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鐵托拉斯

金龜子 故事 故事會 2018-12-09
廢鐵托拉斯廢鐵托拉斯

“車匪路霸”

小學的後門是一片魚塘。某天,一支施工隊開了進去,魚塘成了喧鬧的工地。

小德在班上宣佈:“此處要蓋新公房。”

車匪將信將疑:“小德,你阿是亂講?”

小德神氣地說:“等新公房造好,我家就要搬進去啦。”

我理解車匪此刻的心情,那片魚塘是我和車匪的祕密據點。車匪姓車,我姓路,因為經常在一起胡鬧闖禍,班主任管我們叫“車匪路霸”。

那天放學,車匪拍著我的肩膀說:“走,撿鐵去。”我說:“撿鐵幹嗎?”車匪說:“賣錢。”

我和車匪同時遭遇了經濟危機。我爸媽是做出規矩的,從不給零花錢,美其名曰“從小培養艱苦樸素的精神”。現在他們居然去告誡我爺爺奶奶,不許偷偷塞錢給我,這等於斷了我最後的財路。車匪比我闊綽,他有個“萬元戶”大伯伯,過年會給好幾百的壓歲錢。車匪上繳一部分,剩下的折成小塊,塞進襪子裡,帶回小鎮。這筆氣味濃烈的鉅款,精打細算地用,能撐幾個月。錢當然不能藏在家裡,車匪的金庫在魚塘邊上一堆水泥管中,只有他本人知道確切的位置。那天車匪興高采烈地去金庫取錢,發現水泥管一夜之間被人移走。車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跟著車匪去了工地。工地沒有圍牆,也沒見幾個工人。我有點緊張。車匪說:“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我倆撿了十幾枚鐵釘、一根斷了的三角鐵,外加一小團鐵絲,趕緊跑出來。地上有一捆鋼筋,我想抽兩根走,車匪連忙說:“這個不可以,讓人看見會被打死的。”

我倆把戰利品塞進書包,沿著夏駕河一路走。過了卸甲橋,景色愈見荒涼。河邊停靠了一艘小船,燒柴油的那種,五六米長,約一人寬,是江南常見的式樣。船艙很小,只夠放一把椅子,人睡覺得鑽到甲板下面去。車匪叫了一聲:“老闆!”船艙裡伸出一個毛髮稀疏的腦袋來。

生財之“道”

被叫作老闆的老頭六十多了,瘦小乾癟,穿一件髒兮兮的紅色毛衣,肘關節磨出兩個洞。老闆說:“有啥貨色?”聽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我倆把東西交給老頭,他拿出一杆秤,鼓搗了幾下,報出一個數字,幾斤幾兩啥的。老頭又摸出一隻舊計算器,摁了一通,隨後從褲兜摸出一疊錢,抽出兩張五毛遞給我們。

我高興壞了,賺錢原來這麼簡單。一塊錢耶,可以買兩根橘子棒冰。

自從發現了這條生財之道,我和車匪三天兩頭去工地。到後來,小德發現了我倆的祕密,小德也想加入,我嚴詞拒絕了。小德威脅道:“信不信我去告訴班主任,讓你們進渣滓洞,唱幾遍《雞毛信》?”那時最長的課文是《雞毛信》,翻身農奴最怕唱這個。我和車匪沒辦法,只好帶上這傢伙。

後來,收廢品的老頭越來越像個奸商。他經常給出令人瞠目結舌的低價,然後看都不看我們,轉身假裝忙別的事去了,意思很明白,就是這個價,賣不賣隨你們。

還能怎樣,還回去?還是扔到河裡?那就連一分錢都拿不到啦。老頭有底氣,小鎮上願意收這些東西的獨此一家,他做的是不折不扣的壟斷生意。小德看書多,他氣憤地說,看看,這就叫托拉斯,廢鐵托拉斯。

女孩妮妮

有一回,老頭意外地多給了幾角錢,正當我們竊喜,打算溜之大吉時,老頭叫住了我們:“咳咳……那個……”老頭有點不好意思,大約他也知道平時剋扣狠了,“你們誰家有舊課本,一年級的?”

我們紛紛表示,對用過的課本並無半點留戀之情,早不知道扔哪去了。老頭現出失望的神色。小德問:“老闆,你要一年級課本幹嗎?”

“嗨,還不是為了她……”老頭回頭召喚,“妮妮,過來吧!”

我們這才看見,船艙口露出半個小腦袋,一對黑眼睛正好奇地朝這邊張望,是個六七歲大的小姑娘,腳上穿一雙粉色塑料拖鞋,鞋有點大,不知從哪裡收來的。聽見老頭叫她,小姑娘忸怩地躲在老頭身後。

車匪問:“老闆,你孫女啊?她爸媽呢?”

“唉,”老頭神色黯然,“說來話長了。”

老頭有個獨生兒子,前些年打傷了人,進了牢房,兒媳跟人跑了,丟下這個叫妮妮的小姑娘。老頭的老伴走得早,他就獨自一人,拉扯妮妮長大。

老頭花了一輩子的積蓄,買條舊船,四處收廢品,妮妮一路跟著他,還學會了在船上生爐子做飯。本來今年到了上學年齡,學費一時湊不出來,老頭想,還是出來賺點錢,明年再上吧。

一想到老頭剋扣我們是為了給妮妮籌學費,就覺得他不那麼可惡了。

老頭手巧,會自己動手做玩具。一截細鐵絲,幾個啤酒蓋,在他手裡搗騰幾下,就成了一輛惟妙惟肖的小三輪車,輪子還會轉彎。幾張彩紙,一箇舊軸承,能拼出一個小風車,迎風“呼啦啦”地轉,惹得妮妮大呼小叫。妮妮的一身衣服都是舊的,倒是從來不缺玩具。有時,我們在路邊抓到一隻螳螂,或是一個好看的金龜子,也會裝在玻璃罐裡,帶給妮妮玩。

再見了,托拉斯

那天放學,我們剛走出校門,街對面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看著有點眼熟。咦,這不是船上的妮妮嗎?她看見了我們,趕緊跑過來,小手輕輕拉住我的衣角。

我問:“妮妮,怎麼了?”

車匪蹲下來:“妮妮,哪個欺負你了?”

妮妮的眼睛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她抽抽嗒嗒地說:“爺爺被打了……躺在地上……”

等我和車匪、小德他們趕過去,老頭已經自己站起來了。地上一片狼藉,老頭的衣服被撕破了,眼睛青了一塊,臉也腫了。

下午來了幾個男人,自稱是建築工人,說老頭慫恿學生偷工地的鐵,要他賠錢。老頭不肯,對方就動了手。混亂中,小姑娘跑了出來。想來想去,鎮上也不認識誰,稀裡糊塗跑到學校門口,找幾個小學生當救兵。

老頭氣呼呼地說:“他們哪是工地的人,就是過來訛幾個銅鈿。”

我們低頭不說話。不管是不是真的工人,這事因我們而起,多少是心虛的。

老頭嘆氣:“這鎮子看樣子是待不成了,明天得換地方。”

“啊,一定得走嗎?”

“我們吃水上飯的,船到哪裡,人就到哪裡,沒有停下的道理。你們啊,”老頭感慨萬千,“還是你們夠意思,特地跑過來幫我。”

我們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嘛,也沒幫上什麼。

老頭指著地上一堆漚溼的紙頁,痛惜地說:“這些都是我從廢紙裡挑出來,打算教妮妮認字,給她講講故事。你看看,都給他們扔進水裡。”

我們各自跑回家,翻出所有的小人書、童話書、畫報,還有些倖存的舊課本。小德捧出一整套《七龍珠》,我眼睛都直了,平時我跟他借,這傢伙小氣得很,每次只肯給一本。我們“吭哧吭哧”,把書搬到老頭那裡,累得像狗一樣喘氣。

“老闆,這些是送給妮妮的。”

“老闆,你可別當廢紙賣了。”

“老闆,明年說什麼也要給妞妞上學啊。”

老頭哭笑不得,一一答應下來。

回家路上,大家悶頭走路。有些事超出了小學生的理解範圍,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第二天放學,我們再去河邊,那條船果然不見了。

——摘自《故事會》文摘版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