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行於海《環球夢》第三部:流浪新西蘭,第十章,《守望者》—庫克山

庫克山 建築 徒步 石堆 攜程攻略社區 2017-04-11

作者:孤行於海(旅行家)

吾站在旅舍外,呼吸著剛剛才被製造出來的空氣。月亮的身影在昨夜殘存的陰影中還清晰可見,繁星難覓蹤跡。遠方的群山正一點點被亮白的光芒所吞沒,那偉岸的身軀亦無法阻擋新時代的到來。

回到旅舍,獨自享用默默無語的早餐。沒什麼人入住,也就沒什麼人吃早餐。這種慢悠悠的節奏與平日裡完全不同。沒有驚醒的鬧鈴,沒有急促的鳴笛,沒有不知從何處跳出來的人對你的人生指手畫腳。相應的,這裡也沒有城市的繁華,沒有熱鬧的人氣,沒有厚重的歷史與雕琢精美的古蹟。餵馬、劈柴,為陌生的旅者送上祝福,在平靜的湖畔發發呆、釣釣魚,能做的僅此而已。

有時想想,擁有這樣的人生也未嘗不可,就像在世界的邊緣獨守空城。與其花費那麼多的時間疲於奔命,去分辨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不如活得簡單,過得隨性。說白了,活法林林總總,結局只有一個。人這東西一旦被慾望所掌控,怕是連真正需求什麼都難以說清。

今天要繼續向南,前往新西蘭的最高峰——庫克山。它是以最早發現新西蘭的船長的名字命名的。負責接駁的是家南島的小公司,時間約在早上八點。

開小巴的男子看上去四十多歲,個頭頗高,身板硬朗,留著毛茸茸的短髮。一件天藍色襯衫稜角分明,牛仔褲筆直而修長。男子做了自我介紹,但吾沒聽清,姑且稱之為“庫克先生”。他幫吾放好行李,並把他安排在副駕的位置。吾想起健談的“巴布”,心中不由得惴惴不安。

車子在鎮中另外一處木屋前接上三個女孩。“庫克先生”照例在名單上打勾,幫她們提拿行李。女孩們歡天喜地地跳進車裡,一臉興奮勁兒,就像剛剛結束冬眠的花栗鼠。吾回頭打了聲招呼,換來姑娘們七嘴八舌的問候聲。

太陽終於越過山脊,驅散了先前的薄霧。車窗上映出刺眼而多彩的光斑。小巴行駛在空曠的原野,大片大片枯黃的茅草從兩旁飛馳而過,期間夾雜著草場的圍欄和雪白的路標。“庫克先生”邊開車邊和大家聊天。介紹沿途的風景或是別的什麼事情。吾帶聽不聽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時間指向上午八點四十二分,天空中飄著各種造型奇特的雲。

“中國是個什麼樣?”“庫克先生”掛斷電話,把藍牙向腦後掰了掰。剛剛來電的似乎是公司的合夥人,說另一條線路上預訂的客人沒有出現。他告訴對方說再多等一下,也許是被別什麼事耽誤了。

“怎麼說呢。”吾撓撓頭,“很多的人,很多的車,很多的建築。比這裡要多得多。空氣汙染得也厲害,食品又不安全,上學貴、房子貴、醫療貴,總之大部分人活得都很辛苦。”

“庫克先生”稍稍偏了偏頭,似乎對話題有所迴應。小巴開始沿著一座大湖行進,湖水蔚藍,就像是天的投影。群山遠臥在湖的對岸。山下是茂盛的森林。

“但人們都在努力地活著,即便有著這樣那樣的抱怨。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也許正因為有了這些抱怨,才使人生的經歷變得豐富了。”吾繼續說,“倒不是有多欣賞這樣的生活方式,只是很多時候,我們沒得選擇。”

“一直想去中國看看來著。歷史,文化,還有那裡的人。”

“如果說這裡的生活像筆直的公路,一眼就能看到前面的風景,那中國可能就是條有著很多彎道的山路,你不會知道在下個路口會遇到什麼。既不安又有點期待,只能從一點點小而確定的幸福中尋找滿足。也許這就是中國人的生活。”吾說。

“庫克先生”沒有迴應,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吾的話。又或是沒有理解這由蹩腳單詞組成的句子。後座的女孩們睡著了,活潑與恬靜只在一線之隔。

少頃,他再次開口,“雖然沒經歷過你說的那些事,但能理解那樣的感覺。每個來這裡的人都對我說:‘嘿,庫克,真是太美了!你能住在這兒真是太幸福了!’我都一笑而過。這條路不知走了多少次,幾十次,也許一百次。再美的東西恐怕也經不住時間反覆地衝刷。如果能選擇,我也想換一種生活。更加熱鬧、多樣、有趣的生活。然而,歸根結蒂,人生這東西實際上恐怕是很難以自己的力量加以選擇的。”

說到這,“庫克先生”從遮光板上拿下副墨鏡,把深邃的目光藏在黑黝黝的鏡片之後。隨後像是要轉移話題似的說了句,“前面就是雪山了。”

循著他的視線望去,連綿的山頂白茫茫一片,如同派拉蒙公司的經典標誌。長長的公路直通山下,一眼看不到頭。吾盯著愈行愈近的雪山發呆,腦中還在想著“庫克先生”的話。車中似乎開始盪漾起某種是非莫辨的可能,就像掛著一輪新月的夜晚。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在這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還有小鎮的存在。二三十棟房舍散落在山坳中一片平坦的空地上,大都是灰黑色屋頂、淡黃色牆壁。只有靠近鎮口的青年旅舍略顯不同。“庫克先生”把車停在旅舍門外,交代吾說明天一早再來接他。

時間尚早,還不能入住。負責接待的女孩說可以先寄存行李。穿過有些昏暗的長長的走廊,牆上貼著滅火器的使用說明和幾幅帶有油畫質感的相片。走廊盡頭是岑寂的客廳,幾條毛毯隨意地搭在沙發的靠背上,猶如享受著日光浴的沙灘女郎。桌上擺著電視遙控器和不知誰喝剩下的果汁,透明的玻璃瓶折射出鑽石般璀璨的光芒。一門之隔的餐廳裡,幾十把摺疊椅席地而放。角落裡種著盆栽,牆壁保持了原木固有的風貌。吾把大號揹包放進客廳的儲藏間,揹著小包退了出來。

在鎮中四處閒逛的時候,吾發現這裡居然有學校。幾個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的孩子穿著統一的藍色T恤在校舍外的石臺上做遊戲。一旁的老婦白髮蒼蒼,說起話來和聲細語。他們都笑得很開心,那笑中滿含著很多成年人失卻已久的憧憬。學校屋頂的風向標忽快忽慢地轉動著,儼然研磨咖啡豆般地送來陣陣秋日的氣息。

庫克山有很多徒步線路,吾打算走最長的那條。步道的起點在鎮子的另一頭,牌上寫著往返需要四個小時。

走過茫茫原野上一條羊腸小道,來到一片乾涸的石灘。石灘上堆著隆成小山狀的碎石,也許是前人留下的標記也未可知。總覺得這石堆和羅佛頓群島上的入口石有些類似,諳熟著什麼無法輕易表露的信息。於是吾也撿起一塊,把它放到石堆的最頂端。

抬頭就是雪山,奔騰的積雪從山頂傾瀉而下,填滿了沿途的溝壑。山腳下有座冰蝕湖,湖水呈現出未曾見過的深赭石色。滿溢的湖水在遠離山體的一側形成一條河,河水順著石塊鋪築的槽道流向遠方。

偶爾能碰見幾個趕路的旅者,其中既有步伐矯健的老人,也有步履蹣跚的小孩。無論是誰,都會投來友善的微笑。一路走來,不得不讚嘆步道在細節上的各種人性化設置。無論是安保周全的吊橋還是牢固美觀的棧道,就連最為普通的砂石小路,也力求平坦、醒目。絲毫沒有因為人煙稀少或是免費而草草了事。倒是由於迎日而行,使得在湯加里羅火山徒步中晒暴皮的額頭又開始隱隱作痛。繃緊的皮膚如同抻開的鼓面,彷彿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沒有帽子,吾便乾脆拿出毛巾綁到頭上。藍白相間的圖案與頭頂的天空倒也搭配,於是抵達終點前,他都沒有摘下。

步道的盡頭是座冰蝕湖,比路上見到的那個大些。湖裡漂著大塊大塊的浮冰,只有很少一部分仍然保持著原有的淡藍色。湖邊有處觀景臺,先到的人們大都坐在臺上小憩。吃吃零食,喝喝水,拍拍冰塊什麼的。有人注意到吾頭上的毛巾,盯著看了一會兒,旋即把注意力重新拉回虛無。

眾多的遊人中有個亞洲面孔的女孩尤為顯眼。她戴著淺粉色漁夫帽,穿件深紫色防風服,一條灰白的亞麻布褲下踩著雙棕色的登山靴。個頭不高,瘦瘦的,皮膚有些黑,一看就屬於經常運動的那種類型。女孩坐在湖邊的大石頭上,雙手置於膝蓋,望著遠山,一言不發。

太陽以十分緩慢的速度從頭頂爬過。大概是有在移動,吾沒有把握。其移動實在過於緩慢,以至於讓他失去了方向感。女孩亦是如此,始終以不變的姿態凝視著空間中的一點。循著她的視線看去,無非是冰湖、雪山、浮雲。身邊的遊人換了一波又一波,但女孩不以為意,依舊靜靜地坐在那裡,似乎與周遭的環境產生了微妙的共鳴。吾有些好奇,走上前去。

女孩名叫林妤婷,臺灣人,正利用打工旅行簽證在新西蘭旅行。打工地點就在離庫克山不遠的普卡基(Lake Pukaki)湖畔。“也就是為旅舍打掃打掃房間,做做接待罷了。”她說,“淡季時還可以出來走走。”

“打工旅行簽證?”吾一臉疑惑。

“Working Holiday Visa,簡稱WHV。從字面上就很好理解的啦,讓你一邊打工一邊旅行,有效期一年,每份工作不能超過三個月。”妤婷說。

“對外語要求很高吧?”

“雅思5.5分就OK,算容易吧。”

吾默默地點點頭——如果每次考試成績可以累加的話。

“再就是要30週歲以下,有4200紐幣以上的存款。硬性條件也就這些吧。”

吾又點點頭。30歲以下?下輩子吧。

“剛剛在想什麼?見你一動不動的。”

“這裡的生活太像夢境了,實在擔心回臺灣後會不會不適應。”妤婷說,“雖然這裡的工作不算輕鬆,但沒什麼壓力。人際關係超簡單,下班後的時間也都是自己的。可以慢跑、畫畫,或是跟室友一起看電視。昨天還學做麵包來著。”

“為總有一天會失去這樣的生活而感到不安?就像擔心庫克山上的積雪遲早會融化那樣?”吾問。

“再牢不可破的東西也會有崩毀的那天。世上怕是沒什麼不會失去的東西吧。”妤婷說。

吾點點頭。若什麼都不捨棄,便什麼都不能獲取。挪威群島上的老少二人,極光之都的漢斯,芬蘭男和小林君,還有身在北海道的它,大家都還好嗎?

“至少,在做夢的時間裡,你還可以暫時忘卻心中的失落感。在不真實的地方,只能去享受這種不真實,除此之外,別無良策。”吾說。

妤婷似乎有所頓悟,低頭把弄起手指來。少頃,她將目光重新投向巍然不動的山頂,嘴角泛起說不清是苦澀還是釋懷的微笑。吾看到一種茫茫的守望,從女孩肌體的每個毛孔悄無聲息地散發出來。就像在悄然劃開宇宙的人造衛星中,透過小小的窗口向外窺看的一對黑亮黑亮的眸子。於是,他拿起相機,輕按快門。守望者的形象被永久地定格在這個晴朗的初秋午後。

回去的路上,經過一座高山紀念碑。妤婷說那是為紀念在此遇難的登山者而建造的。尖尖的石碑下掛著十幾塊方方正正的銅牌。每一塊都代表著一個逝去的生命。也許對他們的家人來說,這裡是傷心之地,留下的只有痛苦和思念。但在吾看來,與其躺在窄小的病榻之上,渾身插滿各種管子,心有不甘地痛苦地死去,能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長眠於雪山的懷抱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畢竟人終有一死,活法林林總總,結局只有一個。

走出大山時,頭頂的雲層漸漸敦厚起來。陰雲籠罩下的小鎮彷彿唏噓的老者靜靜等待雨的光臨。不知從哪傳來鳥兒的鳴叫,尖銳的叫聲在茫茫荒野中發出冷冷的迴響,繼而沿著小路,鑽入二人耳底。吾驀然想到,自己遲早肯定還將在哪裡目睹同樣的風景。不是覺得自己以往什麼時候見過與此相同的風景,而是預感將來什麼時候仍將在哪裡與此風景相遇。

在鎮外的停車場,吾和妤婷告別。女孩開著輛旅行之初買的黑色大眾,車子看上去破舊不堪。

“會下雨嗎?”她從車窗探出頭來,帽子已經摘掉了。

“大概。”吾抬頭看天,“得一會兒。”

“會再來新西蘭嗎?不知還能不能再見。”

“有那樣的可能。”吾說。世間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可能。

妤婷點了下頭,發動汽車。光從聲音上判斷,車況還算不錯。

“那,再見了。很開心能有會中文的人陪我聊天。”

“我也是。一路順風。”

車子向後倒了幾步,拐上那條唯一的公路。女孩的手臂從窗中伸出擺動了幾下,旋即重新縮回黑黝黝的鋼鐵軀殼。

妤婷走後,沉默迅速填滿了吾周身的空隙。望著車子漸漸化作一個黑點,隱匿於山的夾角。“有那樣的可能。”他喃喃地說。

入住的房間不大,鋪著地毯,擺著兩張高低床。從床邊的窗戶能看到院子種的灌木和請勿吸菸的警示牌。先來的住客們把東西隨意地丟在床鋪上——揉成一團的衣物,晾開的毛巾,倒扣的書,空無一物的相機包什麼的。角落裡插著形態各異的充電器,活像來自不同星球的信號接收機。

與前人描述的一樣,旅舍的小商店裡幾乎沒什麼可買。好在吾已經在蒂卡波做了準備。廚房裡的人明顯多了,餐廳的摺疊椅座無虛席。人們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一邊大嚼特嚼著泡菜、意麵、披薩或是呷口啤酒,一邊說些聽不懂的話。吾在吧檯的邊緣坐下,怔怔地注視著眼前熱鬧的場景。各種聲音漸漸變得虛無縹緲,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通過管道或是其他什麼傳來的,失卻了真實感。薄紗般的話語連成一片,其中蘊含著的微小的溫暖正一點點將他包圍。

晚餐有煮玉米、辣醬拌意麵、胡蘿蔔洋蔥炒蛋,還開了桃罐頭和薰魚。雖談不上美味,卻也擺滿半張桌子。吾把它們認認真真送入胃袋。用過晚餐的人們大都回到房間,有幾個留在客廳看電視。廚房重新變得空落落的,如同沒有空氣的月球表面。所有餐具都洗淨歸位,被擰緊的龍頭流下最後一滴不甘心的水珠。

室外依舊一片陰沉,整個小鎮籠罩在壓頂的雲幕中。吾坐在長椅上,吹過的風變得冷冰冰的。遠山如同巨獸,藏匿著黑黝黝的身軀。抬頭向鎮外望去,路已模糊不清。

可能的話,吾想背過身去,傾聽誰說說安慰的話語:明早睜開眼睛,世界肯定變得眉清目秀,一切都會比今天更令人心曠神怡。然而不能。除了自己——還未成為“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的自己,就再沒什麼是能夠依靠的了。

吾在這群山深處的小小村鎮中閉起眼睛。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在自己體內,他的身體彷彿是從哪裡隨便借來的臨時性容器。

明天將何去何從?孤獨的守望者又要守望到什麼時候?如果可能,他真希望有誰來告訴他答案。

在一切杳然消失之前,在一切損毀破滅之前。

孤行於海《環球夢》系列前兩部——《流浪北海道》(圖文版)、《流浪北歐》(圖文版)均已出版上市,噹噹、京東、亞馬遜、淘寶等上有,請搜索。第三部《流浪新西蘭》(圖文版)將於2015年10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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