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英雄胡林翼：大清帝國殘陽照晚中的最後一抹亮色

1861年8月的一天，大清湖北巡撫胡林翼抱病來到湘軍與天平軍激戰正酣的安慶城外，查看一番地形後，清瘦的臉龐露出了許久未有的笑意：“此處俯視安慶，如在釜底，賊雖強，不足平也。”

心情為之一暢的胡林翼調轉馬頭，帶著幕僚趕向長江碼頭。在那裡，兩江總督曾國藩正等著送他回武昌，以主持剛剛駕崩的文宗顯皇帝（咸豐）祭奠大典。

長江之上，湘軍的戰船與民間的商船往來穿梭，桅杆如林、百舸爭流。突然，兩艘蒸汽動力的英國輪船快速駛入其中，濺起的巨大浪花險些將湘軍最大的戰船——長龍掀翻，百餘名水師官兵在甲板上亂作一團，好不狼狽。

這一幕，恰好被胡林翼看到，他臉上的笑意瞬間褪去，一言不發地策馬疾行，途中大口吐血，險些墜下馬來。

數月之後，年僅49歲的胡林翼在軍中病逝，一代中興名臣黯然謝幕。巨人的背影漸行漸遠，其身後，是沉珂日重的大清帝國殘破河山，以及歷史大變革到來前的隆隆雷聲。

1.少年得志，初涉官場小試鋒芒

1812年7月14日，胡林翼出生在湖南益陽縣的一個官宦兼書香門第之家。祖父胡顯韶是博學鴻儒，父親胡達源進士及第，官至詹事府少詹事（相當於現在的正廳級）。

在祖父的諄諄教導下，胡林翼自幼熟讀經史子集，終其一生，讀書不輟。

胡林翼8歲那年，兩江總督陶澍去拜會胡顯韶，一見胡林翼就“驚為偉器”，遂定下了娃娃親。完婚後，陶澍聘請名師蔡用錫為愛婿授業，教得都是吏治和兵略等經世致用的學問。21歲時，胡林翼偕夫人送岳母去岳父陶澍的兩江總督任所——南京，並逗留了一年。期間，陶澍有意識地讓胡林翼參與一些軍政事務，積累實踐經驗。

儘管有陶、胡兩大家族的庇廕，但心高氣傲的胡林翼並沒有走仕途捷徑，而是於1836年考中進士，被選為庶吉士，授編修。1840年先後充會試同考官、江南鄉試副考官，可謂是仕途一帆風順。然而，1840年發生的一件大事，卻讓他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重擊。

1840年，朝廷委派胡林翼擔任江南鄉試副考官，滿清貴族文慶任正考官。鄉試考官本是名利雙收的美差，可文慶的一個失誤，卻讓胡林翼遭受了無妄之災。

當時的江南，包括安徽、江蘇兩省。安徽在上游，江蘇在下游，故而稱安徽為“上江”、江蘇為“下江”。文慶一時疏忽，把本該注成“下江”的，注成了“上江”，導致中舉的人數與分配的數額不符。為此，朝廷將文慶降三級調用。胡林翼受其牽連，也被降了一級。

此後，胡林翼因父親過世，回家守孝，同時也是藉以療傷和反思。

守孝結束後，胡林翼回京候補，無奈京官中等待走馬上任的太多了。在好友和門生的勸諫下，胡林翼借了一萬五千兩白銀，捐了個知府銜。花錢捐官，本可選擇富庶的地方任職，但胡林翼卻偏偏選擇了貧瘠荒蕪、土匪猖獗的貴州安順縣。

胡林翼之所以這樣做，一則是如他在父親墳前立下的誓言：“不取官中一文錢，立志作一清官，絕不丟祖宗的臉。”更為重要的是，胡林翼深知官場險惡，越是熱門之地，越是關係複雜、處處掣肘，反不如偏遠之地易於施展抱負。

到安順縣上任後，鑑於當地盜匪猖獗，百姓苦不堪言，胡林翼帶著三兩個捕快，開始到百姓中走訪、蒐集盜匪情況，但也僅限於此，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時間一長，盜匪和百姓都覺得這個斯文儒雅的知府不過爾爾，盜匪如故、百姓罵娘。

大年三十，盜匪和百姓都在過年歡慶，胡林翼亦在府裡宴請同僚下屬。席中，胡林翼悄然退席，帶領精心挑選的巡捕集夜襲盜匪們聚集之地，將之一網打盡。

兵者，詭道也。胡林翼第一次出手，就盡顯老辣之態。

在安順期間，胡林翼不僅積累了安民教化的從政經驗，還在剿匪中探索帶兵打仗之道，編成了《胡氏兵法》。

冥冥之中，胡林翼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為一場三千年未有之鉅變做準備。

2.勵精圖治，湖北成為經濟模範省

1851年，洪秀全舉事，太平軍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大清帝國岌岌可危。

1854年，政績出色的胡林翼被提拔為貴東道員，奉命帶領招募的一千多黔軍赴湖北、湖南抗擊太平軍。曾國藩深知胡林翼的軍事才幹，將自己得力干將羅澤南部調配給胡林翼，幫助他剿滅湖北之太平軍，使胡林翼在湖北戰場縱橫馳騁、連戰連捷。

1855年初，胡林翼雖已擔任著湖北布政使，但官位和聲望仍稍顯不足。這年4月，太平軍三克武昌，湖北巡撫陶恩培自殺。咸豐皇帝在向已重獲重用的文慶諮詢人選時，文慶感念當年考場之事，便向咸豐帝力薦胡林翼。於是，胡林翼順理成章地成為湖北巡撫，開始了傳奇的一生。

胡林翼深知腐朽的八旗軍和綠營軍根本無力抵擋太平軍，希望全在曾國藩的湘軍身上。因此，在擔任湖北巡撫後，胡林翼於公為國家社稷，於私為報曾國藩的知遇之恩，竭盡全力為曾國藩及湘軍提供一切支持。曾氏兄弟能最終成就平定太平天國的大業，胡林翼居功至偉。

胡林翼任湖北巡撫不足一月，對漢族官員既用又防的朝廷，就擢升滿人官文為湖廣總督，以監視和牽制胡林翼。

對官文其人，胡林翼早有耳聞，知道他是典型的貪腐無能之輩。可是，為了治理好湖北，為了給苦戰的湘軍提供軍餉，胡林翼必須處理好同官文的關係，才能不讓其干擾軍政大計。

人非聖賢、總有軟肋。胡林翼抓住官文胸無大志、安於享樂的弱點，竭力與之建立個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官文的寵妾來拜望胡林翼的母親，胡林翼不但以夫人的規格接待，還讓自己的母親認其為乾女兒，兩家關係迅速升溫。胡林翼在與官文的私信裡，直呼其為“老兄”，感情之熱絡可見一斑。同時，胡林翼每月從鹽釐中劃出3000兩白銀作為督署公費，實際上都進了官文的私囊。而且每次有“收城克敵”等上奏朝廷的捷報，胡林翼都將官文推為首功，使得官文每日飲酒作樂卻官運亨通，累遷至大學士。

如此一來，官文對胡林翼是感恩戴德、情同手足，將湖北一應軍政大權，全部交給了胡林翼。擺平了官文，胡林翼立即著手解決湖北財政問題，以解軍餉匱乏的燃眉之急。他奏報朝廷，將理財專家閻敬銘調到湖北，為軍隊辦理軍需糧草。同時，在收取厘金、改革漕務、整頓鹽務、鼓勵捐納等方面施行一系列新政，府庫收入逐漸增加，百姓負擔不斷減少，一舉扭轉了湖北軍餉全靠他省接濟的窘境。

胡林翼任湖北巡撫後，除湖北軍餉全部自給自足外，還負責接濟湘軍大量軍餉。僅1858年和1859年，胡林翼就支援曾國藩白銀60多萬兩，後又增長至每年300至400萬兩。可以說，沒有胡林翼源源不斷的輸血，曾國藩的湘軍恐怕早就譁變或土崩瓦解了。

對於胡林翼的才幹，曾國藩是由衷的感激與欽佩：“以湖北貧瘠之地，養六萬之兵，潤芝之才實勝我十倍！”

3.公忠體國，舉薦賢才不遺餘力

胡林翼深得岳父陶澍的薰陶，一生不愛財，“從政以來，未嘗以一文寄家”、“位至巡撫，將兵十年，於家無尺寸之積”，卻識才、愛才、重才、薦才，“舉不盡相識，無一失人”，並知人善任，對待下屬親如手足，充滿了人情味兒，“人有布衣昆弟之歡，皆樂為所用”。

雖然有人將此視為胡林翼籠絡、駕馭下屬的權術，但只要出於為國為民的公心，就是權術又如何。

湖口一戰，羅澤南陣亡後，胡林翼同繼任的李續賓、李續宜兄弟，相處得像兄弟，書信往來時，每每戲稱李續賓為“聖人”、李續宜為“亞聖”，親密程度可見一二。不僅如此，考慮到李氏兄弟在前線打仗，無暇照顧年邁的父母，胡林翼就將其父母接到自己府中贍養，每日早晚問安，如同親生父母一般。李氏兄弟感激涕零，心甘情願在前線拚死效命。

鮑超是胡林翼一手提拔的愛將，打仗勇猛，就是貪財好貨，獲勝後常縱兵搶掠民財，影響很壞。胡林翼知道後，詳細詢問鮑超家裡需要多少錢，按月寄錢。鮑超感於胡林翼的厚愛，主動約束軍紀，不敢再恣意妄為。圍攻安慶時，曾國藩將鮑超調從胡林翼處調至自己麾下。鮑超回四川省親，向曾國藩提出借二千兩白銀給家裡，卻遭到曾國藩的嚴詞 訓斥。鮑超一怒之下，遲遲不回前線。胡林翼得知後，自掏腰包給鮑超寄去了三千兩白銀，令鮑超大為感動，立刻回前線指揮戰鬥。

對於跟隨自己的將領，胡林翼從來不吝惜於向朝廷舉薦，積極替他們爭取加官進爵的機會。像塔齊布、羅澤南、都興阿、多隆阿、李續賓、李續宜、楊載福、彭玉麟、鮑超等等，都受過胡林翼的恩惠，自然死心塌地的聽從胡林翼的差遣。

對於這一點，曾國藩和左宗棠一致認為，胡林翼一生“赤心以憂國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護諸將”。

不過，胡林翼最為後人所稱道的，還是設法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為大清帝國救下了一位開疆功臣、濟世良相。

1859年，永州鎮總兵樊燮造訪湖南巡撫駱秉章，時任幕僚的左宗棠代駱秉章接待樊燮。見左宗棠不過是個幕僚，樊燮態度和言辭都很輕慢，被激怒了的左宗棠竟腳踢樊燮，大罵“王八蛋，滾出去!”

樊燮受了侮辱，加之又是官文五姨太的親戚。在一干滿人的攛掇下，官文擬了奏摺向咸豐帝彈劾左宗棠，罪名有二：仗勢欺人、越權干政。咸豐帝最忌漢人坐大成勢，正想找機會敲打一下曾國藩等人，當即御筆硃批：如是實情，可就地正法！

得知左宗棠闖下了殺身之禍，胡林翼第一時間站出來，先是通過自己的義妹、官文的寵妾吹枕邊風，穩住官文不要再火上澆油，而後星夜進京找到時任翰林院編修的郭嵩燾，讓他疏通戶部尚書肅順向咸豐帝美言。

很快，咸豐帝派欽差大臣富阿吉去湖南調查此事，胡林翼一路上安排好美酒佳餚、寶馬香車，把富阿吉服侍得樂不思蜀。到了湖南，胡林翼讓富阿吉設法為左宗棠轉圜，並以富阿吉一路上的醜行作要挾，迫其就範。

見富阿吉的報告與官文的奏摺大相徑庭，再加上被胡林翼用重金買通的咸豐帝紅人——翰林院學士潘祖蔭上了一道奏摺，大講左宗棠在湖南的功績，其中最為有名的一句話就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

在胡林翼、曾國藩、駱秉章等人的多方奔走、斡旋下，咸豐帝態度來了個大轉彎，樊燮被罷黜，左宗棠則被提拔為四品京堂候補，協助兩江總督曾國藩打理軍務。

此後，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三個湖南傑出人才結成鐵三角，在同太平軍、同朝中滿族權貴、同侵華列強的鬥爭中，互為依靠、互為支撐，同呼吸、共進退，在晚清四大中興名臣中，位列前三。

尤為可貴的是，胡林翼不同於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將領（包括曾國藩、李鴻章），在與天平軍鏖戰之際，他已經清醒地預料到，將來成為大清帝國心腹之患的，必定是船堅炮利、技術先進的列強，所以才會在看到湘軍戰船不敵英國普通輪船後急火攻心、大口嘔血。

倘若胡林翼能假以天年，以其不拘泥、不僵化、靈活變通、不拘一格的大智慧、大格局，必定會在“師夷長技以制夷”上有所作為，或許大清帝國尚有一線起死回生的轉機，只可惜天妒英才，徒呼奈何！

胡林翼病逝後，朝野震慟，慈禧感傷道：“林翼未竟全功，遽就溘逝，跡其功勳卓越，名播寰區，至今江、鄂士民稱頌” 。曾國藩更是傷痛不能自已，徹夜難眠：“從此共事之人，無極合心者矣”。

胡林翼被追贈總督，諡號文忠。大清建國以來，只有兩百餘人死後有諡號，且以文字開頭，最高級別為文正，其次是文貞，再次就是文忠。胡林翼諡號為文忠，亦是朝廷對其盡忠報國的肯定與褒獎。

《清史稿·胡林翼傳》評語中有云：使無其人，則曾國藩、左宗棠諸人失所匡扶憑藉，其成功且較難。縱觀大清帝國的凌煙閣功臣像，曾國藩過於重名而近偽，左宗棠恃才傲物而過剛，李鴻章重利輕義而弄權，唯有胡林翼，不計個人得失，顧全大局、左右彌縫，曾、左、李能青史留名，恰恰是因為站在了胡林翼這個巨人的肩膀上。

在晚清寥若晨星的治世能臣中，胡林翼永遠是最亮的那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