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把魚扔地上 | 禁止轉載
1
月娥四十來歲,長得高且壯,就像是一個漢子。
每天晚上,我下班回家,都能看見月娥坐在屋子外的馬路上,擺弄著手機。她看見我就抬起頭衝我笑,並不說話。我知道那是在蹭我家的無線網,家裡的網絡是不設密碼的。
月娥和她男人老吳每天早上天矇矇亮就起床在廠子裡打棉花,男人幹力氣活,她就打下手。有時候忙起來,兩百多斤的棉花包她也推著走。
到了晚上,老吳總愛喝半斤白酒,然後騎著電瓶車就賭錢去了。月娥不賭錢,搬了板凳就坐在馬路上擺弄手機。
一直到了年底,廠裡停工,工人們都回家了,只有月娥和老吳還在宿舍。老吳找不到人打牌了,白天就喝得大醉在屋子裡鬧騰。月娥就搬個椅子坐在外面耍手機,外面冷,有時候喊她上屋裡來,她也不願意。
這天我們也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過年,月娥突然走過來,兩隻手放在大腿上,扭扭捏捏地對我說:“你們回家了,是不是就不能上網了?”
我說:“那肯定,斷了電,就沒有網絡了。”
她說:“能不能不斷電,我給電費,就上網應該不用多少電吧?”
我說:“那肯定不行,不是電費的問題,主要是大半個月沒人在,不拉閘不安全。”
月娥就不再說話。
我便問她:“你們怎麼還不回家?”
月娥說:“家裡的老人都不在了,我們今年不回去。”
我又問:“那你們的孩子呢?”
她說:“都跟前夫了。”
我也不再說話。
2
月娥是貴州遵義人,地地道道的城裡人,在那個尚未改革開放的年代,月娥是為數不多念過書的女性。
中學的時候,十三歲的月娥就長成了水靈靈的樣子。原本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就讓人討厭不起來,乖巧秀麗的月娥更是人見人愛。
月娥不僅長得秀,成績也秀,是班裡的班長,連校長都說,咱們大隊要出一個女大學生嘞。
週五,放學後,月娥留下來幫助班主任整理作業。結束以後天已見黑了,班主任又拉著她幫忙批試卷。
月娥心急回家,又不敢違背老師的話,就批得飛快,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試卷。
她當下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就呆在案子前面。
班主任看見了,從身後湊過腦袋,在她耳邊戲謔地說:“你就大膽改,我還能不相信你嗎。”
成年男子嘴裡的熱氣直衝到耳朵裡,月娥羞得滿臉通紅,拿著筆的手抖個不停。
班主任看在眼裡,右手環過月娥的身體,捉住了她拿筆的手,說道:“月娥,我要多謝你嘞,幫了我好多忙。”
說完,左手也按在了月娥的腰上,慢慢往上。
月娥嚇得手裡的筆都掉了,嬌呼道:“先生……不行……”
班主任不理她,一把抱了起來,像個小豬崽一樣,放到另一張案子上。
月娥想要推開他,又不敢使勁,只能低聲哀求道:“先生!不行……我要回家……”
先生說:“很快的,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深秋的夜晚,涼意開始瘮人了,窗外梧桐樹的一片葉子上,居然凝滿了水珠。慢慢的,幾顆靠近的水珠融合成一粒豆大的水滴,從葉尖滑落,悄無聲息地墜向地上的黃土。葉子輕輕搖擺,彷彿是在與水滴告別。
水珠滲進土裡,只留下一道淺淺的水印。
3
16歲這年,月娥沒考上高中,無書可念,整日在城裡廝混。
廝混的夥伴中,有一人叫作黃毛,比月娥年長五歲,乃是大隊長家的公子。此人不學無術,整日以調戲異性為樂,以打架鬥毆為事業。
兩人都沒書念,都是長輩口中的敗類,彼此之間居然惺惺相惜,一來二去就搞到了一起。
誰想到那黃毛打架也打出了名堂,成了附近地痞流氓的頭頭。仗著底下一群不怕死的小青年,以及頂上老爹的關係,黃毛走到哪都有人遞煙孝敬,威風八面,儼然一副山大王的氣派。
這世事本來就沒有個定數,各行各業,各種角色,總有人能做得出類拔萃。
黃毛成了大哥,月娥自然成了大哥的女人。
這裡面的奮鬥史和愛恨情仇暫不細說,只說那黃毛,在外面八面威風,在月娥面前卻溫順得像一隻橘貓。
兩個人你儂我儂,又是事業有成,黃毛一心想著好事成雙,紅紅火火。他看著月娥,把學校裡學會的膩歪話全都說了,春宵燈暖,只欠一縷紅綢。
結果月娥沒有見紅,下面沒有見紅的後果是其他地方大紅。橘貓變成了一隻斑斕大虎,把月娥從內到外幾乎都撕碎了。
折磨得月娥不成樣子之後,黃毛又將衣衫襤褸的月娥扔在她家門口,然後呼喚馬仔,如此這般。
第二天,整個大隊的人都知道了,老月家那水靈靈的閨女居然是隻破鞋!在學校書都不念,淨勾引老師。老爺子在家氣得暴跳如雷,拿起棍子就把月娥往死裡打。
月娥娘在旁邊惡狠狠地說:“打死這個不要臉的,給我們丟人!”
當天夜裡,月娥溜出家門,上了去深圳的火車。她聽電視裡說,來了就是深圳人。
4
深圳真的是一個好地方,不問出身,人人都有機會。
紡織廠裡招女工,月娥就去了。
戴金邊眼鏡的胖廠長問她:“你以前在紡織廠裡做過嗎?”
月娥說:“沒有,但是我學得快。我以前在班裡是班長,學什麼都可快嘞!”
廠長說:“喲!還念過書哇,唸到了幾年級啊?”
月娥說:“我念到了初中畢業,後來弟弟要念書,娘就讓我種地去了!”
這樣,月娥就成了紡織廠裡的女工。她比自己想象得還能吃苦,兩班倒,加班也不缺席,做的工又快又好。沒多久,月娥就做了組長,然後又提升了管理。
女人絕望的時候,爆發出的能量總是可怕的。
月娥作為廠花,求愛者就像過江之鯽,光胖廠長就幫別人找她說了三次媒。
月娥每次都帶著笑打馬虎,時間久了,大家都看出人家沒那心思,只一心撲在工作上。直到那天她出門聽到一句話:人要敢闖。
月娥聽完,一狠心,辭了工作,在廠子門口開起了一間小賣部。
在那個萬物蓬勃發展的年代,一間小賣部的利潤是非常可觀的,精明的月娥把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口袋裡的錢也踏實了,日子愈發的滋潤。
兩年以後,月娥租了左右兩間店面,小賣部升級成小超市,請了店員、採辦,自己當起了甩手掌櫃。
5
月娥不是沒有那方面的心思,畢竟女人是水做的,懷春的心終究會像漣漪一樣盪開,一層又一層。可是她見過了世面,也見過男人,經歷越多的人,在感情方面,就愈發的謹慎。
敢愛敢恨的人,要麼不曾遇到過現實,要麼不曾放下過幻想。
那些戴著眼鏡,一副道貌岸然的知識分子;那些大腹便便,滿肚肥腸的爆發戶;還有那些老闆們不務正業,整日遊手好閒的兒子。在月娥眼裡,就像小時候穀場上的麻雀,看到他們,月娥就沒來由地心煩。
月娥只好把滿心的春水,灑向時下最流行的迪斯科。灑出去的水,全部潑在了一個叫作老金的男人身上。
老金並不老,成熟且多金。
當時,老金穿著時髦的花西裝坐在迪斯科吧檯上,端著一杯威士忌。抬手飲酒的時候,袖子往下滑去,露出閃閃發亮的勞力士手錶。
老金喝著酒,深邃的眼神落在舞池中瘋狂扭動的月娥身上。她忘情地舞動,彷彿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精靈,忘記了自我。
老金感覺到那個躁動外表之下,寂寞的心。於是端起另一杯威士忌走了過去。
老金說:“您好,我能請你喝杯酒嗎?”
彬彬有禮,風度翩翩,這樣的形象,這樣的態度,很少有女人能夠拒絕。
月娥繼續扭動著身體,帶著白手套的手有意無意拂過老金的肩膀,脖子,和臉。
當晚,半醉的月娥就帶老金回了家。
老金並不心急,很紳士地給月娥醒酒,輕輕地揉她的太陽穴。
直到氣氛融洽的時候,老金才輕輕地靠過去,想要一個淺淺的吻。
月娥伸出一根手指,壓在老金的嘴脣上,說:“想得美,你還沒向我求愛呢。”
說完,扭頭就往房間裡去了,順便還不忘鎖門。
第二天,月娥醒來,老金做好了早飯,燒好了熱水。他沒享受到丈夫的權利,卻盡了丈夫的責任。
新婚夜的時候,一直很紳士的老金化身一隻飢渴的猛獸,撲在月娥身上凶狠地索取。月娥感覺自己像一隻驚濤中的木舟,在一波波衝擊之下,過往的記憶都煙消雲散。
只等風停,又是一片碧海藍天。
6
遵義老家一直都沒有回,月娥卻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她為老金生下了一男一女,小孩子遺傳了父母的基因,很是聰明伶俐。月娥也不想回家了,心也不野了,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後來,深圳樓市大熱,月娥聽老金的話,把超市賣了,錢都給了老金去炒房。
那年頭,炒房還只是個體力活。只要不是太蠢,或者太懶的人,簡單地買進賣出,錢就能生錢,房子也能生房子。
老金當然不蠢,而且還很勤快,所以沒過幾年,老金就在深圳有了很多套房子。
那時候,月娥總是在想,自己這輩子真的圓滿了。總是在感恩,上天畢竟是公平的,前半生的那些遭遇,換來了後半生的幸福。
一對聰明乖巧的兒女,一個愛自己的老公。人們總是喜歡把這兩件事划進女人的生命裡。
只可惜這世事,終究沒有個定數。
有的時候,兩樣美好的東西加到一起的時候,情況卻反而會變糟糕。
比如那個愛自己的老公,他有了很多很多的錢;再比如很多人畢生都無力購買的豪宅裡,住進了人見人愛的小姑娘。
記不得那天是什麼時節,什麼天氣,一大早,許久沒回家的老金突然回來,對月娥說:“我們離婚吧。”
月娥問:“為什麼?”
老金說:“你看看你那德性,又老又醜,我他媽的受夠了,當初要不是因為你有錢,誰稀罕你這個破鞋。”
月娥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老金變得這樣粗鄙不堪。
月娥只是說:“那行,你把那些房子給我。”
老金變身一隻禽獸,揪著月娥的頭髮說:“想得美,房子都是老子的,你就算去告我也拿不到半毛錢。”
老金最終還是給了月娥一些錢,足夠買一張離開深圳的車票。
月娥想起離開家鄉時母親說的那句話:“打死她,不要臉的東西。”最終也沒有回家。
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原來家裡的雙親早就死了,家裡的房子也被遠房的表親佔了去。
7
落魄的月娥一路輾轉,最終來到江蘇,在一家紡織廠裡,又做起了紡織工人。
月娥上了年紀,手腳自然沒有年輕的小姑娘利索,做得慢,又常常出錯。年輕的組長總是在她面前不經意地唉聲嘆氣,月娥就像聽不到,總是嘿嘿傻笑,出了錯就誠懇地道歉。
月娥不再年輕了,追求者頂多走到她旁邊的工位,和她邊上胖胖的,但是很年輕的女工打情罵俏。
只有每個月月初,廠裡進原料的時候,幫忙送貨的老吳總會來到月娥身邊,和她聊上幾句。
老吳是貴州農村人,如果老天爺不長眼,不下雨,或者多下幾場雨,村裡就要鬧饑荒的那種農村人。
三十歲以前,老吳幾乎沒進過城,種幾畝莊稼靠天吃飯。一直到了三十歲,父母都相繼去了,正值壯年的老吳卻還是孑然一身。每到過年的時候,老吳只能眼巴巴看著兒時的小夥伴,開著小汽車,載著大媳婦回來。
於是就把家裡的屋子一鎖,一路往東,來到了江蘇撈金,想著賺到錢了,再成個家。
最開始,野心勃勃的老吳一心想找個大姑娘;不成,又想著找個年輕離異的少婦;又不成,覺得年紀大點也能接受。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吳錢沒賺到,家也沒著落,只學得幾手喝酒賭錢的本事。
此時的老吳覺得,只要有人願意跟自己,是個女人就成。
所以當他看見月娥的時候,眼睛裡就有了光。
從有意無意地聊天開始,到無微不至地噓寒問暖。從偶爾的零食水果,到端午中秋的粽子大閘蟹。老吳的心意無處不在。
月娥問他:“你怎麼不找個小姑娘?”
老吳呵呵傻笑,“小姑娘有小姑娘的好,但是她們哪有你懂得體貼人啊,我是要踏踏實實過日子的。”
月娥又問:“你會打我不?”
老吳一臉嚴肅道:“男人怎麼可以打女人?爹媽給的一身力氣是用來保護女人的,絕不可以打女人!”
兩人就搭了伴,一直過著日子。
8
新年開春的時候,老吳多喝了三兩酒,騎著他的電瓶車去找老鄉打牌。新年喜慶,老鄉又給灌了不少酒,酒量頗厚的老吳喝得爛醉。
後來聽說幾近不省人事的老吳執意要騎車回去抱老婆,老鄉也喝了不少,沒有強留。老吳騎翻了車,滾到路邊的水田裡,躺了一夜。
我再看到老吳的時候,他正坐在輪椅上,耷拉著腦袋,身上沒有了菸酒氣。
月娥在後面推著輪椅走,遇到上坡就放低身子使勁推,像是在推一個棉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