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小知識:美感和真實——《楓橋夜泊》隨談

江楓 寒山寺 歐陽修 藝術 曉夢迷蝶 曉夢迷蝶 2017-09-08

美感和真實——《楓橋夜泊》隨談

文史小知識:美感和真實——《楓橋夜泊》隨談

離別姑蘇三十載,懷念故鄉之情總是縈迴不斷。每當想起故鄉,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唐代詩人張繼那首流傳千古、膾炙人口的《楓橋夜泊》:

月落鳥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默想之際,自己便不知不覺地進入了詩中的境界,激起我對故鄉的美好回憶:靜夜河邊的點點漁火,深夜啟程的烏篷航船,寺院清晨鴰鴰亂叫的樹巔群鴉,隔壁庵堂晝夜常響的鐘磬之聲……重新喚起了我對少年生活的多少懷念!

文史小知識:美感和真實——《楓橋夜泊》隨談

張繼

當然我也想起了我曾經見到的楓橋。不過,我記憶中的楓橋,卻不似張繼筆下的楓橋那麼美。楓橋,我只去過一次。那還是在四十年代中期,我剛過十歲。那時,蘇州剛從日寇鐵蹄下掙脫出來,享有盛名的古蹟楓橋,滿日瘡痍,一片衰敗景象:橋上亂草叢生,河邊樹木凋零,河道里冷冷清清;‘寒山寺大門緊鎖,既進不去,也聽不見鐘聲。詩人之所見,而且是詩人整個身體之所感。這在詩裡是多種感覺的形象:霜氣【氵彌】漫,迷迷漾漾,寒氣逼人,益感其涼,月落、烏啼、霜滿天,這些單個形象,聯結和組接起來,構成一個深秋曉天的情景。

月亮將落而未落,這正是天將明而未明之時。此時,萬籟俱寂,大地沉睡,一般人應還沒有醒過來,可是詩人卻沒有睡著。烏啼,打破了沉靜,然而卻也更加顯示了這清晨的冷清。滿天的霜霧,表明了季節已入深秋。秋深歲晚,可是詩人還在異鄉作客,停泊楓橋,體驗那河上的寂寞和冷靜。

江楓漁火對愁眠

江邊岸上,楓樹依稀,隱約可見;江水朦朧,漁舟片片,漁火點點。江楓、漁火,這都是視覺形象;然而,這裡所說的“對愁眠”,不只是江楓和漁火的靜靜對峙,而且還是睡在船艙裡的詩人面對著江楓、漁火默默發愁。江楓和漁火的兩相對峙,牽動了旅人的異客他鄉的愁思,於是,江楓漁火的情景,本身就寄寓著詩人的羈旅之愁。

“江楓漁火對愁眠”一句,曾為人著錄為“江村漁火對愁眠”(宋人《中吳紀聞》)。後人肯定此說者不乏其人,甚至清代大學者俞樾也持此說。還有人進而大作考汪,查出楓橋附近,共有二個地方,一是楓橋,一是江村橋,因而斷定,“江楓”也者,乃兩地之合稱也。更有人推斷,“月落烏啼霜滿天”中的“烏啼”也是一個村名,它在楓橋以西。這樣一來,“月落烏啼”,不過是說,月亮在烏啼那個地方落下去了;“江楓漁火”,無非是說,江村和楓嬌之間的漁火。我不大清楚,詩人張繼在楓橋夜泊前後,有無在那裡作過歷史的和社會的考察,把那些地名實錄在詩裡。但是如對《楓橋夜泊》作那種實錄性的理解,那它還有什麼藝術價值!

其實,江楓、漁火,正如月落,烏啼、霜天一樣,都只是構成全詩意境的一些單個形象,並不一定是地名實錄,甚至不一定實有其事。清人在評此詩對說:“江南臨水多植烏柏,秋葉飽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溼,不能種之江畔也”(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從植物學的角度而言,這種指摘也許自有道理,但藝術創造卻不必拘泥於事實,甚至,為了意境的創造,可以虛構出許多形象。即使楓橋兩岸種的真是烏桕,“詩人類指為楓”,在詩中出現“江楓”的形象,也未嘗不可。

文史小知識:美感和真實——《楓橋夜泊》隨談

姑蘇城外寒山寺

楓橋在姑蘇城外,寒山寺就在楓橋附近。寒山寺是楓橋古剎,相傳因名惜寒山曾居此寺而得名。姑蘇城外寒山寺此句,不過是點明詩人停泊的是名城古剎,但它是構成全詩意境的有機部分,不能孤立開來。

張繼停泊的既是姑蘇城外寒山寺附近,反證此詩的題目《楓橋夜泊》頗為合適。保存此詩的最早版本《中興間氣集》(唐·高忡武編),題作《夜泊松江》,似和“姑蘇城外寒山寺”不相切合。後來一些典籍,如《吳郡圖經續記》,宋《吳郡志》等,著錄此詩時,又題作《晚泊》,這是不是楓橋本無此名,很晚才名叫楓橋呢?對此,歷來有許多爭論,這裡不說。

夜半鐘聲到客船

寒山寺與楓橋相距約有一里之遙,夜半鐘聲,透過黑暗。越過江面,傳到客船裡。沉沉黑夜,能為人看見的是月光,漁火,然而,夜半鐘聲給人的印象卻最為突出和深刻。它不管你愛聽不愛聽,總是劃破寂靜,聲聲不斷。它敲在遊子的心上,倍增愁思與寂寞。詩裡雖未出現旅人不眠的畫面,但卻自然縈繞於你的腦中。在全詩的意境中,這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形象實居於最中心的地位,給人的印象也最深。

說起“夜半鍾”的形象,歷來對此不斷有所爭論。宋代大詩人歐陽修引用前人成說,懷疑張繼是否真的聽到了夜半鍾,“旬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六一詩話》)。兩代同歐陽修爭辯的人不少,葉夢得、胡仔等人,均有所涉及,無非從兩個方面來證實;一、生活中的事實;宋代的寒山寺還在打夜半鍾,可見唐代早就如此,張繼所寫夜半鐘聲,是生活中的真事。二,唐詩中的事實;唐代詩人寫夜半鐘的不乏其人,詩中不時出現夜半鐘的形象:“夜半隔山鍾”(皇甫冉),“半夜鐘聲後”(自居易),“未臥嘗聞半夜鍾”(王建),“遙聽緱山半夜鍾”(於鵠),“隔水悠揚午夜鍾”(陳羽),比比皆是。司空曙、許渾、於鄴、

溫庭筠等人詩中,也都有夜半鐘的形象。

其實,歐陽修贊同對張繼的責難固然不足取,但葉夢得、胡仔等

人對張繼的辯護也不見得有力,因為,雙方的方法論是共同的:都是

以所寫夜半鍾是否符合生活真實來評定藝術價值。然而,藝術的價值

不決定於是否完全再現了生活事實。張繼在楓橋夜泊時,可能真的聽

到了夜半鐘聲,也可能並未聽到,而把在別處聽到的聽覺形象放到詩

裡;或者乾脆是一個虛構,創造出夜半鐘形象。無論哪種情況,夜半

鍾都只是詩人創造藝術意境的一個材料,用以表現詩人的思想感情。

還是明人胡應麟說得好:

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談者紛紛,皆為昔人愚弄。詩須借

景立言,惟在聲律之調,興象之合,區區事實,彼豈暇計?無論

夜半是非,即鐘聲聞否,未可知也。(《詩藪·外篇》卷四)

唐人詩中,最早出現“夜半鍾”形象,還是張繼這首《楓橋夜泊》,

其他均在張繼之後。唐、五代以還,出現“夜半鍾”形象的詩篇連續不斷,宋人陸游、孫覿、胡埕,明人唐寅、居節,清人徐崧、王士禎等人的詩中,均有可見。張繼在詩中創造夜半鐘的形象,不是為寫實而寫景,而是為了和其他形象聯接和組合起來,構成形象整體,表現他在楓橋夜泊中體驗到的羈旅之愁。

藝術的真實並不一定是生活的事實。魯迅說得好:文學創作,“可以綴合,抒寫,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也”(《致徐懋庸》)。所謂“綴合”,就是指不同形象的聯接和組合;所謂“抒寫”,就是表現思想感情。《楓橋夜泊》雖是短短一首小詩,卻也是按照“綴臺”.“抒寫”這樣的藝術規律創造出來的。夜半鐘聲、烏啼、江楓這些單個形象,也許是詩人的“眼前景”,也許是詩人的“過去事”,這不關重要。重要的是,無論是眼前景還是過去事,都必須表現出“心中意”。烏夜啼的形象,早在六朝樂府中就已被創造出來(劉義慶《烏夜啼》),用來表現離愁別恨、相思之情。以後,烏夜啼和和恩情逐漸形成固定聯想,為歷代詩人不斷運用。庾信、李白、杜甫在張繼之先,已多次讓烏夜啼形象出現。張繼在《楓橋夜泊》中把烏啼、月落、霜天等“綴合”起來,

正是為了“抒寫”羈旅之愁。江楓的形象又何嘗不如是,早自楚辭開始(《招魂》),“江楓”已和“傷春”聯繫起來,後人又把“江楓”和“秋思”相連,江楓和愁情形成固定聯想。張繼在《楓橋夜泊》中把江楓和漁火、夜半鐘聲等“綴合”起來,又是為了“抒寫”羈旅客愁。

《楓橋夜泊》中表現出來的思想感情,當然,也不這樣單純。面對楓橋夜最,心裡的美感也會油然而生。但是,對夜景的美感和觸最而生的愁思交織在一起,而且愁思之惰貫串於全詩,佔支配地位。詩中所寫的月落、烏啼、霜天、江_楓、漁火、鐘聲、客船,都帶著“愁”情,均是詩人“愁眠”時所見、所聞、所感、所想而來的。

那末,張繼在這首詩裡所抒寫的“愁”,究竟是愁什麼呢?張繼流寓蘇州時,還寫了一首詩《閭門即事》,再現了安史之亂造成的江南慘象,憂憤之情,溢於言表。《楓橋夜泊》裡的愁恩,可能和此相通。但是,全詩意境並未著意於此,我們也不必刻求深意。楓橋夜泊使人愁,究竟為什麼而愁,不同的讀者可以自已各自的審美經驗來補充,

歷代著名文人,寫楓橋或寒山寺的詩篇不少,韋應物、陸游、高啟、唐寅、徐崧等人均有,然未有超越張繼此詩者。清初王士禎年輕時寫有《夜雨題寒山寺》兩首,意境頗近《楓橋夜泊》,但抒發的感情,過於狹窄。六十年後,有位鮑鉁,泊舟楓橋,想起往事,不勝感慨,寫下了:“路近寒山夜泊船,鐘聲漁火尚依然。好詩誰嗣唐張繼,冷落春風六十年”。撫往觀今,所有寫楓橋,寒山寺的詩篇,還是不如張

繼此詩,這頗可引起我們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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