什麼坐擁天下!他不過是有個好母親,不過是有個好依靠。除開這些,他又有哪裡勝得過我?我乃天潢貴胄,同他流著一樣的血,我又如何不能坐擁天下!

我又如何不能坐擁天下!

我心中陡然一驚,這想法像是我心中的一粒種子,於今日終於破土而出,茁壯而生!

我看向王兄,他面目清朗而威嚴,可瞧著我的目光卻帶著微微的鄙夷。呵,你又憑什麼鄙夷我?我低下眼睫,驀地在心中冷笑。王兄啊王兄,你只道我是個閒散慣了的侯爺,卻又如何知道我心中有無鬥志!

我從宮中回府,在暗格中取出了父王留給我的虎符。我攥緊了虎符,默默冷笑,有一把火燃著了我的血液,沸騰了我的心緒。

呵……從今日起,我便要扭轉乾坤,掌了天下!

他願為她扭轉乾坤,執掌天下,可她確是藏了情、隱了愛。

【六】

我發動宮變,是在我二十二歲這年。王兄雖立嫡長子為太子,但中宮已然失寵。她得王兄寵愛多年,雖是無名無份,卻得了那些有名位的女人無法企及的一切。

外間皆在流傳,王兄所寵的鮫人,乃是精通媚術之物。所以王兄才會被她狐媚的推了早朝,夜夜笙簫。只怕這樣下去,中宮地位不保,遲早有一天讓這鮫人染指了天下。

我不耐煩聽門客說著這些閒話,挑了簾子出去。

此時已是仲夏,院間的槐樹上有蟬在一高一低的鳴叫。遠處日光灑上湖面,風過帶起波光點點,似是鱗紋。

我對她的想念一日比一日深刻。我想念她冰冷的手掌,想念她藍色的眼眸,想念她下頜那一片片小小的鱗紋。

她來找我,在我意料之外。夜間,僕從來傳,說是有人求見。我只當是來投靠我的門客。進了書房,才看見她披著斗篷靜靜地佇立在窗前。

我以為自己做夢,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一把自己。強自鎮定了很長時間,才開口說道:“你怎麼來了?”

她轉過身望著我,眼裡竟是淚。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一向冷靜自持,從未掉過眼淚。即使是初見她時那樣的狼狽不堪,她都不曾哭過。

她衝到我懷裡,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呆了,片刻才想起回抱著她。

她在我懷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眼淚濡溼了我的衣襟。我對女人的眼淚從來沒有半點法子,只得輕輕拍著她的背脊,等她的哭聲慢慢止了。

“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柔聲問她。

她揩掉眼淚,抬起頭望了我片刻,搖了搖頭。

我道:“定是發生了什麼!若非如此,你又怎會私自出宮!快快和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似乎是終於忍不住,哽著嗓音對我道:“我不想再過現在的日子了。寧安,你帶我走罷!”

她懇切的望著我,藍色的眼眸在燭火中散發著光亮。我漸漸冷靜下來,對她道:“不,我不能帶你走。我此時還沒有能力能保你周全。”

她眸光淡了下來,冷了下來,鬆開手恨然道:“原來你所說的一切也不過全是騙我的謊話!”

“不!我怎會騙你!”我急了,終是咬牙對她道:“你同我來。”

我將暗格中的虎符取出給她,並將父王臨終前對我所說的也一一告訴了她。

我對她道:“你放心,京畿三萬禁軍全在我手。等我宮變成功,坐擁王位,我便能和你在一起。和你永遠的在一起。”

我有些興奮,眼裡的光芒也盛了許多。她端詳著虎符,又抬起頭看著我。不知為何,我並不覺得她有多高興,她眼中分明有著些許的悲傷。

我後來終知,她那時眼裡哪是悲傷,分明是嘲笑,嘲笑一個可憐可笑之人。

我安撫她回宮靜等。又召集門客謀劃,匆匆將宮變日期提前了一個月。

那時正是王兄壽誕,宮中大擺筵席。我假借醒酒,正欲離開宴席。然而我人剛站起,卻被立在身後廷衛押住。兩把明晃晃的長刀橫在我頸側。我四下一看,心登時沉了下去。

與我謀劃好的幾個文臣全被押住,而我派去調遣禁軍的門客也被人押上殿來。押住他的人,正是禁軍頭領!

我掙了片刻,終是咬緊牙關狠狠向那殿上之人瞧去。

王兄見我如此,仰天暢笑。他微微搖頭衝我走來,一腳踹中我左肩,將我踢翻。

“寧安啊寧安,朕該說你痴情好還是該說你蠢笨好?”他笑著瞧我,目光鄙夷而寒冷。“你這一生就敗在了一個女人手裡!”

我聽他這話,喉嚨似是被誰用力扼住,緊的我無法呼吸。便是在此時,我聽到那禁軍頭領道:“王上,寧安侯所傳虎符,乃是個假物,當如何處置?”

假物?不不不,怎會是假物!父王親手交予我的,如何成了假物!

“你用不著一臉驚訝!”王兄冷笑著看我,說道:“你有本事藏匿虎符,朕便沒本事將它掉包麼?”

他話音剛落,那珠簾後有人嫋嫋娜娜走了出來。我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我此刻最不想知道的真相就如此乾脆利落的鋪陳在我面前。

她站在王兄身側,任王兄攬了她的腰肢,吻了她的頸項。

我睚眥欲裂,雙目幾乎要淌出血來!我心中翻騰,恨也罷,怒也罷,最後竟是全部熄滅,成了一腔死水。

我垂下頭,突然笑了起來,喃喃道:“這天下我本不稀罕,我也不在乎別人是否瞧得起我。你說我是天潢貴胄,不該妄自菲薄。我信了,也甘心做了這一切。”

我喉裡壓抑著嗚咽,抬起頭看著她:“我以為,你是願意和我在一起的。”

她妝容精緻,依舊是那一副淡定從容的模樣。她亦笑,說道:“侯爺,我是王上的人,又如何同你在一起?”

王兄摟緊了她,卻又是抬腳踹了我的胸口,語氣中隱隱帶了怒意:“卑賤的東西!朕的女人你也妄想染指!”

我抹淨嘴角的血漬,只定定的望著她道:“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她依舊那樣冷笑著看我,開口,語氣冷淡:“那麼,侯爺就指望一個來生罷!”

我笑了,說道:“好罷!那我便等一個來生,若來生我將江山奉上,你可願伴我一生?”

她沒有答我,我最後所看到的,是她攀上了王兄的頸項,將頭乖巧的埋入了他的懷中。

後來,我就真的再也沒有見過她了。我在這牢中待了一個月,也想了一個月。她費盡心思,所做一切都是為了王兄。王兄忌憚我手中的虎符,令她迷了我的心智,將虎符掉包。唉……這一切說來好笑,而這最好笑的人不過是一個愚蠢的我。

我尤記得入獄之時,那宰相李程問我,可曾後悔。這話問的倒是可笑,我怎會後悔。我第一次見到她,便愛上了她。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因著她才生了吞天的勇氣。我這一生所願,不過是想娶她為妻,與她舉案齊眉,共度此生而已。

他願為她扭轉乾坤,執掌天下,可她確是藏了情、隱了愛。

尾聲

那一年的宮變,來去匆匆,像是一枚石子投入水面,頃刻間就沒了蹤影。

寧安侯被腰斬,在立秋那一天的午時。

而宮中的帝王卻在那一天推了早朝與他最寵愛的女人醉生夢死。

老獄卒花了重金贖回寧安侯的屍身,在一個晴天將他火化。然而還未來得及等到一個大風的日子,宮中便發生了動亂。

這場動亂殺了世人一個措手不及。當年不知是誰說,鮫人終會得了這天下。竟是一語成讖。

宰相李程用虎符調動三萬禁軍,在帝王熟睡時便掌控了整個局勢。那宮裡無名無份的鮫人,偷了虎符,勾結了宰相,終於翻了後宮,覆了天下。

李程上位為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變動了整個國家的兵權。如今的掌權人,竟全是鮫人。

這下,世人才知,李程便是鮫人。這個局從十多年前就已佈下。可笑帝王無情,可笑王侯痴情。最後,竟全是為了他人做了嫁衣。

鮫族被人族打壓欺辱上百年,這一回終是揚眉吐氣了。

局勢穩定之後,老獄卒終於能在一個晴朗有大風的日子,替寧安侯完了最後一個心願。

然而這一次,他卻遇到了一個鮫人女子。她從老獄卒手中奪過裝了寧安侯骨灰的瓷甕,不發一語,像一縷幽魂,跌跌撞撞便要離開。

老獄卒在她身後喚住她,問道:“你要幹什麼?你是他的什麼人?”

那鮫人女子回頭看著他,突然悽悽切切一笑,下頜有一片小小的鱗紋泛著微光。

她壓抑著喉中沉重的嗚咽,靜靜地說:“我是他的未亡人。”

先人著書,書中說道,鮫人冷血,韌性極強。善偽裝,善隱忍。換眼看今朝,這鮫人藏了情愛,隱了真心,為了光復全族,為了家仇國恨,生生辜負了一顆痴心。

文/則音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