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鼓當軒擊,誰是知音者——翰林楊億在汝州

寇準 宋真宗 丁謂 遼聖宗 光明網 2017-06-17

□李志軍

澶淵城上

澶淵戰役,都知道寇準功大。其實,把宋真宗“逼”到前線的,還有翰林楊億。

景德元年(1004),遼聖宗耶律隆緒和他的母親蕭太后率20萬大軍,攻入北宋。一路勢如破竹,直撲澶州城下。“急書一夕五至”,宋真宗惶恐不安,朝廷上下,亂作一團。參知政事王欽若是江南人,主張遷都金陵。樞密院事陳堯叟是四川人,提議遷都成都。寇準斬釘截鐵地說:“誰給陛下出此遷都之策?罪可殺頭!”

寇準與楊億堅請宋真宗御駕北征。眾大臣紛紛稱病躲避,楊億陪同真宗親臨前線。途中,前方危機的奏章雪片似飛來,楊億全部壓下,不讓皇上看到。

當時,澶州分南北二城,黃河從中間流過,遼軍壓在北城外面。寇準、楊億等驅使士兵簇擁著輦車渡過浮橋。宋真宗登上北城樓,遠近將士百姓望見御蓋髦旗,歡聲雷動。

真宗回到南城,依舊心神不寧,不停地派人查看寇準的情況,回報道:“相公飲酒矣,唱曲子矣,擲骰子矣,鼾睡矣。”

楊億陪皇帝喝酒談話,十分鎮定。遼軍孤軍深入,久戰不勝。先鋒蕭撻覽在澶州城下被宋將張環用床子弩射殺。無奈,蕭太后轉而議和。兩家方結“澶淵之盟”,百年無戰事。

一代文宗

楊億是個神童。宋太宗聞其名,詔江南轉運使,把年方十一歲的楊億從福建老家帶到京城。連三日得對,試詩賦五篇,下筆立成。《喜朝京闕》雲:

“七閩波渺邈,雙闕氣岧嶢。曉登雲外嶺,夜渡月中潮。願秉清忠節,終身立聖朝。”

太宗深加賞異,下制曰:“汝方髫齔,不由師訓,精爽神助,文字生知。越景絕塵,一日千里,予有望於汝也。”即授祕書省正字。

真宗時,楊億為翰林學士。按規定,哪位詞臣當班,這天的詔令就由誰寫。大臣們都希望給自己的詔命由楊億起草,專揀他當班時去向皇帝請命。

歐陽修《歸田錄》雲:“楊文公作文,則與門人賓客飲博,投壺弈棋,笑語喧譁,而不妨構思,以小方紙細書揮翰如飛,文不加點。每盈一幅,則令門人傳錄。每疲於奔命,頃刻數千言。真一代文豪也!”

北朝派使臣獻《致祭皇后文》。楊億捧讀時,發現竟然是空紙無一字。他不動聲色,自撰自念:“惟靈巫山一朵雲,閬苑一團雪,桃源一枝花,秋空一輪月。豈期雲散雪消,花殘月缺。”

皇帝大喜,有壯國體。

楊億自謂:“史筆是非空自許,世情真偽復誰知。”雖為文學侍臣,風骨錚錚。

有新幸近臣,欲拉攏楊億,當面吹捧道:“君子知微知章,知柔知剛。”楊億正色厲聲答曰:“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

楊億起草《答契丹詔書》雲:“鄰壤交歡。”真宗心中惱恨,自注其側曰:“朽壤,鼠壤,糞壤。”楊億認為不妥,遽改為“鄰境”。按照慣例,楊億當引咎辭職。真宗卻不加責備,反而給宰相說:“楊億不通商量,真有氣性。”

真宗議冊劉氏為皇后,派丁謂諭旨楊億起草詔書。楊億認為劉氏有過婚史,不宜母儀天下。丁謂勸他:“你就勉強起草了,何愁不富貴。”楊億回答:“如此富貴,並非我所願。”

丁謂任參政時,同僚紛紛祝賀。楊億說:“骰子選耳,亦何足道哉。”

楊億美髯,一日早朝罷。丁謂開玩笑說:“內翰拜時須掃地。”楊億應聲答道:“相公坐處幕漫天。”丁謂知其譏己,而愛其才。後打擊寇準一黨,獨對楊億高抬貴手。

汝州參禪

一天,楊億拜訪同僚,見讀《金剛經》,笑且罪之。同僚讀經自若。楊億疑之:“難道超過孔孟聖賢之書?為何這麼崇拜?”

楊億讀了讀,懵然少懂,開始敬信。翰林李維勉令其多參多問。楊億遍訪高僧,潛心內典,“吟成南國碧雲句,讀遍西方貝葉書”。

大中祥符七年(1014),楊億由祕書監出守汝州,拜謁廣慧元璉禪師。元璉是首山省唸的高徒、風穴延沼的法孫,住“風穴新寺”即東禪院廣慧寺。

楊億很自負,一見面就說:“布鼓當軒擊,誰是知音者?”布鼓響無聲,何人能聽見?

元璉淡淡地說:“來風深辨。”就是一縷清風,我也看得明明白白。

第一回合就敗了,但楊億不服:“禪客相逢,彈指之間就高下立分嗎?”元璉反問:“君子可入?”楊億不能回答,“喏喏”而已。

元璉一笑:“草賊大敗。”

二人夜裡閒話。元璉問:“祕監曾向何人蔘禪講話頭?”楊億說:“某曾問雲巖諒監寺:‘兩個大蟲相咬時如何?’諒曰:‘一合相。’某曰:‘我只管看。’不知這麼講,是還不是?”元璉說:“我這裡即不然。”楊億說:“請和尚別一轉語。”

元璉以手作拽鼻勢,說:“這畜生更要跳躍咆哮才行。”

參禪如同掄刀上陣,斬將奪關。楊億於言下脫然。

楊億置一百問,請廣慧答。廣慧一一作了回答。得廣慧元璉禪師的接引,楊億終得密證。寫偈雲:“八角磨盤空裡走,金毛師子變作狗。擬欲將身北斗藏,應須合掌南辰後。”

他異常激動,寄李翰林信中雲:“齋中務簡,退食之暇,或坐邀而至,或命駕從之。請扣無方,蒙滯頓釋。半歲之後,曠然弗疑。如忘忽記,如睡忽覺。平昔礙膺之物,嚗然自落。積劫未明之事,廓爾現前。固亦決擇之洞分,應接之無蹇矣。欣幸!欣幸!”

聖賢高致

當時,汝州是天下禪宗的中心。

宰相王隨,到汝州後,拜訪首山省念禪師,得言下之旨。按輩分,是楊億的師叔。《青箱雜記》雲:

“王文正與楊文公為‘空門友’。楊公謫汝州,公適當軸,每音問不及他事,唯談論真諦而已。餘嘗見楊公親筆與王公書雲:‘山慄一秤,聊表村信。’蓋汝唯產慄,而億與王公忘形,以一秤遺之。”

楊億有《送禪床與樞密王左丞》一詩:

“北祖安禪唯看淨,毗邪升座更談空。須知密勿萬機外,常在瑜伽三昧中。”

“濟公”的高祖、駙馬都尉李遵勖本是楊億的學生。受楊億影響,修道參禪,“雖心曰證,而凡機會,口莫能言”。後來遇到了首山省唸的另一高足谷隱蘊聰,執弟子之禮,或外館開供,妙談偈聞;旋請入都,留閣旬浹;或命駕香剎,時問輕安。服勤服侍六年,終於開悟,成了楊億的師兄弟。

楊億問:“釋迦六年苦行,成得什麼事?”李遵勖說:“擔折知柴重。”

楊億、李遵勖與廣慧元璉、汾陽善昭、唐明智嵩、石霜楚圓等高僧激揚機語,詩偈應答:“或盡相善,或虛其對。有別語焉,有代語焉,往哲深意,初心勤請。或教舉其要,或顯其旨。有拈語焉,有垂語焉。躡前以申問者,列為進語;因時而興論者,備諸辨語。後有同參之淨侶,徑途之禪客,公齊胥會,精廬環坐。”

楊億病危,環大師在身邊守護服侍。二人依舊機鋒相鬥,非常開心。一日,楊億問道:“某四大將欲離散,大師如何相救?”環大師捶胸三下。楊億說:“賴遇作家。”環大師說:“幾年學佛法,俗氣猶未除。”楊億說:“禍不單行。”環大師作噓噓聲。

楊億書偈遺李都尉:“漚生與漚滅,二法本來齊。欲識真歸處,趙州東院西。”

李遵勖讀了,說:“泰山廟裡賣紙錢。”

李都尉趕到時,楊億已逝矣。

楊億將自己與高僧交往語錄,裒輯而為《汝陽禪會集》十三卷。釋曉瑩在《羅湖野錄》中說:

“嗚呼!六一居士謂公以文章擅天下,然性剛勁寡合。觀夫公齋務簡,與宗師激揚,萃集機語,佈於同志,以其所存,實聖賢高致也!”

思賢亭

楊億在汝州期間,作詩百首,為《汝陽集》。其中,《風穴寺珍珠泉》詩云:

“何須十斛買明珠,滴瀝泉聲迥不殊。蠙腹從來歸大壑,驪龍頜下發清癯。瀟疎滴滴侵詩思,歷落聲聲空古寺。夜夢不成驚雪噴,起喚蒼頭風掃字。君不見,胸中洩出銀河萬丈高,收拾明珠獻聖朝。”

楊億離開汝州後,汝人將其詩刻於石上。

皇祐年間(1049—1053),王珦瑜任汝州知州,在望嵩樓苑內建“思賢亭”一座,置石於其中。

紹聖元年(1094),蘇轍知汝州,“時亭弊已甚,詩石散落,亡者過半,取公汝陽編詩而刻之,乃增廣思賢,龕石於左右壁”。其《汝州楊文公詩石記》中雲:

“嗚呼!公以文學鑑裁獨步鹹平、祥符間,事業比唐燕、許無愧。所與交皆賢公相,一時名士多出其門。然方其時,則已有流落之嘆。既沒(七)十有五年,聲名猶籍籍於士大夫,而思賢廢於隸舍馬廄之後,詩石散於高臺華屋之下矣。凡假外物以為榮觀,蓋不足恃,而公之清風雅量,固自不隨世磨滅耶!然予獨拳拳未忍其委於荒榛野草而復完之,抑非陋歟?抑非陋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