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電影頻道近日播放《黃河絕戀》，其實與抗美援朝電影暗脈相通

6月19日央視電影頻道播放了馮小寧的電影《黃河絕戀》，引起了議論紛紛。

前一段時期，央視電影頻道系統地播放了抗美援朝題材電影約有十來部左右，佔到中國電影中同一題材的三分之一左右，也使這一題材的電影，重新走回了人們的視線，使觀眾比較系統而全面地領略了中國抗美援朝電影的歷史遺存與嬗變進展情況。

然而，《黃河絕戀》的突然插播，像突變的畫風，帶來一股迥異的流變，這也是一部電影的播放引發人們熱議的原因。

但是，我們仔細地辨識一下，會發現《黃河絕戀》與之前的抗美援朝電影之間，其實有著內質裡的聯通。

《黃河絕戀》拍攝於1999年。為什麼在那一年會出現這樣一部影片？

要知道，1999年，中國駐南使館被炸，中美關係跌入低谷，在這樣的形勢下，馮小寧在《黃河絕戀》中表現一對中美軍人的戀情，確實有一點出人意料。

而馮小寧能將這個故事炮製完成，並且獲得主流電影界的一致讚揚，應該說，馮小寧選擇了一條巧妙的敘事視角。

《黃河絕戀》裡表現了美國飛行員與中國八路軍女戰士愛情不錯，但是，美國飛行員在影片裡的作用，不過是藉助於他的口吻，讚美中國的民族精神與軍人血性。

也就是說電影裡的美國元素，實則是襯托電影裡的價值觀的一個維度而已。

而在抗美援朝電影裡，同樣作為一方的美國元素，也是襯托電影裡的主體價值觀的一種支點。

在《黃河絕戀》裡，美國飛行員與中國軍人有著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日本法西斯。在《黃河絕戀》裡，馮小寧是具體地通過女人與孩子來凸顯日本人的凶殘與暴戾的。

影片中寧靜扮演的女戰士曾經身受日本人的摧殘，電影用以說明，這是她投奔抗戰前線的一個重要前因。

而影片裡的小女孩則是因為母親被日本人殘害而成為骨子裡銘刻著對日本人仇恨的未來一代。

而她則讓美國飛行員理解了中國人為什麼用自己的簡陋的武器與熱血的生命，不惜代價地與侵略者決戰到底的決心的。

這種回答，同樣是中國抗美援朝電影裡需要表達的主題。

《長空雄鷹》中的朝鮮小女孩

在1976年由長春電影製片廠拍攝的電影《長空雄鷹》裡，表現了一個朝鮮小女孩，她在影片裡用柔美的“金達萊”歌詠著一個女孩的柔弱與美麗的一面，而她卻站在了面對敵人炮火的第一線，關鍵的原因，就是她的家被戰火焚燬，親人被屠殺，她之所以用她孱弱的生命，去投身到她這樣的年齡不應該去參與的戰爭，正是抗美援朝戰爭的背景動力所在。

那就是保衛自己的國家，保衛自己的權利。

如此看來，《黃河絕戀》用小女孩這一個看起來並不重要的角色，卻肩負起了對影片主題的說明重責。

電影裡最後的一個鏡頭，我們看到的，恰恰是美國飛行員揹著小女孩，度過了以生命線方式橫亙在影片裡的滔滔黃河，象徵著，美國飛行員在影片裡擔負著一種維護中華文明的責任與職能的意義所在。

電影裡在最後巧妙地置換了拯救的方向感與方位感。

本來美國飛行員是中國人保護的對象，但在最後部分裡，恰恰是美國飛行員拯救了中國的小女孩，這一未來的中國希望的象徵。

而在電影裡，美國飛行員更受到了中國人的精神力道的感染與薰陶，認同了中國人的價值觀。

影片裡的美國飛行員在面對日本人的武力逼迫時，第一反應就是投降，但是在中國人的抗暴精神感染下，他明白了，中國人寧願放棄生命，而不願意失去尊嚴。

電影藉助美國飛行員之口，禮讚了中華民族從不屈服、抗暴救亡、英勇無畏的精神。

而這種精神，在抗美援朝電影裡同樣是中國人一種突出的精神力量。

從這個意義上講，《黃河絕戀》通過美國飛行員的觀察，解開了朝鮮戰爭中美國人百思不得其解中國人為什麼無視生死、勇往直前的戰鬥意志。

可以看出，《黃河絕戀》裡湧動的仍是中國電影的主流脈搏，它與抗美援朝電影裡的主題，有著共同的期許與期守。

《黃河絕戀》當年的問世，可以說給中國電影迎戰好萊塢電影的入侵提供了一劑強心針。評論界給予這部電影以過高的評價，稱這部電影將會經受得起時間的考驗。

但是，《黃河絕戀》事實上，並沒有給予中國電影指出一條持續拍攝下去的選擇方向。

因為事實上，《黃河絕戀》這樣的充滿著好萊塢編劇方式的戲劇結構的電影，在當今中國電影界並沒有形成一種風尚。

《黃河絕戀》這種把幾種力量組合在一起在電影裡淋漓地展現並予以矛盾衝突的方式，在當今中國電影裡似乎已經絕種。

包括馮小寧自己，都在這部電影之後，每況愈下，逐漸淡出了中國電影的前沿陣地。

後來他拍攝的一些電影粗鄙到難以忍受的地步，簡直難以想象，他當初在《黃河絕戀》裡精氣神十足的創作激情，後來是被什麼盪滌得一乾二淨的。

《黃河絕戀》的成功之處，正是它的缺陷與隱憂所在。

馮小寧把教科書裡對抗戰歷史的概念化教條，轉化為現實的人物，整個電影中的角色，都是一個教科書文本里各種勢力與力量的轉制的結果。

在抗戰風雲裡，多種人物立場站位的不同，可以讓電影裡的各色人等處於膠著與衝突的高度集中的矛盾之中，完成了《黃河絕戀》裡緊張、緊湊、緊密的衝突鋒線，但是，如果一旦消逝了歷史中的這種多方力量的交織與角逐，那麼，馮小寧電影裡就找不到衝突線，令他的電影鬆鬆垮垮，空洞無物。

比如他執導的災難片《超強颱風》裡情節薄弱得瑣碎嘮叨，自此之後，馮小寧在電影界的影響力，日益淡化，直到今天，他的名字也只能在重放的舊作中顯現出幾分傳奇的色彩。

在《黃河絕戀》裡，我們可以看到，馮小寧還是在電影中接受了他的同校不同班的同學張藝謀所習用的一些元素。

只不過，張藝謀在他的電影中更是寫意式地表現這些元素，而馮小寧是按照好萊塢的戲劇模式，把這些元素編織成了電影的起承轉合架構。

這個元素就是八九十年代中國電影裡的甚囂塵上的土匪熱。

中國電影裡的土匪熱源自於莫言的《紅高粱》。

《紅高粱》

莫言在抗日戰爭的幌子下，為土匪正名，從此土匪形象在八十年代的電影裡橫衝直撞，與王朔在城市裡打造的街痞形象，成為八十年代佔據中國文化界主流地位的兩大最觸目驚心的幫派。

莫言的土匪來自於哪裡？

《靜靜的頓河》中的女主人公之死

這就必須追問到莫言的模仿源頭，也就是蘇聯小說《靜靜的頓河》。這部小說裡的主角葛利高裡一度時期也當過土匪，在小說裡，他的終身不渝的戀人婀克西尼亞就是在與他混跡在土匪的黑道上之後，被打死。這一情節，直接幻化成《紅高粱》裡的“我奶奶”之死。

《黃河絕戀》裡固然看起來主體愛情線索是美國飛行員與中國女軍人的愛戀之線，但是，它的核心故事背景，卻是土匪的命運選擇問題。這個土匪在影片裡是以變形的寨主的方式出現的。

土匪與八路軍戰士黑子之間是一種中國傳統的宿仇的矛盾，這個矛盾是教科書中階級矛盾的變種。而土匪與他的女兒也就是八路軍女戰士的矛盾，則是親情的矛盾，最後以女戰士對家庭的背叛，凸現出中國上世紀前半葉中國新生代對家庭為代表的封建舊制的叛逃與悖離。而土匪則在抗日戰爭的大氣候下，面對著如何決定自己的生存站位的問題，這時候，電影裡選擇了莫言的方式，也就是張藝謀的方式，在民族大義的旗幟下，《黃河絕戀》裡的土匪不惜犧牲自我，站到了民族存亡大業中的正確的鋒線中來。

這是影片裡的新瓶裝著的舊酒。

而在《黃河絕戀》裡的愛情主線上，美國飛行員認同了中國人的價值觀，更多地是中國電影的一種想象。電影里美國飛行員在遇到日本人之後立刻作出投降的第一抉擇，後來又被中國人為尊嚴而戰的價值觀感染與同化，只能說是一種電影裡的想象。因為集體主義恰恰不是中國文化傳統裡的一種歷史傳承下來的價值觀，梁漱溟早年在他的評判中國人的論述中，就直指中國人與西方文化相比較，缺少的恰恰是集體主義精神，他致力於鄉土建設運動的試驗，就是意圖培養中國人的集體主義精神。《黃河絕戀》裡用以說明的集體主義精神對美國飛行員的成功感染，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中國新思想之後紮根在中國人精神裡的社會思潮所導致的精神新維度，而這種精神的源頭，恰恰來自於五四運動之後對西方文化的接納與挑選。

可以說在今天我們看到，好萊塢電影裡宣揚的精神力場，恰恰是一種集體主義與無畏犧牲的精神，像《復仇者聯盟》系列裡，我們看到好萊塢電影裡不厭其煩地強調的是一種團隊的親如一家的精神氣度，歌頌的是一種拯救人類命運的勇於犧牲的精神。

即使在《X戰警：黑鳳凰》中，我們看到，變種人團隊用以拯救失足的團隊戰友的時候，用的也是循循善誘的集體主義“家”的誘惑與勸解。從這個意義上講，《黃河絕戀》裡對美國飛行員的設定，只是按照中國文化中最通常的對西方文化裡的個體的一種外在化、簡單化、表面化的想象，這也決定了《黃河絕戀》的內蘊很難接受時間的考驗。馮小寧的被遺忘，也取決於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