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行動”每週美文:鄧林、沈石溪、丁立梅、李恩維、劉亮程

鄧林:斷腿母狼

這是外公外婆一再說起的故事。

那是在人民公社大集體的年月,外公是生產隊的護林員,他和外婆住在一個叫黃巢坪的山上。那裡有集體蓋的兩間小木屋。木屋的四周有外公編的竹籬笆圍著,一邊種著玉米、番薯、青菜、蘿蔔,一邊養著十幾只雞鴨。住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倆人過著神仙一樣的快樂生活。

可是,一隻斷了後腿的母狼的出現,打破了他們平靜的生活。

那天,外公外出巡山,走到白佛崖底時,聽到了動物悽慘的叫聲。外公跑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狼。

那隻狼被不知是誰放置的野豬夾夾住了後腿。狼滿嘴是血,一條後腿已經斷了一截,腳爪子連著皮,和另一條腿一起,夾在野豬夾裡。狼為了自救,活生生地咬斷了自己的一條後腿爪子,這時,正打算咬另外一條腿爪子。

狼是凶殘的動物,外公向來對狼沒有好感。外公砍下了一棵小樹做木棍,打算給垂死的狼一悶棍,結果它的性命。狼卻沒有像平時那樣齜牙咧嘴,目露凶光,只是輕輕地哼哼著,眼裡竟然流出了淚水。走近了,外公才發現,這是一隻懷崽的母狼,從它那滾圓的肚子可以看出。

不知咋的,外公竟然對母狼有了憐憫之心。他丟下木棍,試探著靠近母狼,狼也不掙扎——它是真的太疲乏了,懷崽加上失血過多,已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當外公彎下腰,用力掰開野豬夾,取出母狼那條受傷的腿時,母狼已經昏死過去……

外公把母狼抱回了小茅屋,外婆看到外公把狼帶回家,很生氣,一定要外公把狼打死。那剛剛甦醒過來的母狼,眼淚又吧嗒吧嗒地落下來。外婆心軟了,終於同意讓母狼留下來。

外公馬上在雞棚旁給母狼做了個窩,然後又端來一盆玉米糊。母狼湊過來聞了聞,又舔了舔,而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外婆摸著母狼滾圓的肚子說:“狼是吃肉的動物,光吃玉米糊,營養不夠,不光腿上的傷好不了,它肚子裡的崽子也保不住。”於是,外婆敲了兩個雞蛋在食盆裡。母狼聞到了腥味,貪婪地把嘴巴伸進食盆裡。

第二天一大早,外公走到狼窩一看,大吃一驚:母狼的身邊竟多了四隻毛茸茸的小狼崽——它們正在母狼的懷裡,津津有味地吃奶呢。

母狼下了崽,外公外婆都很高興。他們聽說,野狼馴服了就是威猛無比的狼狗。只要從小好好調教,說不定明年就有了四條出色的狼狗呢。到那時,他們就不用再擔心黃鼠狼來叼走小雞小鴨了。

以後每天,外公外婆都把雞蛋留給母狼吃。母狼的奶水很充足,四隻小狼崽養得胖胖的。

一個多月過去了。母狼的腿傷好了許多,但那條被它自己咬斷了一截的腳爪,再也長不出來了;那條骨折了的腿,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小狼崽卻在一天天地長大,漸漸地,它們跟外婆養的雞鴨混熟了,經常在一起玩耍,互相之間沒有一點懼怕。

那天夜裡,外公外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好像聽見了雞的尖叫聲,但沒在意。天亮了,外婆卻發現下蛋最多、最大、最漂亮的蘆花雞,竟被咬斷了脖頸——死了。

外婆很生氣,認定是小狼崽乾的。她隨手抄起一把掃帚,追著小狼崽就是一陣痛打,還一邊破口大罵:“你們這些畜生,忘恩負義的東西,沒有蘆花雞下的蛋,你們能有今天?”

打了狼崽之後,一連三天,雞窩平安無事。外公外婆也漸漸地把這件事忘了,依然每日兩餐給母狼餵食。

這天早上,外婆發現又少了兩隻母雞。外婆急壞了,連忙叫外公去找。外公很快在籬笆邊上找到了兩隻母雞的屍體,它們也被咬斷了脖子,一隻連頭也不見了……

外婆氣極了:狼野性難改!她拿過一根竹竿,見著狼崽就打。小狼崽被追得四處逃命,最後撞開籬笆,逃進了樹林。

看著外婆追打小狼崽,母狼在窩裡唔唔地叫著,流著淚,彷彿在哀求,又好像在討饒。

當天晚上,四隻小狼崽沒有回窩。

第二天,外婆打開雞棚,竟然又有三隻母雞和一隻麻鴨被活生生地咬斷了頭頸——四隻小狼崽為報復外婆,竟然各自咬死一隻!

外婆火從心頭起,對著母狼就是一頓痛打:“養不教,母之過,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畜生!要不是我們救了你,你能有今天?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母狼也不躲閃,只是哀嚎著,流著淚。

天亮了,外公外婆還沒有起床,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外公打開門一看,吃了一驚:門檻上坐著那條斷了後腿的母狼,母狼的身後,齊刷刷地躺著四隻小狼崽的屍體,每隻小狼崽的嘴都被咬得稀爛,血肉模糊,慘不忍睹。母狼看到外公打開了門,馬上滾下門檻,拖著受傷的雙腿,緩緩地爬到門外的大石頭上,然後轉過頭,對著外公外婆,嗥嗥地大吼兩聲,滾下了懸崖。

外公外婆都說,他們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聽說過野獸會自殺的。顯然,那四隻小狼崽都是母狼咬死的。從小狼崽那血肉模糊的慘狀可以看出,當時母狼內心是多麼痛苦,它是恨鐵不成鋼啊!小狼崽為什麼要咬死恩人的雞鴨呢?母狼到死也不能明白其中的緣故。

外公外婆看到這個情景,驚呆了。他們已經不再為死去的雞鴨傷心,反而為母狼殺死狼崽,滾崖自盡,感到過意不去了。外公來到懸崖底下,找回母狼的屍體,在屋後的樹林裡,把它和四隻小狼崽埋在一起。

當天夜裡,雞棚裡竟然傳來了母雞的尖叫聲。外公外婆趕到雞棚,在雪亮的手電光下,兩隻大尾巴黃鼠狼,撲在兩隻老母雞的身上,咬著雞的脖子……外公外婆明白了:原來,咬死雞鴨的凶手,不是小狼崽,而是黃鼠狼!

外公外婆錯怪了母狼一家,母狼是用它們一家的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啊!每次說到這兒,外公外婆的眼裡就噙滿了淚水……

(刊於《微型小說選刊》2015年第22期)

“閱讀行動”每週美文:鄧林、沈石溪、丁立梅、李恩維、劉亮程


沈石溪:“白”狼

當寨子裡接二連三地發生羊羔神祕失蹤的事件後,有經驗的獵人斷定,附近一定出現了狼!於是,寨子裡組織了一支捕獵隊進山追剿。幾天後,嗅覺靈敏的獵狗把我們引進戛洛山一個隱祕的石洞裡,我們打開手電,發現洞裡有一隻黃毛狼崽子,還沒滿月,剛剛會蹣跚行走。沒見母狼的蹤影,估計是外出覓食了。

“這傢伙長大後也是一個偷羊賊!”村長說著,抽出長刀就要往狼崽子的脖頸上砍。

老獵人波農丁一把攔住村長說:“母狼回來後看到狼崽子被殺,沒了牽掛,也沒了顧忌,就會嗅著氣味找到我們寨子進行瘋狂報復的。”

“那該怎麼辦?”我問。

“最好的辦法是把狼崽子的四條腿弄斷。這樣一來,母狼既捨不得扔掉殘廢的狼崽子,又不敢再繼續待在這片會給它帶來災難的土地,就會叼著這隻狼崽子遠走他鄉。”

“不行不行,”村長斷然否定,“這樣做我們這兒倒是安寧了,可其他寨子的牛羊又會遭殃,我們怎麼能把禍水亂潑呢?”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這隻狼崽子帶回寨子當做‘人’質,不愁母狼不來送死。”波農丁胸有成竹地說。

於是,我們用麻繩套住狼崽子的脖子,拴在村外石灰窯旁的一根木樁上。四周是一片開闊地,便於觀察和射擊。捕獵隊兩人一組,握著上了膛的獵槍,趴在距狼崽子約20米遠的石灰窯頂上,白天黑夜輪流值班。

第三天下半夜,輪到我和波農丁值班了。據前面那些獵人說,前兩天夜裡,母狼都曾光臨過石灰窯,但都在離木樁約200米遠的樹林裡徘徊嗥叫,沒敢踏入開闊地來。我和波農丁爬到石灰窯頂,交班的村長說,就在一個小時前,當天上一塊厚厚的烏雲遮住了月亮時,明亮的月夜轉眼間變得漆黑一片,母狼悶聲不響地突然從樹林裡躥出來,疾風似的奔向拴著狼崽子的木樁。但就在它快接近木樁時,那塊烏雲被風吹開,大地重新被月亮照得如同白晝,村長和另一位獵手發現情況不妙,趕緊朝母狼開了兩槍。雖然在慌亂中未能射中,但母狼卻被槍聲震住,轉身逃回了樹林。村長強調說,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隻毛色灰黑的母狼,兩隻眼睛就像綠燈籠。

木樁旁邊,狼崽子有氣無力地哀叫著。

幾天來,我們只餵它喝了一些米湯,小傢伙現在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快餓死了。

我趴在石灰窯頂上,不時地仰望天空。還好,夜空越來越晴朗,看不見大塊大塊的雲朵,也就是說,不會發生天色突然昏暗母狼趁機作案的可能。

雞叫二遍時,啟明星升起來了。看來,狡猾的母狼知道這兒有埋伏,不會來咬鉤了。我放下獵槍,疲倦地打了個哈欠。

“別大意,狼崽子快要死了,今夜母狼無論如何也會來救它的。”波農丁說。

“它不會那麼傻,白白來送死。”我說。正說著,我們突然聽見石灰窯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波農丁和我立刻把槍口對準發出響動的角落,手指緊扣著扳機。一會兒,石灰窯的陰影下鑽出一條白狗來。月光下,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確實是一條毛色雪白的狗,白得沒有一絲雜質。波農丁放下槍,嘟囔道:“誰家的狗,三更半夜跑出來搗亂!”

我也再次放下獵槍,把頭枕在臂彎上,想打個瞌睡。白狗從我們的眼皮子底下不緊不慢地向木樁跑去。

“噓,噓,滾開,別過去!”波農丁揮手驅趕白狗。

白狗扭過頭來望了波農丁一眼,仍小跑著靠近木樁。在它回頭一瞥的時候,我覺得臉上被兩道綠瑩瑩的寒光掃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我從沒見過如此凶惡的狗眼。我想把這個不祥的感覺告訴身邊的波農丁,又怕他嘲笑我膽小如鼠,便將快到舌尖的話又咽進了肚裡。

白狗來到木樁邊,低著腦袋忙活起來。因為它背對著我們,所以我們看不見它究竟在幹什麼。但狼崽子卻奇怪地停止了哀叫。

“媽的,難道是大白狗把狼崽子咬死了?”波農丁放下獵槍,跳下石灰窯,扯了根樹枝,“老子打斷它的狗腿,打爛它的狗嘴!”

波農丁奔到木樁前,突然恐怖地大叫起來:“它在咬麻繩,狼崽子在吃它的奶,它不是狗,是狼!快,快開槍!”

我頭皮發麻,趕緊端起獵槍瞄準,嘿,驚慌失措的波農丁也在我的準星裡呢,我總不能連人帶狼一起送上西天吧!好不容易讓波農丁閃到了一邊,那白狗,不,那白狼已咬斷麻繩,叼著狼崽子飛也似的逃進了樹林。

“明明是匹黑狼,怎麼突然間變得一身白了呢?”波農丁大惑不解地問。

是啊,只聽說過北極有白狼,滇南一帶的狼不是黑的就是黃的,從沒聽說過有白的!

我和波農丁拿著手電,在木樁前的草地上照了照,只見草葉上鋪了一層石灰,我們這才解開了黑狼變白的奧祕。原來,母狼鑽進石灰窯,蹭了一身的生石灰,喬裝打扮,化裝成一條狗,矇騙了我們的眼睛,救出了自己的孩子。真是一隻勇敢而又聰明絕頂的母狼!

(刊於《微型小說選刊》2012年第2期)

“閱讀行動”每週美文:鄧林、沈石溪、丁立梅、李恩維、劉亮程


丁立梅:父親的理想

母親夜裡做了一個夢,一個很不好的夢,是事關我的。

半夜裡被嚇醒,母親坐床上再也睡不著。第二天天一亮,就催促父親進城來看我。

父親輾轉坐車過來,我已上班去了,家裡自然沒人。父親就圍著我的房子前後左右地轉,又伸手推推我鎖好的大門,沒發現異樣,心稍稍安定。

我回家時,已是午飯時分。遠遠就望見父親,站在我院門前的臺階上,頂著一頭灰白的發,朝著我回家的方向眺望。腳跟邊,立一鼓鼓的蛇皮袋。不用打開,我就知道,那裡面裝的是什麼。那是母親在地裡種的菜蔬,青菜啊大蒜啊蘿蔔啊,都是我愛吃的。一年四季,這些菜蔬,總會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我的家裡來。

父親見到我,把我上下打量了好幾遍後,這才長長地舒口氣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又絮叨地告訴我,母親夜裡做怎樣的夢了,又是怎樣地被嚇醒。“你媽一夜未睡,就擔心你出事。”父親說。我仔細看父親,發現他眼裡有紅絲纏繞,想來父親一定也一夜未眠。

我埋怨父親,“我能有什麼事呢,你們在家淨瞎想。”父親搓著手“呵呵”笑,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解開蛇皮袋袋口的扎繩,雙手提起傾倒,菜蔬們立即歡快地在地板上蹦跳。青菜綠得飽滿,蘿蔔水靈白胖。我抓了一隻白蘿蔔,在水龍頭下衝了衝,張口就咬。父親樂了,說:“我和你媽就知道你喜歡吃。”看我的眼神,又滿足又幸福。

飯後,我趕寫一篇稿子,父親坐我邊上,戴了老花眼鏡,翻看我桌上的報刊。他翻看得極慢,手點在上面,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像尋寶似的。我笑他,“爸,照你這翻看速度,一天也看不了一頁呀。”父親笑著低聲嘟囔:“我在找你寫的。”

我一愣,眼中一熱。轉身到書櫥裡,捧了一疊我發表的文章給父親看。父親驚喜萬分地問:“這都是你寫的?”我說:“是啊。”父親的眼睛,樂得眯成了一條縫,連連說:“好,好,我丁家出人才了。”他盯著印在報刊上我的名字,目不轉睛地看,看得眼神迷離。他感慨地笑著說:“還記得你拖著鼻涕的樣子呢。”

舊時光一下子迴轉了來。那個時候,我還是繞著父親膝蓋撒歡的小丫頭,而父親,風華正茂,吹拉彈唱,無所不能,是村子裡公認的“秀才”。那樣的父親,是懷了遠大的抱負的,他想過學表演,想過做教師,想過從醫。但窮家裡,有我們四個兒女的拖累,父親的抱負,終是落空。

隨口問一句:“爸,你現在還有理想嗎?”

父親說:“當然有啊。”

我充滿好奇地問是什麼。我以為父親會說要砌新房子啥的。老屋已很破舊了,父親一直想蓋一幢新房子。

但父親笑笑說:“我的理想就是,能和你媽平平安安地度過晚年,自己能養活自己,不給兒女們添一點兒負擔,不要兒女們操一點點心。”

父親說這些話時語氣淡然,一雙操勞一生的手,安靜地擱在刊有我文章的一疊報刊上。青筋突兀,如老根盤結。

“閱讀行動”每週美文:鄧林、沈石溪、丁立梅、李恩維、劉亮程

李恩維:玉米在人間

茂盛的玉米地,散落在村莊的周圍,一片連著一片,把村莊包圍在萬綠叢中,帶著鄉親們的體溫,聚著他們的心血,成為鄉村最樸實、最優美的風景。在我的眼睛裡,這是一片綠色的海洋,波濤起伏,湧動蓬勃的生命。

身居城市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閉上眼睛腦海裡立刻就會浮現出家鄉的那些景物,尤其是那些莊稼,那碧波如浪的玉米林。我彷彿聽到風兒吹過來的沙沙聲響,嗅到陣陣夾雜著甜味的清香。每當這個時候,我好像又找回了那些丟失了的東西,找到了我的鄉村記憶和童年快樂時光。

閒暇時翻閱史料,得知玉米的淵源來自墨西哥的古印第安人,墨西哥因此被譽為“玉米的故鄉”。歷史風雲,世事滄桑,我想,當年墨西哥那些土著居民,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培育的這種黃金般的玉米後來竟漂洋過海,養活了無數中國人。在漫長的歲月裡,玉米用一代一代的生命輪迴精心地呵護著村莊民眾,與村莊一起經歷風雨洗禮,一起接受陽光的愛撫。

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每逢春風吹醒凍裂的泥土,父親總在這個時候左手持鞭右手執犁,跟在那頭老牛後面,用一把鋒利的犁鏵劃開春天的序幕。農事是一波接一波的,耕好了地,接著就要把玉米種子播進地裡。鄉間的路上,隨處可見推著種子化肥、肩扛頭的人們,偶爾還能看見拖拉機“突突”地駛過,整個田野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歡騰起來。

一場春雨過後,玉米就開始瘋長。放眼望去,一片蔥蘢、一片蒼翠,漫山遍野的綠像大海一樣鋪天蓋地捲來,淹沒了村莊。閉上眼睛,整個田野裡都是玉米拔節的聲音。這時節的天空是明朗乾淨的,土地是嫵媚舒展的。玉米生長著,長到一筷子高的時候,又要追一次肥,追過肥的玉米像發育期的少年,在土地的滋養和陽光的照耀下,使勁地躥個兒,似乎不幾天,田野成了青紗帳,一片浩瀚壯觀的風景。

玉米快要成熟的季節,大自然的芬芳猶如久違的甘露沁人心脾。我們孩子們難以控制焦急等待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往玉米地裡鑽。童年裡玉米稈的美味是無與倫比的,它的汁水甜得黏牙,是我們最喜歡的免費零食。孩子們像捱了餓的小獸,迫不及待啃生棒子,甜甜的有種牛奶的香味。還有煮玉米,水是村中甘甜清澈的井水,把嫩乎乎的小玉米丟進煮飯的開水鍋裡一起煮。煮熟的嫩玉米水靈靈的,熱氣氤氳。握住玉米的兩頭,用牙齒輕輕地啃食,滿嘴都是清香。

秋天,到了收穫的季節。農曆八月十五前後,地裡的玉米成熟了。經過陽光照耀的玉米,籽粒飽滿、色澤光亮。一個個大棒子看上去就像兵馬俑的方陣,威武而莊嚴。輕輕抽動鼻翼,滿口滿鼻都是甜蜜的氣息。那年月收穫玉米沒有機械化,一家一戶的幾畝地,全是人工收穫。人們拉上車子,提著袋子,挎著籃子,來到地頭。掰玉米的人一手握緊稈子與玉米蒂,一手握緊玉米棒一折,一個玉米棒子就掰下來了。

玉米秸稈砍下來後,捆成直徑一尺的草捆子,再一簇簇地把十來個這樣的草捆子聚攏,讓它們彼此依靠著,站立起來。玉米秸稈要在收穫後的玉米地裡晾一段時間,等到水分全乾了,再運回家仔細地垛起來,作為牲畜越冬的草料,到了冬天,或鍘成草料喂牲口,或用來搭建菜窖的頂棚,或燒火做飯,或漚制農家肥……到了春天還可以紮成菜園子的籬笆。人們一點兒也捨不得丟掉。

吃過晚飯,碗一推,剝玉米又要開始了。幹這種活,不用點燈,白白的玉米皮已經映得院裡發亮。或搬個小凳子,或席地而坐,大家圍著玉米堆,去除玉米的外套,只留下幾片薄薄的內葉,成對成對地拴在一起。待綁好一掐,一下子搭在事先栽好的木樁上,掛在一個個樹杈上,炫耀著一個家庭、一個村莊的豐收……

“閱讀行動”每週美文:鄧林、沈石溪、丁立梅、李恩維、劉亮程

劉亮程:先父

我比年少時更需要一個父親,他住在我隔壁,夜裡我聽他打呼嚕,很費勁地喘氣。看他躬腰推門進來,一臉皺紋,眼皮耷拉,張開剩下兩顆牙齒的嘴,對我說一句話。我們在一張餐桌上吃飯,他坐上席,我在他旁邊,看著他顫巍巍伸出一隻青筋暴露的手,已經抓不住什麼,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聽他咳嗽,大口喘氣――這就是數年之後的我自己。一個父親,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給兒子。一如我把整個童年、青年帶回到他眼前。

在一個家裡,兒子守著父親老去,就像父親看著兒子長大成人。這個過程中兒子慢慢懂得老是怎麼回事。父親在前面趟路。父親離開後兒子會知道自己四十歲時該做什麼,五十歲、六十歲時要考慮什麼。到了七八十歲,該放下什麼,去著手操勞什麼。

可是,我沒有這樣一個老父親。

我活得比你還老的時候,身心的一部分仍舊是一個孩子。我叫你爹,叫你父親,你再不答應,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遠地長不大了。

多少年後,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齡:三十七歲。我想,我能過去這一年,就比你都老了。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我會活得更老。那時想起年紀輕輕就離去的你,就像懷想一個早夭的兒子。你給我童年,我自己走向青年、中年。

我的女兒只看見過你的墳墓。我清明帶著她上墳,讓她跪在你的墓前磕頭,叫你爺爺。你這個沒福氣的人,沒有活到她張口叫你爺爺的年齡。如果你能夠,在那個幾乎活不下去的年月,想到多少年後,會有一個孫女伏在耳邊輕聲叫你爺爺,親你鬍子拉碴的臉,或許你會為此活下去。但你沒有。

留下五個兒女的父親,在五條回家的路上。一到夜晚,村莊的五個方向有你的腳步聲。狗都不認識你了。五個兒女分別出去開門,看見不同的月色星空。他們早已忘記模樣的父親,一臉漆黑,埋沒在夜色中。

多年來兒女們記住的,是五個不同的父親。或許根本沒有一個父親。所有對你的記憶都是空的。我們好像從來就沒有過你。只是覺得跟別人一樣應該有一個父親,儘管是一個死去的父親。每年清明我們上墳去看你,給你燒紙,燒煙和酒。邊燒邊在墳頭吃喝說笑。喝剩下的酒埋在你的頭頂。臨走了再跪在墓碑前叫聲父親。

我們真的有過一個父親嗎。

當我們談起你時,幾乎沒有一點共同的記憶。我不知道六歲便失去你的弟弟記住的那個父親是誰。當時還在母親懷中哇哇大哭的妹妹記住的,又是怎樣一個父親。母親記憶中的那個丈夫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你死的那年我八歲,大哥十一歲。最小的妹妹才八個月。我的記憶中沒有一點你的影子。我對你的所有記憶是我構想的。我自己創造了一個父親,通過母親、認識你的那些人。也通過我自己。

如果生命是一滴水,那我一定流經了上游。我一定經過了我的祖先、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就像我迷茫中經過的無數個黑夜。我渾然不覺的黑夜。我睜開眼睛。只是我不知道我來到世上那幾年裡,我看見了什麼。我的童年被我丟掉了。包括那個我叫父親的人。

我真的早已忘了,這個把我帶到世上的人。我記不起他的樣子,忘了他怎樣,在我記憶模糊的幼年,教我說話,逗我玩,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裡走。我忘了他的個頭,想不起家裡僅存的一張照片上,那個面容清瘦的男人曾經跟我有過什麼關係。他把我拉扯到八歲,他走了。可我八歲之前的記憶全是黑夜,我看不清他。

我需要一個父親,在我成年之後,把我最初的那段人生講給我。就像你需要一個兒子,當你死後,我還在世間傳播你的種子。你把我的童年全帶走了,連一點影子都沒留下。

我只知道有過一個父親。在我前頭,隱約走過這樣一個人。

我的有一腳踩在他的腳印上,隔著厚厚的塵土。我的有一聲追上他的聲。我吸的有一口氣,是他呼出的。

你死後我所有的童年之夢全破滅了。剩下的只是生存。

我沒見過爺爺,他在父親很小時便去世了。我的奶奶活到七十八歲。那是我看見的唯一一個親人的老年。父親死後她又活了三年,或許是四年。她把全部的老年光景示意給了母親。我們的奶奶,那個老年喪子的奶奶,我已經想不起她的模樣,記憶中只有一個灰灰的老人,灰白頭髮,灰舊衣服,躬著背,小腳,拄拐,活在一群未成年的孫兒中。她給我們做飯,洗碗。晚上睡在最裡邊的炕角。我彷彿記得她在深夜裡的咳嗽,和喘息,記得她摸索著下炕,開門出去。過一會兒,又進來,摸索著上炕。全是黑黑的感覺。有一個早晨,她再沒有醒來,母親做好早飯喊她,我們也大聲喊她。她就睡在那個炕角,躬著身,背對我們,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母親肯定知道奶奶的更多細節,她沒有講給我們。我們也很少問過。彷彿我們對自己的童年更感興趣。童年是我們自己的陌生人,那段看不見的人生,永遠吸引我們。我們並不想看清陪伴童年的那個老人。我們連自己都無法弄清。印象中奶奶只是一個遙遠的親人,一個稱謂。她死的時候,我們的童年還沒有結束。她什麼都沒有看見,除了自己獨生兒子的死,她在那樣的年月裡,看不見我們前途的一絲光亮。我們的未來向她關閉了。她帶走的有關我們的所有記憶是愁苦。她走的時候,一定從童年領走了我們,在遙遠的天國,她撫養著永遠長不大的一群孫兒孫女。

在我八歲,你離世的第二年,我看見十二歲時的光景:個頭稍高一些,胳膊長到杴把粗,能抱動兩塊土塊,背一大捆柴從野地回來,走更遠的路去大隊買東西。那是我大哥當時的歲數。我和他隔了四年,看見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動的柴走近,我的身體正一碗飯、一碗水地,長到能背起一捆柴、一袋糧食。

然後我到了十六歲,外出上學。十九歲到安吉小鎮工作。那時大哥已下地勞動,我有了跟他不一樣的生活,我再不用回去種地。

可是,到了四十歲,我對年歲突然沒有了感覺。路被塵土矇蔽。我不知道四十歲以後的下一年我是多大。我的父親沒有把那時的人生活給我看。他藏起我的老年,讓我時刻回到童年,在那裡,他的兒女永遠都記得他收工回來的那些黃昏,晚飯的香味飄在院子。我們記住的飯菜全是那時的味道。我一生都在找尋那個傍晚那頓飯的味道。我已忘了是什麼飯,那股香氣飄散在空氣裡,一家人圍坐在桌旁,等父親的影子伸進院子,等他帶回一身塵土,在院門外拍打。

有這樣一些日子,父親就永遠是父親了,沒有誰能替代他。我們做他的兒女,他再不回來我們還是他的兒女。一次次,我們回到有他的年月,回到他收工回來的那些傍晚,看見他一身塵土,頭上落著草葉。他把鐵杴立在牆根,一臉疲憊。母親端來水讓他洗臉,他坐在土牆的陰影裡,一動不動,好像嘆著氣,我們全在一旁看著他。多少年後,他早不在人世,我們還在那裡一動不動看著他。我們叫他父親,聲音傳不過去。盛好飯,碗遞不過去。

你死去後我的一部分也在死去。你離開的那個早晨我也永遠地離開了,留在世上的那個我究竟是誰。

父親,只有你能認出你的兒子。他從小流落人世,不知家,不知冷暖飢飽。只有你記得我身上的胎記,記得我初來人世的模樣和眼神,記得我第一眼看見你時,緊張陌生的表情和勉強的一絲微笑。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我像一個父親看兒子一樣,一直看著我從八歲,長到四十歲。這應該是你做的事情。你閉上眼睛不管我了。我是否已經不像你的兒子。我自己拉扯大自己。這個四十歲的我到底是誰。除了你,是否還有一雙父親的眼睛,在看見我。

我在世間待得太久了。誰拍打過我頭上的土。誰會像擦拭塵埃一樣,擦去我的年齡、皺紋,認出最初的模樣。當我淹沒在熙攘人群中,誰會在身後喊一聲:呔,兒子。我回過頭,看見我童年時的父親,我滿含熱淚,一步步向他走去,從四十歲,走到八歲。我一直想把那個八歲的我從童年領出來。如果我能回去,我會像一個好父親,拉著那個八歲孩子的手,一直走到現在。那樣我會認識我,知道自己走過了怎樣一條路。

現在,我站在四十歲的黃土樑上,望不見自己的老年,也看不清遠去的童年。

我一直等你來認出我,告訴我姓氏,一一指給我父母兄弟。他們一樣急切地等著我回去認出他們。當我叫出大哥時,那個太不像我的長兄一臉歡喜,他被辨認出來。當我喊出母親時,我一下喊出我自己,一個四十歲的兒子,回到家裡,最小的妹妹都三十歲了。我們有了一個後父。家裡已經沒你的位置。

你在世間只留下名字,我為懷念你的名字把整個人生留在世間。我的身體承受你留下的重負,從小到大,你不去背的一捆柴我去揹回來,你不再幹的活我一件件幹完。他們說我是你兒子,可是你是誰,是我怎樣的一個父親。我跟你走掉的那部分一遍遍地喊著父親。我留下的身體扛起你的鐵杴。你沒挖到頭的一截水渠我得接著挖完,你壘剩的半堵牆我們還得壘下去。

如果你在身旁,我可能會活成另外一個人。你放棄了教養我的職責。沒有你我不知道該聽誰的。誰有資格教育我做人做事。我以誰為榜樣一歲歲成長。我像一棵荒野中的樹,聽由了風、陽光、雨水和自己的性情。誰告訴過我哪個枝丫長歪了。誰曾經修剪過我。如果你在,我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樣子。儘管我從小就反抗你,聽母親說,我自小就不聽你的話,你說東,我朝西。你指南,我故意向北。但我最終仍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沒有什麼能改變你的旨意。我是你兒子,你孕育我的那一刻我便再無法改變。但我一直都想改變,我想活得跟你不一樣。我活得跟你不一樣時,內心的圖景也許早已跟你一模一樣。

早年認識你的人,見了我都說:你跟你父親那時候一模一樣。

我終究跟你一樣了。你不在我也沒活成別人的兒子。

可是,你堅持的也許我早已放棄,你捨身而守的,我或許已不了了之。

沒有你我會相信誰呢。你在時我連你的話都不信。現在我想聽你的,你卻一句不說。我多想讓你吩咐我幹一件事,就像早年,你收工回來,叫我把你背來的一捆柴碼在牆根。那時我那麼的不情願,碼一半,剩下一半。你看見了,大聲呵斥我。我再動一動,碼上另一半,仍扔下一兩根,讓你看著不舒服。

可是現在,誰會安排我去幹一件事呢。我終日閒閒。半生來我聽過誰的半句話。我把誰放在眼裡,心存佩服。

父親,我現在多麼想你在身邊,喊我的名字。說一句話,讓我去門外的小店買東西,讓我快一點。我幹不好時你瞪我一眼,甚至罵我一句。

如今我多麼想做一件你讓我做的事情,哪怕讓我倒杯水。只有你吭一聲,遞個眼神,我會多麼快樂地去做

父親,我如今多想聽你說一些道理,哪怕是老掉牙的,我會畢恭畢敬傾聽,頻頻點頭。你不會給我更新的東西。我需要那些新東西嗎。父親,我渴求的僅僅是你說過千遍的老話。我需要的僅僅是能夠坐在你身旁,聽你呼吸,看你抽菸的樣子,吸一口,深嚥下去,再緩緩吐出。我現在都想不起你是否抽菸,我想你時完全記不起你的樣子。不知道你長著怎樣一雙眼睛,蓄著多長的頭髮和鬍鬚,你的個子多高,坐著和走路是怎樣的架式。還有你的聲音,我聽了八年,都沒記住。我在生活中失去你,又在記憶中把你丟掉。

你短暫落腳的地方,無一不成為我長久的生活地。有一年你偶然途經,吃過一頓便飯的沙灣縣城,我住了二十年。你和母親進疆後度過第一個冬天的烏魯木齊,我又生活了十年。沒有誰知道你的名字,在這些地方,當我說出我是你的兒子,沒有誰知道。四十年前,在這裡拉過一冬天石頭的你,像一粒塵土埋在塵土中。

只有在故鄉金塔,你的名字還牢牢被人記住。我的堂叔及親戚們,一提到你至今滿口惋惜。他們說你可惜了。一家人打柴放牛供你上學。年紀輕輕做到縣中學校長,團委書記。

要是不去新疆,不早早死掉,也該做到縣長了。

他們談到你的活潑性格,能彈會唱,一手好毛筆字。在一個叔叔家,我看到你早年寫在兩片白布上的家譜,端正有力的小楷。墨跡濃黑,彷彿你剛剛寫好離去。

他們聽說我是你兒子時,那種眼神,似乎在看多少年前的你。在那裡我是你兒子。在我生活的地方你是我父親。他們因為我而知道你,但你不在人世。我指給別人的是我的後父,他拉扯我們長大成人。他是多麼的陌生,永遠像一個外人。平常我們一起幹活,吃飯,張口閉口叫他父親。每當清明,我們便會想起另一個父親,我們準備燒紙、祭食去上墳,他一個人留在家,無所事事。不知道他死後,我們會不會一樣惦念他。他的祖墳在另一個村子,相距幾十公里,我們不可能把他跟先父埋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墳地。到那時,我們會有兩處墳地要掃,兩個父親要念記。

埋你的時候,我的一個遠親姨父掌事。他給你選了瑪納斯河邊的一塊高地,把你埋在龍頭,前面留出奶奶的位置。他對我們說,後面這塊空地是留給你們的。我那時多小,一點不知道死亡的事,不知道自己以後也會死,這塊地留給我們幹什麼。

我的姨父料理喪事時,讓我們、讓他的兒子們站在一旁,將來他死了,我們會知道怎樣埋他。這是做兒子的必須要學會的一件事,就像父母懂得怎樣生養你,你要學會怎樣為父母送終。在兒子成年後,父母的後事便成了時時要面對的一件事,父母在準備,兒女們也在準備,用好多年、很多個早晨和黃昏,相互廝守,等待一個遲早會來到的時辰,它來了,我們會痛苦,傷心流淚,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父親,你沒有讓我真正當一次兒子,為你穿壽衣,修容、清洗身體,然後,像抱一個嬰兒一樣,把你放進被褥一新的壽房。我那時八歲,看見他們把你裝進棺材。我甚至不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在我的記憶中埋你的墓坑是一個長方的地洞,他們把你放進去,棺材頭上擺一碗米飯,插上筷子,我們趴在坑邊,跟著母親大聲哭喊,看人們一杴杴把土填進去。

我一直認為你從另一個出口走了。他們堵死這邊,讓你走得更遠。多少年我一直想你會回來,有一天突然推開家門,看見你稍稍長大幾歲的兒女,衣衫破舊,看見你清瘦憔悴的妻子,拉扯五個兒女艱難度日。看見只剩下一張遺像的老母親。你走的時候,會想到我們將活成怎樣。

我成年以後,還常常想著,有一天我會在一條異鄉的路上遇見你,那時你已認不出我,但我一定會認出你,領你回家。一個丟掉又找回來的老父親,我們需要他的時候他離去了。等我長大,過上富裕日子,他從遠方流浪回來,老得走不動路。他給我一個贍養父親的機會。也給我一個料理死亡的機會。這是父親應該給兒子的,你沒有給我。你早早把死亡給了別人。

我將在黑暗中孤獨地走下去,沒有你引路。四十歲以後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經開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時,怎樣在深夜獨自忍受,又在白天若無其事,一樣幹活說話。在老得沒牙時,喝不喜歡的稀粥,把一塊肉含在口中,慢慢地嗍。我身體遲早會老到這一天。到那時,我會怎樣面對自己的衰老。父親,你是我的骨肉親人,你的每一絲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個緩慢到來的過程,也許我會像接受自己長個子、生鬍鬚一樣,接受脫髮、骨質增生,以及衰老帶來的各種病痛。

但是,你忍受過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時候,有大哥,有母親和奶奶,引領我長大。也有我單獨寂寞的成長。我更需要你教會我怎樣衰老和死亡。

如果你在身旁,我會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齡變老,走不動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這一年到來時,我會有時間給自己準備老花鏡和拐仗。我會在眼睛徹底失明前,記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會知道你在多大年齡開始為自己準備後事。吩咐你的大兒子,準備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兩條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著手還外欠的債。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紹給兒子,你死後無論我走到哪,遇到什麼難事,認識你的人會說,這是你的後人。他們中的某個人,會伸手幫我一把。

可是,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白髮飄飄,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麼樣子。我的腿不把痠痛告訴我。我的腰不把彎曲告訴我。我的皮膚不把皺紋告訴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時,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塊,背豬草,幹大人的活。沒人告訴我是個孩子。父親離開的第二天我們全長大了,從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給我們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見了。

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戶人家牆根歇息,那家的女人問我多大了,我說十三歲。她說,你還是個孩子,就幹這麼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細細的腿和胳膊,露著肋骨的前胸和獨自長大的一雙腳。都這麼多年了,我以為自己早長大了,可還小小的,個子不高,沒有多少勁。背不動半麻袋糧食。

如果壽命跟遺傳有關,在你死亡的年齡,我會做好該做的事。如果我活過你死亡的年齡,我就再無遺憾。我活得比你更長壽。我的兒女們,會有一個長壽的父親。他們會比我活得更長久。有一個老父親在前面引領。他們會活得自在從容。

現在,我在你沒活過的年齡,給你說出這些。我說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你在聽。我也在聽,父親。

“閱讀行動”每週美文:鄧林、沈石溪、丁立梅、李恩維、劉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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