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他是美男子,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

嵇康 山濤 司馬昭 竹林七賢 小山重疊金明滅 小山重疊金明滅 2017-10-08

和友人

(宋)文天祥

落落南冠過故都,近來我意亦忘吾。

騎來驛馬身如寄,遣去家書字亦無。

景伯未囚先立後,嵇康縱死不為孤。

江南只有歸來夢,休問田園蕪不蕪。

嵇康:他是美男子,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

嵇康是美男子,風度非凡,為一世之標。《世說新語·容止》中有讓人神思的記載: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不知見此句者如何從字裡行間去想象他的樣貌,不是多清晰的面容,然而一個飄然出塵的隱者身影已鮮明地佇立。他自幼聰穎好學,博覽群書,對各種技藝充滿濃厚興趣,娶曹操曾孫女為妻,官至曹魏中散大夫。然而亂世的廝殺向來就是殘酷,從三國割據到五胡亂華,再到南北對峙,小國紛起。天下難安,都想當英雄,立旗為主的年代,名士的風流無處安放,只能遁藏。

嵇康傲世棄俗,也不願做官,他遠離了紅塵紛爭,自我放逐,隱於山陽,談玄學,詠老莊,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他想要身心的大自在,超然於物外,總想著不爭不辯就總還會有一個地方供自己棲息,他只想回到自然,做一株草,或者一棵樹,洞穿了世事嘈雜,退縮到天地的一個角落,感受日月精華,體悟歲時變遷,解一解風月,人生或許可以延年,但沒人知道盡頭會在哪裡,也許就是突然到來。

也並非全然沒有意趣,魏晉名士的瀟灑不羈沒有哪個朝代可比,一個又一個的美男子讓後人只能在這些文字裡遐思。“朗朗如日月入懷”的夏侯玄,“若明珠之在側,朗然照人”的衛玠,“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人們描繪的似乎不是煙火之人,更像得道的仙子,或者星君久寂寞,偷偷地思了凡。

最美不過潘安,惹了多少女子沿街相看,擲果盈車的熱鬧一傳就是幾千年。時人讚美男子周小史,“年十有五,如日在東。香膚柔澤,素質參紅。團輔圓頤,菡萏芙蓉。爾形既淑,爾服亦鮮。輕車隨風,飛霧流煙。轉側綺靡,顧盼便妍。和顏善笑,美口善言。”這看不出性別的字墨,我只覺像一種嘲諷。

更有情史直截了當:魏晉佳人有二,一潘安,一週小史。

如此不客氣的顛覆,只能無言。好像凡事都要講個平衡,有熱血男兒金戈鐵馬叱吒風雲,就有一心歸隱不問喧囂的離人長歌。

然而與這些花樣美男子的陰柔不同,嵇康是剛柔並濟,各不消磨。

嵇康:他是美男子,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

拋棄了榮華富貴,嵇康牢牢握著精神的自主和信念的支撐,他在後園的柳樹下設了一個鐵鋪子,又引山泉水繞樹成池,可游泳,可解乏,和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在濃郁山間對月抒懷,縱酒而歌,他們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度過了一段恣意時光,他們是彼此的陪伴和慰藉,若還有什麼是可以信賴和付出的,那就是彼此間這知心知意懂得的友誼。

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竹林七賢”,我們在繪畫作品上見過他們高談闊論的形象,大都興致昂揚,寬衣闊袖,甚至是袒胸露腹,或把盞,或操琴,或長嘯深吟。瀟灑逸氣,笑傲世俗,飲宴遊樂常疏狂一醉,迷失了,便不由自主地迷離。

有一味藥,叫五石散,相傳藥方來自張仲景,用於給傷寒病人補益,服用後可以讓人性情亢奮,渾身燥熱,皮膚的觸感會高度敏感,需用寒食、溫酒、裸袒、運動等方式來發散。故又名“寒食散”。

當藥突破了藥的界限,當食藥成為一種潮流,當我們看到的逍遙飄逸蒙上了藥力的作用,當那些狂傲無形無關性格,只是一種難耐,我很難想象,所謂的“真名士,自風流”,在他們身上有多少虛幻浮沉而過?

嵇康講求養生服食之道,著有《養生論》,他滿腹經綸,深研老莊,他可以狂放,可以散漫,也可以縱逸曠達。他不可能不知道五石散對身體的危害,偏還深情飲下,如靜水無波,甘願承受著,夠絕望,也夠徹底,他已把這塵世看穿,再也無可歸返,深知一日縱得歌,萬事不可留,乾脆超脫,不顧自我。

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他不想依附司馬,也不願為司馬所制,清醒之中求混沌,明知是毒藥,也得吃了。洛陽城外,他打鐵累了,躺在樹下看夕陽,眼裡必是滿滿的哀傷。

還好有音樂,說不盡的話、訴不出的苦便都隨了它,嵇康精於笛,妙於琴,善音律。《長清》《短清》《長側》《短側》4首琴曲被稱作“嵇氏四弄”,與“蔡邕五弄”併為《九弄》,歷史上有名的暴君隋煬帝開了科舉制度,而彈奏《九弄》就是取士的條件之一。

竹林裡相伴的日子,嵇琴阮嘯,一定也有過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時候,他最被人追憶的就是千古名曲《廣陵散》。紛披燦爛,戈矛縱橫,作為十大古琴曲之一,它是唯一具有殺伐氣的曲子,嵇康對它愛之深切,誓不外傳,起初不明白他求淡泊,修心性,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可為何要選這激盪不安的曲調來鳴不平。

我聽著《廣陵散》,一遍又一遍,起初全神貫注,總是難以捉摸,心裡的感受無法聚集,索性調小音量。燒水泡茶,燃香引花。曲子變成了背景,細細的如一縷茗煙,繚繞著盤旋。竟然,未聞肅殺,總有一騎紅塵滌盪,忽然明白,鋒芒從心起,不過也是要掩蓋紛亂中的無能為力,要的就是天地同悲,歲月共記。

所有的舍裡都含著不捨,所有的放下都是因為還有著牽掛,否則早丟得無知無覺,根本不需要牽惹半點心思。他是嵇康,無路可走的嵇康,一曲《廣陵止息》,是他留與自己的武器。

只對準自己,絕不予他人。

《廣陵散》並不神祕,它在漢代就已成名,名《聶政刺韓王曲》,來歷清白,典籍中有記載,然而與嵇康的緣分卻很有幾分神祕。

《晉書》上說,嵇康遊會稽時,宿華陽亭,自彈琴,忽客至,自稱古人,傳此曲予他。在晉人葛洪的筆下,古人變成了神女,到了《太平廣讓》裡出場的又成了鬼。

不管是神話故事還是靈異傳說,可見《廣陵散》的份量,此曲應為天上有,人間哪堪留。所有故事的開頭都是嵇康彈琴在先,引來知音相逢,只道是輪迴裡的故人,等在彼此經過的路邊,看不透的緣由必是因緣早種。一夕之遇,遠同千載。

足可風中闊笑,昂首紅塵。

儘管這樣的日子也無法長久。

嵇康:他是美男子,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

“竹林七賢”的政治態度並不相同,選擇了不同的路後再難同行。嵇康對掌權的司馬氏集團概不妥協,而山濤卻在40歲後出仕,成了司馬政權裡的高官。山濤的選擇並不能用對錯來衡量,作為朋友,嵇康是可以理解的,世道本就不穩,連自己的命運都決定不了,又怎能參與到別人的未來裡?可是偏偏山濤要舉薦嵇康來與自己同朝為官。嵇康的爆發如深秋曠野的草,熊熊地驚亮了天空。

“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

這就是《與山巨源絕交書》,層次分明,脈絡清晰,舞文弄墨如一把利劍揮灑得密不透風。如西風一葉的“七不堪”,如夕陽十里的“二不可”,他堅決拒絕了山濤的推薦,更嚴重的是,這個人,他不再當成是朋友,別人有此心尚可原諒,因為旁人不懂,隔著心便遠去了十萬八千里,可他不是旁人,他是山濤,多少竹林快樂的時光都無法把他忽略,只要還記得那些日子,就抹不去他的身影,他們曾是一個土壤上長著的植物,沒連血脈也已纏了葉連了根,現在要說一句,原來這朋友不是我心裡的樣子,錯看了,也錯認了。

珍貴的友誼是一味藥,苦時醫病,離時傷心。

讀完只覺心痛,月聞寒霜莫吹笛,心上秋聲起,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

人在江湖,英雄尚且要唱一曲悲歌陌路,一介空有滿腔抱負的書生,與時事難以同流,只得忍受精神的痛苦,尋一個自以為是的空間,得以消磨時間虛度日,可到底他是那一抹出牆春色,關不住的煙雲水氣,想獨善其身已是不可能。

有太多的人慕名而來,這裡麵包括鍾會,著名書法家鍾繇之子,年少得志,少有才氣。他起先是心存敬意的,那種仰望絕不是口頭上的客氣,他寫完《四本論》,想求教於嵇康,因怕拒絕,把書稿塞進窗裡轉身就走。後來他已不再是無名少年,顯達後又來拜訪,乘肥衣輕,賓從如雲,可仍遭冷落。眾目之下,他的面子上過不去,這個仇就記下了。

“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

司馬昭早就想拉攏嵇康,嵇康不從,他也不能因此就把他除掉,可終究是一根刺,無法當他不存在。鍾會有此恩怨,欲加之罪不過是分外留心,鍾會的一番話正好說中司馬昭的隱憂,很快受呂家牽連,嵇康被下令處死。

刑場上,嵇康面無懼色,坦然而坐。三千太學生向朝廷請願,求赦免嵇康,並請以為師。書生意氣,在這一刻仍是不起任何作用,反而更讓司馬昭見到了嵇康難以抵抗的影響力。他自知此命難還,索性把人格魅力發揮到了極致。

他神情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一時間,風雲無形,落葉無根,千萬匹戰馬為君馳騁,遠古的悲壯呼嘯而來,他遺世獨行,拼盡終了,不過一曲心甘情願,他衣袂如仙,為自己送行。

終成絕唱。

他才39歲,盛年的生命尚且不如路邊的一株野草,任憑歲月苦苦相逼,他卻不想哀哀求生,他用音符化成了漫山竹海,凌雲有志,不屈不俗。

他知《廣陵散》將絕,但賦予的仍是一聲慨然長嘆。這個世上有多少美好可以長存不衰,他看不到,也不敢想象。在他心裡一定有個地方,沒有政治爭鬥,沒有戰爭侵擾,沒有爾詐我虞,也沒有和睦相處的朋友一朝行同陌路。

也許就是這樣,冥冥之中,前世有約,天意如此,命中註定。那麼,此後也還有再撥響的機會,彼時和風清明,時序安寧,在林間操琴的人旁若無顧,卻有一個人慢了腳步,心裡閃出音符。

嵇康:他是美男子,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

大夢將斷,還有一雙兒女在眼前,他一句話山盟海誓從此黯淡。

“山公尚在,汝不孤矣。”

不是和他琴簫合奏的阮籍,不是向秀,也不是親戚鄉里,而是山濤,他昭告天下義正詞嚴與之絕交的山濤。

心裡豁然明白,這是真正的相知相惜,是無可奈何再無他法的彼此保全。依嵇康的性格,若真是絕交,他不會再為不值得的人浪費一點心,哪怕是一個字。

這世間最大的冷淡不是詳細告訴你我為何要離開,而是你是你,我是我,再不關心,再不相干。他們都曾是竹林裡的奇花異草,想要株連,存在就是理由。

嵇康拒絕司馬昭,他怕因此而遷怒山濤,一封絕交書只是給不相干的人看,立字為憑去替山濤擋那悠悠之口。他早已料到的結局,山濤必也料得到,卻無能為力。不知得此消息的山濤是如何排遣心裡的悲痛的,他把嵇康的一雙兒女接到身邊,悉心照料,教育成才,女兒風光出嫁,兒子當朝為官,沒有嘗過失去父親的窘迫和酸楚。

如此的默契,不是一封書信可以抹去,不是走得遠就可以放下的。

這是真正的知己,可生,可死,可託付。

三毛曾說,可進可出,若即若離,可愛可怨,可聚而不會散,才是最天長地久的好朋友。

1961年,南京南朝墓出土了《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畫像磚,這既是我國目前發現的最早的磚畫,而且還是保存最好的。畫中的嵇康席地而坐,手運五絃,頭微仰,目光落在遠方,面容清淡。與歷朝歷代繪畫作品上的形象相似,可見他從未走遠。

安於江南。

千古興亡多少事,時間的長河如何貫穿只有晨昏自己知道,旁人無處可得,我們所能看見的只是沉澱下來的碎片,多少曾經的風雲和悲慼都已淡去,隔著輪迴,他們平靜地守候著,從容,溫和,可是面對那些隱忍不說的目光,無法平靜的人卻成了我。

嵇康:他是美男子,看似瀟灑,唯自己知道疤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