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無所有的假 創造一場人間悲歡的真

京劇 戲曲 大宅門 藝術 北青藝評 2017-06-26

看京劇《大宅門》,看到精彩處,除了叫好居然還想罵人——好像不如此實在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激動。

以一無所有的假 創造一場人間悲歡的真

你看那舞臺上,這邊廂,前景處是當鋪老闆手持白家“傳家寶”與夥計周旋,那邊廂,舞臺縱深處只見白景琦在那兒穿衣著帶。隨著一聲“七爺來也”的叫板,演員杜喆在一句“千里山河身後遠”中,以利落的臺步從後景來到前景,漂漂亮亮地在觀眾面前登臺亮相!

戲曲舞臺最講究的是亮相,而這樣帶有現代戲劇舞臺縱深感的亮相,就如同一場自我宣示:我確實是京劇;但對不起,我並不只是那個你們演了200年的京劇,我是在現代舞臺上演出的京劇!

現代舞臺演出的京劇,並不只是演什麼戲碼的問題,它意味著,要在京劇200年傳統形成的完整程式以及這種程式化所創造的美學感受之中,找到自己全新的舞臺形象。

沒有程式,就很難說還是京劇;而如果被那程式困鎖住,就很難吸引那些對程式無感還會嫌程式繁瑣的觀眾。這不僅僅是年輕觀眾懂不懂、有沒有耐心的問題,而是演出京劇的社會基礎與生活方式已經全部改變了。傳統的在那茶園神社的舞臺之上演出的京劇,怎麼會想到有一天會在如天橋藝術中心這樣有著如此縱深的舞臺上演出?演員們又怎麼會想到,有一天要面對著全場1000多名觀眾——這裡又有那麼多對京劇啥也不懂——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眼神——他們不僅在欣賞你唱什麼、怎麼唱,而且還要從你這裡獲得內心感動?

以一無所有的假 創造一場人間悲歡的真

現代的日常生活已經完全顛覆了傳統京劇的生態環境,你無法要求現代觀眾統統回到茶園戲樓。京劇如果不想只進入博物館,那就必須走向現代社會,在封閉劇場的大舞臺上創造新的氣韻生動,征服現代觀眾陌生而又苛刻的目光。

白七爺就是這樣氣宇軒昂地走上舞臺的;京劇《大宅門》也就是這樣走向現代舞臺的。

像我這樣並不太懂京劇門道的,也看得出白景琦基本遵循的還是文武老生的表演程式。但重要的是,舞臺上杜喆的表演,都是從程式裡化出來的適合戲劇當下情境的動作。你看舞臺上白景琦劫官車,那一系列漂亮的武戲,演員的表演哪個不是遵循著程式呢?但經由全新的審美視角與戲劇情境做出的編排,哪個又像是舞臺上稀鬆平常的翻跟斗的過場戲呢?我平常看京劇,總有點對它的武戲場面發愁——現代觀眾看的武打,都是經由威亞吊出來、然後又經由後期剪輯做出來的在空中飛來飛去的樣子。習慣了看這樣神乎其神場面的觀眾,怎麼能僅僅滿足於舞刀弄槍的熱鬧呢?而當我看到舞臺上白景琦單槍匹馬——他還真是一個人揮舞著馬鞭像楊子榮般上了場——劫官車,才驀然發現,那經過戲劇情境視角重新設計的帶著情感急迫性的程式表演,確乎重新激活了京劇的武戲場面!那場面在程式的調動之下,就不僅僅是在討價錢、劫官車,而是打得妙趣橫生,打得千姿百態——因而,它是美的啊!

以一無所有的假 創造一場人間悲歡的真

同樣,白景琦與楊九紅談情說愛的場面也是如此。近些年來,以崑曲為中介,新的觀眾似乎突然發現了戲曲舞臺上表現男女愛情的手法之奇妙。舞臺上的兩個演員,經由音樂推動之下的曼妙身段,就可以演繹出情感的婀娜多姿。京劇《大宅門》從這兒又往前走了一步。舞臺上,當白景琦與楊九紅兩個人,各自立在舞臺上宅門的兩側各自吟唱,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導演會用這樣大膽的調度,讓一個在小舞臺上的表演方式,可以如此從容地放大到大舞臺上。這兩個人立於舞臺兩側,通過各自的唱腔與身段倚欄傳情,將感情鋪滿在舞臺上,傳達到整個劇場之內——這,也是美的啊!

京劇《大宅門》,只是從電視劇《大宅門》漫長的時間跨度、紛繁的人物圖譜與糾結的情感關係中,截取了楊九紅結緣白景琦、但最終被二奶奶拒絕於宅門之外的一小段故事展開。但看京劇《大宅門》,並不只是看這段傳奇,還是在傳統表演方式與現代大舞臺的神奇碰撞中,感受一種特殊美感創造出的感動。演員們在一個空的舞臺之上,用程式之美表情達意,演繹了一場人間悲歡,創造出生動的人物,深情款款,流光溢彩。

《大宅門》的舞臺上,除了有兩扇表意性的門區分一下舞臺的時空之外,其他場景都不過延續著傳統京劇一桌二椅的基本構型。現代戲劇,往往需要標示具體的場景——《大宅門》不同於傳統京劇的,也是它有具體場景;但所有這些具體場景,落實在舞臺上又都虛化——可這又不妨礙觀眾對於每一幕場景的理解。妓院,只一盞燈籠;總督府大牢,只有一桌二椅一張門……所有具體的場景,以及發生在具體場景裡的戲劇衝突,都通過演員的表演去展示。在這一點上,《大宅門》顯然突破了樣板戲以來形成的偏於寫實的京劇舞臺表現方式。這樣的舞臺,是以一無所有的假,創造出情感的真實與動人。

以一無所有的假 創造一場人間悲歡的真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從一無所有出發的巨大空間,演員也才可以如此從容地在舞臺上用程式創造出個性鮮明的人物來。無論是杜喆的白景琦還是竇曉璇的楊九紅,都是經由表演程式創造出來的;但他們在京劇類型化塑造人物的基礎上,也往著帶有獨特性格、獨特個性的人物方向發展了。這種人物,在京劇的類型化圖譜中是很難見到的。白景琦與楊九紅,都不是京劇舞臺上觀眾常見的歷史風雲人物——對這些歷史人物,觀眾大多有著豐富的心理認知;而這兩個人,則需要演員依靠著戲劇的內在衝突從無到有創造出來。舞臺上,他是杜喆,也是七爺;她是楊九紅,也是竇曉璇——相比之下,我們都知道程硯秋的《鎖麟囊》是典範之作,但有多少非戲迷觀眾叫得上程硯秋的那個角色的名字呢?

當然,《大宅門》創造人物形象與舞臺表達的方式,也只是當前京劇的一種創新嘗試而已。這種方式,延續著樣板戲又在突破著樣板戲。我們期待著,有更多像傳統又不是傳統的創新方式,用京劇的表演美學創造出各式各樣的人物,也創造出屬於新京劇的五彩斑斕的美。

最後,當劇場內汽笛的聲音,火車的轟鳴聲,京劇的鑼聲鼓聲,電視劇配樂的交響混合著從舞臺深處射向觀眾席的探照燈的光亮……轟炸式地撲面而來之時,我是有點不由自主站起身來,為這樣霸道的結尾、為舞臺上出色的演員喝彩。作為一部現代新創京劇,它一定還有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這,絕擋不住它那種從傳統來、到未來去的勃勃生氣!

文 陶子 攝影|婉拉黛

文藝能超脫

評論是態度

北青藝評

往期精選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