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故事《幻神靈》(五)

原創故事《幻神靈》(五)

Dreaming

I was only dreaming

I wake and I find you

Asleep in the deep of

My heart

作夢

我僅是作著夢

我醒來卻發現

你已熟睡在

我的心底深處

──英文歌曲〈Gloomy Sunday〉

他曾經有個女兒,但在十年前,她就因為一場船難而下落不明。

當時,他的女兒跟著丈夫上了那艘船,腹中還懷著身孕,不幸發生後,她丈夫的屍首跟船上其他人一起被找到,唯有他的女兒始終杳無音訊。

他很想說服自己,既然她沒有被找到,那她或許還活在某個地方,或許,有一天她會回來,回到他的身邊。

然而他知道,大海一旦奪去了人的摯愛,就總是不願歸還,就算是令人心碎的、死絕的屍首,她也沒有再將那送回陸地的必要。

沒有什麼事比得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至少對他來說確實如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讓自己沉浸在無止盡的哀傷中,沒有任何事情再讓他感到重要。他自覺年歲也高了,也許他也該早點追隨他的兒女而去。

但是,那個孩子的無助,卻始終令他放不下心。

那孩子跟他非親非故,只不過是他工作的那棟宅第裡的小孩而已,他有愛他的雙親,良好的教養,家庭環境也很富裕,他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但是,他卻明白,那孩子其實很寂寞。

他的雙親儘管愛他,但卻是以自己的方式,他們其實很少傾聽那孩子微弱的聲音。

他不是那孩子的誰,所以他只能在一旁註視著。他無法干涉,所以他看著那孩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毀滅,而他無法阻止。

他為那孩子犯下的錯收拾殘局,為他抹去一切犯罪的證據。他知道自己這麼做只是讓那孩子在罪惡中愈陷愈深,但是一旦要他想像到那孩子遭到法律的制裁,他就難以狠心去舉發那孩子的作為。


「老包,你可以當我的爺爺嗎?」在中庭的噴水池旁,蘿蕾萊眨著漂亮的綠眼睛對老包這麼問著,將他從那些久遠的回憶中喚回現實。

「您說什麼,蘿蕾萊小姐?」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說,我希望老包當我的爺爺。」蘿蕾萊走近老包,仰著頭說道。

「……為什麼呢?」

蘿蕾萊走向水池,坐在池畔邊,將手放進冰涼的水中。「因為老包,跟我的爺爺很像。」

老包安靜的看著她。

「孤兒院的人說,媽媽一生下來我就死了,她們說,當時我媽媽因為船難被衝到海邊,一直撐到生下我才去世,後來是一個老爺爺在照顧我。但是有一天,爺爺睡著了,」她停下在水中攪拌的手。「沒有再醒來過。」

老包灰色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絲動搖,船難?

「蘿……蘿蕾萊小姐,那麼,您知道您親生母親的名字嗎?」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孤兒院的人也不知道,不過,我身上一直帶著這個……這是我媽媽當時身上戴著的東西。」

那是一尊精巧的聖母像。

「這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可是就算日子過得很辛苦,我還是不想賣掉它。」

老包顫抖著手,緊握著那尊聖母像:「當然……當然……這是您親生母親唯一留給您的東西啊……」

蘿蕾萊笑了笑,將聖母像收起來。

「老包,你覺得哥哥愛我嗎?」

「……瑞多少爺很疼蘿蕾萊小姐,這點老包都看在眼裡。」

但他知道這句話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不對,」蘿蕾萊說著。「哥哥雖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有的時候……我覺得哥哥很可怕,哥哥好像是把我當成了誰一樣……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個人了……哥哥說不定會將我趕出去......」

「不會的,不會有那種事發生的。」

蘿蕾萊懵懂地看著他。「真的嗎?」

老包的眼神此時變得遙遠,他很清楚那個人從不會趕走任何他深愛的人,他只會將她們都留在這裡,永遠永遠……

「不會的,因為老包……爺爺會保護你,爺爺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他走進總管室,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難道那女孩……那個叫蘿蕾萊的女孩真的是他的……

他很清楚,那女孩的年紀剛好是十歲。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項鍊,那上頭也鑲著一尊精緻的聖母像,這尊聖母像已經跟著他多年,是他女兒買給他的,而自從她死後,這尊聖母像他更是從未離身。

這尊聖母像就跟蘿蕾萊的那尊一模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瑞多偏偏選上她來到這受詛咒的宅邸?

他想起他的女兒也有著一頭漂亮的紅髮。

他緊握著那尊聖母像,無論如何,他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他已經放縱那孩子太久,他明知那孩子根本不正常……但他卻沒有阻止。

這次,他要做個了斷。


黑髮的男子站在一扇高聳的牆外,發著呆。

「醫生?」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把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站在那裡的蘿蕾萊跟老管家。

「啊……抱歉,其實我有點事──」

「請問……你是要來找哥哥的嗎?」蘿蕾萊上前了一步,丹尼士這才發現她的儀態跟說話方式都意外的早熟。

「啊……那倒不是,事實上──是我有事想請問兩位。」

「你是特意在這裡等的?」老管家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警戒。

「唉……是的。」雖然很不情願,但他還是承認了。

「蘿蕾萊小姐,我們走吧。」

「等等,老包,」少女不急不徐的走向眼前的丹尼士。「我想知道,畢雪醫生要問我們什麼。」她對丹尼士露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

「這裡不好說話,還是到舍下吧,我們可以在花園裡邊喝茶邊聊。」


當左拉子爵回到家中時,畢雪醫生才剛走,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方才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歡迎的客人。

「你為什麼要讓那傢伙進來?」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盯著眼前面無表情的蘿蕾萊。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我應該跟你說過很多次我討厭那傢伙。」

「但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客人的身份來的。」她抬起頭,用那雙堅毅的綠色眼眸看著瑞多。

「......不要逼我,蘿蕾萊,」他吞了吞口水。「我還不想那麼快就必須討厭你。」

她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向階梯。

「哥哥,你還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對你好的嗎?」她這樣說著,然後逕自走上樓去,留下一臉惱怒的瑞多獨自站在那裡。


蘿蕾萊告訴他,她並不知道有荷拉這個人,就像當初荷拉也不知道有過愛麗絲這個人一樣。

這讓他覺得有股莫名的戰慄感,因為這愈來愈讓他感到自己當初的猜測是可能的;跟蘿蕾萊談過後他更加確定內心的想法,瑞多正在對那些收養來的女孩不利。雖然他極不願相信,但這是最有可能的,瑞多有動機,那就是「伊莉絲」。他收養跟伊莉絲長得極為相像的女孩,但也許她們都不完全符合瑞多心中伊莉絲的形象。荷拉與蘿蕾萊儘管都有著一頭紅髮跟綠色的眼睛,但是她們的性格完全不同。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瑞多時他那副暴君的模樣,他有一種不合他意就全盤否定、丟棄的傾向,與瑞多朝夕相處的蘿蕾萊也支持此一說法,所以他可以大膽推測,也許瑞多也會對那些女孩做一樣的事。因為她們不符合伊莉絲的形象,所以他就逐一將她們「丟棄」......他實在不願這麼想,但是看到他對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當做她們不存在過的樣子,他就實在感到極不舒服;他喜歡瑞多這個人,但是對瑞多所做的事他無法不聞不問,他正在做錯誤的事,他非得阻止他不可。

他驅車開往回家的路上,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彎過一個街角,往來時的路開回去。


蘿蕾萊獨自一人在房裡做著自己的事,然後突然被幽幽站在身後的瑞多嚇了一跳。「哥哥?」她轉過身來,盯著眼前看來似乎不太對勁的瑞多。

「你到底跟那個傢伙說了什麼,蘿蕾萊?」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麼,應該跟哥哥沒有關係吧?」她挺直背脊,但嬌小的身軀卻微微的顫抖著。

「那傢伙很想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嗎?」他徐步走近她。

「畢雪醫生很關心哥哥。」

「關心?」他怪異的笑了起來。「那傢伙只想破壞──破壞我的小小幸福,我的願望。」

「哥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是我──我們都不知道的?為什麼你連我都要隱瞞?為什麼你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呢……啊!」

話音未落,蘿蕾萊就被一巴掌打在臉上,而她嬌小的身軀也因為這一掌而跌倒在地上。

「夠了!你們一個一個都要這樣無止盡的問下去嗎?為什麼你們這些女人永遠都有這麼多的問題?」他的神情極為悲憤。「你們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伊莉絲!沒有一個能像伊莉絲那樣可愛、完美!我看清了,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你們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遠抱著對伊莉絲的懷念活下去就好了!」

當蘿蕾萊還來不及思考伊莉絲這個陌生的名字意味著什麼時,她就感到自己的長辮子被一把攫住,然後被粗暴的拖向門外。


此時開始下起雨來。遠處響起隆隆的雷聲,看來這場雨將不會太小。丹尼士開著車,臉上是憂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的撞開那扇上了鎖的鐵門,然後駛進那條熟悉的林蔭大道,前往左拉宅邸。

他在大門前下車,此時雨勢已極大,他很快的跑到門邊,當他正要敲門時卻發現門並未上鎖,一種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他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這房子看起來像是所有的僕役都同時辭職了一樣,一個人也沒有。他想起那個老管家,但是他此時並不知道他在哪裡,只能在大廳內亂晃,邊叫著「有人在嗎?」他非常擔心蘿蕾萊的安危,他知道現在她很有可能已經受到了某種迫害,他急的焦頭爛額,但除了在屋子裡亂撞亂繞,他什麼也辦不到。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某處傳來,他立刻轉過頭來,看見那臺荷拉曾經坐在那裡彈奏的鋼琴,而鋼琴邊躺著一個人,他暗吃一驚,然後馬上跑過去將那人扶起來。

那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額頭受了傷正流著血,他看見眼前的丹尼士,頓時流露出像是看到救星的神情。

「畢雪先生……」

「別說話,我現在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其他的人呢?」

「他們全都被少爺遣散了……畢雪先生,我不要緊,請快將這個……」他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並挑出其中一支交給丹尼士。「西邊走廊第五間房間......小姐就在那裡,拜託……快去救她……」他老淚縱橫的說著,像是有著無限的悔恨。

「……我知道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對吧。」評估過老管家的傷勢後,他認為他應該沒有大礙。「你等著,我一定會將她救出來。」然後他馬上奔往西側的走廊。


走廊上很靜,這間偌大的宅第此時宛如鬼屋,他急急的奔往管家所說的第五間房間,然後用那支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扉。

一踏進房門他就聞到一股香氣,他定睛一看,到處都掛著經過乾燥處理過的花草標本,然後他赫然看見眼前橫亙著一個大玻璃櫃,而裡面躺著的正是可憐的小蘿蕾萊──難道那傢伙想把這女孩也作成乾燥標本嗎?這個恐怖的念頭沒有在他腦中盤旋太久,因為他馬上就為了該如何救出玻璃櫃中的女孩而一時陷入無措,他看到她雙眼緊閉,看來似乎已經沒了意識,很快他就發現旁邊有把椅子,他立刻舉起椅子敲破櫃子上鎖的那部分,將櫃子打開,拉出不省人事的蘿蕾萊,他發現她還有呼吸,便不斷叫喊著她的名字。「蘿蕾萊、蘿蕾萊!」

而當他懷中的蘿蕾萊漸漸恢復意識時,老管家也拖著踉蹌的步伐奔了進來。「蘿蕾萊小姐!」看來他的傷勢的確不嚴重。

「爺……爺……」那稚嫩的小手緩緩的伸向來人。

「蘿蕾萊小姐!對不起……對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丹尼士並不明白為什麼老管家要這麼說,他只是觀察了一下蘿蕾萊的狀況,看來她應該是沒有什麼大礙了,她被放到玻璃櫃中的時間似乎並不長,要是再晚些的話,恐怕她真的就會被活活悶死在玻璃櫃裡──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感到一股顫慄。

「我要去找瑞多,他還在這棟房子裡對吧。」他知道瑞多不會逃走,他一定在某個地方守著他的「伊莉絲」,那幅美得讓他背脊發涼的肖像畫。

老管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打開一旁上鎖的抽屜,取出一把手槍,慎重其事的將它交給丹尼士,並說:「我要帶小姐離開這裡。過去,我被錯誤的感情所囿,導致我差點就要失去更重要的東西。」他難過的看了虛弱的蘿蕾萊一眼,他因為對瑞多的憐愛而害了她。他已經失去過他的親生女兒,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孫女──瑞多所做的是錯事,他再清楚不過,但是他也明白他終究不忍看到瑞多的終局,所以他自私的將這個重擔交給了眼前這個男人,這個也愛著瑞多的人。「現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拜託你!」

他默默的接過了槍,臉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緒的波動。「你知道他會在哪裡嗎,老包?」

「閣樓的房間。那是他唯一深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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