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人的族屬問題曾是百年疑問，至今也眾說紛紜。比較靠譜的一種考證出自70年代，認為羯人出自漢代中亞的“康居”地區遊牧民。但康居地區範圍甚大，遊牧人眾多，包括月氏人、匈奴人、阿蘭人、塞種人、烏孫人甚至一部分粟特人，羯人究竟是其中哪一支呢？自1983年新疆烏魯木齊阿拉溝發現一種“承翼獸方形高足青銅祭盤”以來直到2016年，新疆地區陸續發現了許多拜火教祭器，這種拜火教祭器隱含關鍵線索，足以揭開羯人的身世之謎。
拜火教青銅祭盤 帶翼獸（來自網絡）
一、羯人是何方人氏？
在晉書、魏書等信史上，羯人是與巴、氐、羌等並列的一個專有稱謂，可知確是一個獨立的族群。但關於羯人的族源族屬問題，可靠資料卻非常之少。《晉書·石勒載記》提到“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魏書·羯胡石勒列傳》說到“其先匈奴別部，分散居於上黨武鄉羯室，因號羯胡”。可見，即便生活在北齊、隋唐的作者也只知道羯人是“匈奴別部”，其他並不清楚。因此，要考證羯人族屬，就只能從其他線索入手。
《晉書·劉曜載記》：長水校尉尹車謀反，潛結巴酋徐庫彭，曜乃誅車，囚庫彭等五十餘人於阿房，將殺之。……於是巴氐盡叛，推巴歸善王句渠知為主，四山羌、氐、巴、羯應之者三十餘萬，關中大亂，城門晝閉。
《魏書·羯胡石勒列傳》：羯胡石勒，字世龍，小字匐勒。其先匈奴別部，分散居於上黨武鄉羯室，因號羯胡。祖邪弈於，父周曷朱，一字乞翼加，併為部落小帥。周曷朱性凶粗，不為群胡所附。勒壯健，有膽略，好騎射，周曷朱每使代己督攝部胡，部胡愛信之。
《晉書·石勒載記》：石勒字世龍，初名㔨，上黨武鄉羯人也。其先匈奴別部羌渠之胄。祖耶奕於，父周曷硃，一名乞冀加，併為部落小率。
歷史咖啡自制地圖
第一個重要線索是晉書所言的“匈奴別部羌渠之胄”的“羌渠”二字，歷史學家童超認為羌渠就是漢代文獻裡的“康居”（音轉），位於中亞的河中地區與七河地區之間。康居人與匈奴曾經結成聯盟共同打擊烏孫，其疆域甚大、實力強盛。在東漢擊垮北匈奴後，匈奴人大量湧入康居，喧賓奪主，導致康居人南遷河中地區，就此融入粟特人之中而消亡（後世康國）。康居地區範圍較大，應該存在著大量的族群，有定居民，也有遊牧人，其中有一部分遊牧人可能被匈奴選為武士，參與對東漢的戰爭，由此而進入北方草原，在魏晉內遷六夷時，被安置在山西地區，被稱為“羯胡”。此說頗為可信，但還是難於確定羯人到底是什麼族屬。因為“河中-七河”之間的區域裡，至少存在著康居人、塞種人、大月氏人、粟特人、阿蘭人、烏孫人等各類族群，難於確定是其中何種人群？
斯基泰人（塞種）
二、拜火教線索
幸好正史上有一條關於羯人宗教信仰的記錄，《晉書·石季龍載記》提到羯人將領孫伏都在“胡天”埋伏了3000羯士，計劃誅殺冉閔。胡天，被一些專家認為就是拜火教的火祆祠（唐長孺）。這裡並不是孤證，因為北魏的山西地區確有拜火教墓葬發現，即北魏冀州刺史苟景、大丞相爾朱榮的弟弟爾朱襲墓誌圖案。這些圖案不僅有拜火教的祭壇，還有有翼獸等典型的拜火教元素。因此可以證明，山西地區的幷州雜胡存在拜火教信仰，羯人信奉拜火教應為可信之事。
《晉書·石季龍載記》：龍驤孫伏都、劉銖等結羯士三千伏於胡天，亦欲誅閔等。時鑑在中臺，伏都率三十餘人將升臺挾鑑以攻之。
山西拜火教祠廟（即 胡天） 配圖來自網絡侵權請說明
宗教是民族認同的一個重要方面，因此構成了可靠的線索。據考古學家林梅村《從考古發現看火祆教在中國的初傳》介紹，七河流域的塞種人至少在公元前5世紀就已經信奉拜火教，塞種人即世界史上著名的斯基泰人。主要證據是塞種人古墓發現的一種“青銅承獸祭盤”，專家們認為這種祭盤屬於拜火教器物，且帶有濃厚的斯基泰草原風格。這類祭盤在中國新疆和七河流域地區（哈薩克）都有發現（年代從戰國到西漢皆有），往往以較為生動的方式，表達《阿維斯塔》經典的主要內容。林梅村先生認為，最早將拜火教傳入中國的，可能不是粟特人，而是塞種人。
承獸高足青銅祭盤 來自網絡
這裡就構成了關鍵線索。如上文所說，羯人很可能是康居地區的遊牧人，而康居地區的遊牧人，其具體族群非常多，包括康居人、塞種人、大月氏人、阿蘭人、烏孫人等等，羯人會是其中的哪一支呢？是否信奉拜火教可以構成很好的篩選條件，通過各種資料對比可知，這些族群中信奉拜火教的主要是塞種人和阿蘭人，根據《史記·大宛列傳》可知，其他的康居人、月氏人、烏孫人等大體與匈奴同俗，屬於東方民族，可以排除是拜火教徒的可能性。而阿蘭人，其居住地較為靠北，其主體位於黑海北岸，也可以排除在外。
《漢書·西域傳》：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塞種分散，往往為數國。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屬，皆故塞種也。……烏孫國，……東與匈奴、西北與康居、西與大宛、南與城郭諸國相接。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縣度。大月氏居其地。後烏孫昆莫擊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烏孫昆莫居之，故烏孫民有塞種、大月氏種雲。
拜火教天葬場（寂靜之塔）
所以，羯人很可能就是公元前5世紀到秦漢之際的塞種人的一部分。這些塞種人廣泛分佈在中亞地區，在秦漢之際被大月氏擠壓，四處逃散，從此銷聲匿跡。但《漢書·西域傳》記載，漢代的烏孫地區仍然生活著塞種人，說明他們並未整體遷徙而去，仍然留在故地很多人。因此可以推知，康居地區、七河流域到烏孫、西域的廣大地區，均有塞種人存在。他們中靠近康居的一部分，很可能就是後來的羯人。
由於昔日塞種早已成為過去，康居也在東漢中後期被匈奴吞併而消融於河中諸國，從此湮沒其名，因此這部分康居地區的遊牧人就被稱為匈奴別部的“羌渠”（康居音轉）。這些羯人大概有較為強悍的武力，被匈奴裹挾到中國北方草原參與對東漢的戰爭，而後內遷至上黨地區。他們的形象特徵非常突兀，一是目深、“高鼻多須”；二是信奉畫風詭異的拜火教，因此顯得特別突出。
北齊壁畫中的中亞人形象
三、羯人是康居地區的塞種人
羯人是中亞“河中-七河地區”的塞種遊牧民，很早就信奉拜火教，因此可以斷定其文明水平並不低劣。又因為塞種（斯基泰人）是中亞到西域廣泛分佈的遊牧民族，因此與月氏人和匈奴各部都非常熟悉，石勒起兵時，從關中、朔方到河北都有廣泛的響應，其中不乏與石勒同種類的羯人，按《魏書》記載僅平陽就有近萬戶。此外，石勒的“十八騎”中，既有支姓月氏人，又有呼延氏匈奴人，甚至還有天竺人（當指貴霜而言）。更有甚者，與龜茲王室同姓（帛/白）的高僧佛圖澄也依附於石勒集團。原因都是塞種人與他們曾經在中亞-西域有過長期交流。
《魏書·帝紀序》：七年，帝復與劉琨約期，會於平陽。會石勒擒王浚，國有匈奴雜胡萬餘家，多勒種類，聞勒破幽州，乃謀為亂，欲以應勒，發覺，伏誅。
拜火教青銅祭盤 來自網咯
匈奴到底裹挾了多少康居到北方草原不得而知，估計至少有數萬之眾。但康居與匈奴雖然非常親近，《漢書》卻屢次提到康居人對匈奴心懷怨望，因為匈奴郅支單于曾以霸權凌虐康居人。這層關係似乎在石勒時代也有體現，劉淵、劉聰均十分信任石勒，封之以王爵之尊，非常倚重這批傳統的部曲武士，而石勒卻有自己的打算，並最終替代匈奴政權。
《漢書·甘延壽陳湯傳》：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王。康居甚尊敬郅支，欲倚其威以脅諸國。郅支數借兵擊烏孫，深入至赤谷城，殺略民人，驅畜產，烏孫不敢追，西邊空虛，不居者且千里。郅支單于自以大國，威名尊重，又乘勝驕，不為康居王禮，怒殺康居王女及貴人、人民數百，或支解投都賴水中。發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二歲乃已。
斯基泰金器 來自網絡
羯人的語言留存下來的極少，《晉書·佛圖澄傳》有一句“秀支替戾岡，僕谷劬禿當”，佛圖澄自己解釋說“此羯語也，秀支，軍也。替戾岡，出也。僕谷，劉曜胡位也。劬禿當，捉也。此言軍出捉得曜也”。歷史語言學家蒲立本認為，這句漢語記錄的語言應該就是匈奴語，但擬音接近西伯利亞的葉尼塞語。羯人說匈奴語是很正常的，因為這些人是被匈奴裹挾到北方草原的戰爭部落，必須服從匈奴的軍令；至於其母語，即塞種人的語言，應該是東伊朗語。
斯基泰/塞種人金器上的人物形象 來自網絡
最後，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羯胡首領石勒、石虎姓“石”，且羯字與河中地名的“柘折/柘枝/柘羯/者舌”相似，因此推定羯人是中亞河中地區的粟特石國人。這種觀點在《晉書·石勒載記》有明確的反證，“（汲）桑始命勒以石為姓，勒為名焉”。說明“石勒”二字是漢人汲桑命名的，與羯人自身的身世並無關聯。且粟特人是非常古老的印歐人種，操古代的東伊朗語，早已是定居民族，年代比遊牧的塞種人早很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