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生花,鴉聲遠
●芭蕉雨聲
登山杖我是拖著的,烏鴉仍受到了驚擾,勇敢者果斷出動。智慧的它,眼光再好也沒有看出我的心意,我都高聲對它示好了,它還是不能淡定,在我頭頂銳聲啼叫,飛一圈飛一圈,帶領眾兄弟盤旋示威。
只當它們炫技給我看,誇它們幹得漂亮,就要這樣,喝退那些真正的獵手。
上午峪,上吾峪,叫上烏峪才是。鴨口村,應為鴉口村。自己村名都寫錯了。烏鴉和貓頭鷹一樣,冷酷的模樣被人誤解很深。我喜歡它們特立獨行的個性。住就住在高山之巔,住在人類目不能及的隱蔽地場,出入自在,吃雜食,喝冷水,想哭哭想笑笑,不冒然隨群,不怵北風和黑夜。
輝縣上八里鎮西偏南這個小山村,不像個村,只幾個農家撐著營生,蒼涼灰敗,一點看不出盛夏時蔥鬱的溫情和人氣。流動的水凍白了,冰滴溜兒一扯多長,山牆角這個深溝因失了樹木的庇護而一覽無餘,黑瘦黑瘦,我都認不出它了。梯田這條細長的石岸頭,咋看也不值當我們幾個驢友姐們兒曾那樣熱切地去拍照,倚靠狀,摟抱狀,陶醉賣萌狀。石縫裡的乾花幹葉,觸之聲脆,寒風摧打它似的。
沒有一點風,天藍得色氣正,色濃烈,這種藍真讓人中受,心敞亮。好天氣是霧霾了很多天換來的,寂寞山野也是我在不透氣的斗室內的痴痴嚮往,忽一日晴開,早六點半的啟明星和路燈都笑了。我張開翅膀趕緊飛出來,趁著這個晶亮的縫隙,到山林裡浪蕩一回。
上吾峪到對頭寺,以前逆向走過,對頭寺午飯後爬坡腿腳吃力,頭暈乎,不如順向先登高,到崖壁跟前老龍口,往右沿山的脖頸橫切,再下到對頭寺,之後就是深入淺出的崖上土路了。
剛過去那個夏初的某一天,我曾順向徒步,印象最深的,一是老龍口奔騰的水瀑,一是繞山小水渠上的林蔭小道。
昔日遮天蔽日的樹葉掉光了,山谷赤裸,野徑更加醒目,太陽晒得石頭髮白。一頭白豬與我在岔路口相遇,它哼哼著讓我先過,嘟嘟囔囔在我身後不停嘴。淺水潭邊它低頭喝了幾口冰茬水,拐彎上坡後就不再跟我,到一背風崖下拱葉子吃去了。
想象著高處的清流已變成流不動的冰凌在等著我,就來勁。再抬頭就真的來了一處。
其實泠泠的流水聲一直都有,凍只是表面,暗流湧動不絕。
儘管見過太行壯觀的冰瀑和冰掛,一路跌宕的這些小規模的冰晶依然讓我不捨。腳踩在冰面像踩在水裡,淺凍透明,凍厚了才白。冰花刻畫精細,冰珠顆顆透亮,託在掌心,潤潤脣,溼涼溼涼。
這條溝越上越陡,最陡處有奇蹟生髮。
想過老龍口下游這片水流冰凍的樣子,仍大出意料。沒咋上凍,水流不大不小,水聲叮叮咚咚,惹我驚喜低呼的是,一片綠花綻放。
冰天雪地,數九寒天,只要我稍微停下不走就凍得手指生疼,而這裡卻一派生機。生機是歡樂的青苔給的。
高處天然洞穴奔洩的清水常年不斷,春夏葳蕤的綠意慢慢退場,新一茬的綠竟在深冬太行這個不起眼的山谷醞釀重生。青苔曾因一首古詩被熱炒一陣,說它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誰學誰呀,苔蘚這種數 億年前的古老物種,是低等生命裡最高級的,它能靠自身的酸性物質來腐蝕和分解岩石,自我繁殖的同時也使石頭變成了土壤;它枯死的莖葉在湖泊和沼澤底下堆積,越積越厚,水底抬高,最終又把湖澤變成了陸地。這個過程釋放氧氣,氧氣達到一定濃度才有了後來的高等生物。
我小心踩石頭跨流水,竭力靠近這些花一般開放的苔蘚,不是為著它開拓了人世的煙火氣,它太好看,水靈鮮明的綠,翡翠樣一生一簇,整個溜滑的坡谷都是它,震得我張口結舌。
蹲下來摸摸它,比絨布還絨和,層次豐富有質感。蹲得腿發麻了,坐在粉粉的岩石上,管它溼不溼涼不涼。我想躺下來睡一覺,要是夏天我一定這麼幹。任流水弄溼我的頭髮。
擇下腳處逆流而上,一簇跟一簇不一樣,哪一樣我都要,想摳一塊養在花盆裡,不落忍,手又縮回。要不走,只能拍下來解解饞。
一叢小草葉活撲稜稜的,就躲在綠苔之下,流水作簾,簾兒後頭的它,貓兒似的瞪著圓眼兒朝我望。它很得意,它活得很安穩,不知簾外世界的冷暖。是棵紫花耬鬥菜,上次來,一片一片都是,霜雪後僅剩它一棵幸運草。也許它心裡還盤算著開花的事。
綠意盎然的苔,紅巖絕壁及其上頭的湛藍天宇做背景,這畫面有點魔幻。
一路都在想,走在後來的麻櫟林下的小水渠上還在琢磨,這些綠苔,哪來那麼好的運氣?海拔千米之上,高崖擋風,空氣乾淨,流水衝撞濺開四散的霧氣微粒,營造了一個相對溼度剛剛好的氛圍。“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詩人說的苔也許是別的品類,深山的苔在酷寒之地仍保有青春容顏,絕離不開峽谷的好陽光。
對頭寺的農家小院,一位婦人在地鍋旁忙活,說燒點熱水洗衣裳。她家的黑豬在坡邊溜達,公雞母雞挨擠著臥在矮枝上。出村往東南的小路明晃晃在崖上拐成一條曲線,崖壁垂直向下,一塊巨石近靠山崖,低處仰望,驢友都叫它將軍峰。
走在崖壁之上的土路,遠看崖下平坦的小城,很不真實。高空俯視我,一定如我看天上鴉一般,都是一個移動的小點兒。
曲曲彎彎無限探伸,路沒有盡頭才好。西邊的太陽滑落,諸峰中最胖的一個像貓頭,雙耳短小,揹著我看落日。
一個轉角,鴉群又起,花喜鵲也來摻和,與黑鴉一比,它瘦得沒個鳥兒樣。它們慌張著跟我打招呼,前呼後擁,已然把我認作一夥兒了。
紫紅色岩石,蛇形盤路,腳下女兒梯,冰瀑,奇異的青苔,紫霞關這一片真藏著寶,來一百趟也新鮮。
2019年1月17日 農曆臘月十二 星期四 晴 記錄昨日事。(徒步筆記62)
發現朋友圈今天有人發這個線路的出行帖,我是怕著的,怕他們都來,不小心或者故意毀壞這些青苔。還有冰凌橛子,它們得天時地利人和好不容易才穩住神,存活了下來。一個手指頭都能讓它們寂滅。很可惜。進山的人若都能愛惜山林,敬畏自然就好了。自己吃掉食品餘下的塑料袋裝回包裡,除了腳印和影子,啥也不帶走。進山衝開的一道縫,下山後自然彌合,一草一木都還是好好的。那該多好。原始森林裡塑料瓶垃圾袋明豔的顏色特別刺眼,拾又沒這個能力。只能嘆一口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