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濤:洪天貴福的啟蒙教育與宮廷生活

在我國古代歷史上,王朝的興衰存亡與皇位繼承人的素質有著很大的關係。唐代詩人羅隱《煬帝陵》有云:“君王忍將平陳業,只換雷塘數畝田”,便是慨嘆隋煬帝楊廣荒淫暴戾,巡遊無度,結果命喪江都(今江蘇揚州),被草葬於城郊,使隋朝存世不到40年就壽終正寢。也正因為如此,歷朝統治者均十分重視對下一代的培養。以清代為例,皇子6歲便入上書房讀書,跟隨專門的老師誦習四書五經。

天王洪秀全所指定的接班人是自己的長子洪天貴福。關於洪天貴福的啟蒙教育與宮廷生活,包括其登極後的命運,迄今尚未有專文論及。洪天貴福的資質究竟如何?他在宮廷中究竟接受了何種教育和訓練?以幼天王的身份兵敗被俘後,他的表現究竟如何?考察此類問題不僅可以充實對洪天貴福其人其事的研究,還有助於從另一個側面瞭解洪秀全的行為和思想。本文嘗試結合近年來新近公佈的洪天貴福被俘後的親書自述等原始資料[①],就上述問題作一嘗試性的探討。

夏春濤:洪天貴福的啟蒙教育與宮廷生活

(一)

1849年11月23日晨(清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初九日卯時[②]),洪天貴福出生在廣東花縣官祿村;生母名叫賴蓮英[③],即後來太平天國文獻中所說的“又正月宮”。洪天貴福降生時,恰好有群鳥棲息在其屋頂上,飛鳴數日不散。後來,太平天國便將這種所謂的祥瑞之兆寫進了正式出版的書籍中,說“萬鳥來朝,早徵幼主降生之瑞”[④]。

當時,洪秀全遠在廣西紫荊山區醞釀起義,具體家務均交給其族弟洪仁玕代為料理。受洪秀全的囑託,洪仁玕代為嬰兒取名。他預先寫了多張紙條放進筒內,此刻便用筷子鉗起一張,得“天貴”兩字,這便是洪秀全長子洪天貴一名的由來。洪秀全一度將其長子的名字改為洪貴福,後來又在其原名上添加一個“福”字,改稱洪天貴福。清方則把他的名字誤傳為洪福瑱。[⑤]

次年6月,即正式揭幟起義前夕,洪秀全特地派遣黃盛爵、侯昌伯兩人潛赴花縣,將自己的家眷接到廣西會合。黃、侯兩人是在晚上趕到的,據他們事後描述,當晚屋頂上發出一道紅色圓光,遠處乍一看以為是房屋在燃燒,走近後發覺光環逐漸升高褪散。於是,太平天國官書日後又據此加了一筆:“紅光繞室,足驗天啟發跡之祥。”[⑥]按照中國傳統的計算年齡的方法,這一年洪天貴福才2歲,實際年齡尚不足8個月。

起義立國後,天王洪秀全隨即冊立洪天貴福為“幼主”,其身份相當於過去的皇太子。[⑦]從時間上推算,洪秀全此時還沒有別的兒子出世。如此早早地立儲,而不是等到時機成熟之時,通過考察甄別,在所有的子嗣當中挑選一個最為中意的人選,這是太平天國不同於清王朝的地方。[⑧]就這樣,在沒有任何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尚在牙牙學語的洪天貴福被立為太平天國的儲君、洪秀全未來的接班人,儘管太平軍此時還只是一群“流寇”,尚未佔據一寸疆土。

隨後,士氣高漲的太平軍一舉攻克了永安州城,接著突圍北上,迭攻桂林、全州。不久,太平軍又跳出廣西,揮師湖南,沿長江順流而下,一路高歌猛進,直至於1853年春定都天京(今南京)。

洪天貴福正是隨著這股鐵流,從西南邊陲的崇山峻嶺來到了江天一色虎踞龍盤的金陵古城,只是他此時年僅5歲,因而對這段輝煌的太平天國開國史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記憶或印象。天朝宮殿(俗稱“天王府”)建成後,洪天貴福便住了進去,從此便被高樓危牆與外界隔絕開來。直到11年後天京淪陷,他始終沒有出過宮城之門。[⑨]

兒時的洪天貴福任性頑劣,有關他的故事傳到了宮外,乃至驚動了權傾一時的東王楊秀清。1853年12月25日,楊秀清在向洪秀全抖落天父下凡的威風時,小題大做,干涉洪秀全的家務事,其中便談到了管束幼主洪天貴福的問題。楊秀清先是以天父名義降旨說:“即今幼主,我天父降生,雖性本善,然亦要及時教導,方不至性相近而為習相遠也。現今將其初生本性順機教導,使其煉得正正,為天下萬國楷模,使天下萬國皆為法則。觀其所言所行,合乎天情者,則可任其所言所行;若有不合天情之處,便要節制,切不可任其率性所為。”接著,天父(楊)上門興師問罪,下令杖責洪秀全四十,在洪秀全甘願受杖和北王韋昌輝等人苦苦哀求的情況下,方才收回成命。天父下凡的鬧劇結束後,雙方恢復了君臣名分,楊秀清又奏陳天王說:“天父聖旨,命二兄要將幼主時時教導,須要教得好好,使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總要合乎準則,不可任其心意所向。譬如天父降雨之時,幼主意欲出去遊玩,若任其意遊玩,是(勢)必雨淋身溼。即此一事,就要節制,使其天晴之時方可遊玩。”[⑩]楊秀清話裡話外,分明是在批評洪秀全教子無方,對洪天貴福過於嬌寵。

兩天後,楊秀清在以臣下的身份拜謁天王時,又嘮叨起了管教洪天貴福的話題。他說:“……我主二兄曾經上過高天,得蒙天父親自一一教過,然後始差下凡,為天下萬國真主,今日尚且有錯,還要勞天父下凡教導,何況我幼主年輕未知人性,尚屬嬰孩?今將天父所賜景物戲弄破壞則可,至若既知人性,將來天父賜來寶物甚多,若是任其心性,把來故意戲弄破爛則不可。務要其體念物力維艱,為天下法則。”[11]這等於捎帶著把洪氏父子又數落了一遍。

夏春濤:洪天貴福的啟蒙教育與宮廷生活

(二)

定都天京後,楊秀清居功自傲,權力慾日益膨脹,不時借天父下凡的名義羞辱洪秀全,逼迫其就範。不過,單就插手幼主教育問題一事而論,楊秀清雖有借題發揮之嫌,但其所言卻不無道理。事隔不久,洪天貴福正式開始接受啟蒙教育,這與楊秀清的干預似乎不無關係。

洪天貴福6歲開始讀書。因為內宮不允許有別的男性居住或出入,所以,洪天貴福最初的啟蒙老師是比他年長10歲的同父異母姐姐洪天姣。[12]後來,出於對洪天貴福教育問題的重視,洪秀全也親自過問此事,只不過受太平天國意識形態的左右,他向自己兒子所灌輸的東西頗為獨特。

上帝教教義是洪秀全對洪天貴福實施教育的核心內容。太平天國以宗教起家,又以宗教立國,因此,在洪秀全看來,既然洪天貴福日後是自己的接班人,那麼,他首先就得繼承自己所手創的宗教學說。

據洪天貴福後來自述,他在宮中先後讀過太平天國刊行的《十全大吉詩》、《三字經》、《幼學詩》、《千字詔》、《醒世文》、《太平救世詔》、《太平救世誥》、《頒行詔書》。[13]那麼,這些書都講了哪些具體內容呢?

《十全大吉詩》又名《天父上帝言題皇詔》,1853年刻印,內收假託為上帝所昭示的10首詩,講述洪秀全奉上帝之命下凡救世、眾人須真心信實才能昇天享福的道理。《三字經》,1853年刊行,屬啟蒙讀物,全書三字一句,共352句,講述上帝的權能和天王奉命下凡救世的使命,勸導幼童拜上帝,守天條,修好煉正。《幼學詩》,1851年出版,共收五言詩34首,分別以敬上帝、敬耶穌、敬肉親和朝廷、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道等為題。《千字詔》即《御製千字詔》,1854年刻印,同樣也是幼學讀本,四字一句,共276句,講述上帝創造天地萬物、耶穌救世贖罪的神蹟故事和洪秀全奉命下凡起義立國的歷史。《醒世文》,1858年刊行,分別告誡官、兵、民和敵軍,闡明太平天國的歷史和政策。《太平救世詔》一書不見於太平天國書目,不知何指,恐系洪天貴福誤記。《太平救世誥》初刻於1853年,起初叫《太平救世歌》,次年改為現名,因以東王楊秀清名義頒行的文獻稱“誥”(“誥諭”之省稱)而得名,內收假託楊秀清撰寫的詩文,闡述上帝的權能、東王本人的使命和君臣兄弟之道。《頒行詔書》,1852年刊行,輯錄楊秀清、蕭朝貴會銜發佈的三篇檄文,闡述太平天國的政治和宗教思想。

不過,洪天貴福所開列的這份書目並不完整。一個有益的線索是,為了推行教化,洪秀全曾給自己的後宮(即“娘娘”)訂立了一個讀書計劃,規定“每日讀書一章,輪讀詩一首,禮拜日加讀天條。……每日先讀書一章,後讀詩一首。一日讀舊遺一章,一日讀新遺一章”[14]。文中的“舊遺”、“新遺”分別指太平天國根據基督教《聖經》修訂出版的《舊遺詔聖書》(《舊約》)、《新遺詔聖書》(《新約》),1853年印行;“詩”指洪秀全專為後宮撰寫的宗教倫理詩,1857年合輯出版,取名為《天父詩》;“天條”指《天條書》,初版於1852年,內收十款天條、讚美經和各式禱告上帝的奏章。上述上帝教典籍,包括後來陸續出版的《天父聖旨》、《天兄聖旨》、《太平天日》等書,洪天貴福照理也應當讀過。

洪天貴福的日常生活也同宗教密不可分。每天就餐之前,他照例要禱告上帝,口中唸叨“感謝上帝,祝福有衣有食,無災無難,魂得昇天”。每逢舉行七日禮拜儀式,他還要念誦讚美經:

讚美上帝聖神為天帝父,

讚美基督為救世天聖主。

真道豈與,世道相同,

能救人靈,享福無窮。

智者踴躍,接之為福,

愚者省悟,天堂路通。

天父鴻恩,廣大無邊,

不惜太子,遣降凡間,

捐命代贖,吾儕罪孽,

人知悔改,魂得昇天。[15]

洪秀全所手創的宗教是一箇中西合璧的宗教,其源頭來自西方基督教。在起義初期,上帝教極大地迎合了下層民眾的心理,成為太平軍將士征伐江山的巨大精神源泉。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上帝教越來越難以自圓其說,從而逐漸失去其原先的感召力,既無力繼續充當太平天國的精神支柱,也無法阻遏太平天國內部自相殘殺、人心離散等現象的出現。[16]洪仁玕於1859年總理朝政後,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日益蔓延的信仰危機,認為“天朝初以天父真道蓄萬心如一心,故眾弟只知有天父兄,不怕有妖魔鬼”,而“今因人心冷淡,故銳氣減半耳”。[17]為了重新收拾人心,洪秀全一味強化上帝信仰。但是,洪秀全後期的宗教實踐已不再像前期那樣含有豐富的社會意義,很難尋覓到什麼足以真正振奮人心的內容,而是動輒便說“爺哥朕幼”(指天父、天兄、天王本人、幼主),沉溺於渲染自己作為真命天子的權威,甚至一度將國號改為“上帝天國”。也正因為如此,儘管洪秀全為構建宗教理論殫精竭慮,但他的一切努力終究流於迂闊,不切實際,故而與事無補。忠王李秀成便對此舉抱有牴觸情緒,在其“自述”中再三批評天王“一味靠天”、“言天說地”。以洪秀全這樣偏執虛誕的心態,輔以空洞乏味的宗教說教,很難想象能對洪天貴福產生什麼積極的影響。

下述事例正說明了這一點。曾有一位名叫熊萬泉的清朝降官投其所好,特意訓練了一隻青鸚鵡進獻給洪秀全。這隻鸚鵡會說話,每天都說“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亞父”指上帝,“崽”指洪秀全和他的子孫。洪秀全大喜過望,在宮中用銀籠將鸚鵡圈養起來。1861年6月19日(天曆辛酉十一年五月初九日),他還鄭重其事地專門就此頒佈一道詔旨,說這隻鸚鵡是上帝恩賜的“瑞鳥”,所講的話是“上帝聖旨”。[18]時年13歲的洪天貴福正是在鸚鵡之語的伴隨下成長的。在被俘後的親筆自述中,他先後兩次提到這隻青鸚鵡會講什麼話。[19]可見這一細枝末節在洪天貴福的宮廷生活中所佔的分量之重,以至於使他刻骨銘心。

除宗教教義外,洪天貴福還接受了一些傳統的道德倫理教育,孝親觀念便是其中之一。

在儒家眼裡,孝道與治道原本是相通的,《論語·學而》便雲:“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也;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也就是說,倘若人人都能成為孝子,自然也就不會有人犯上作亂了。歷代封建王朝之所以標榜以孝治天下,其中的奧妙也就在此。太平天國一脈相承,同樣十分重視孝親觀念,強調“人倫有五,孝弟為先”,宣稱“孝友既盡,出仕事君,移孝作忠,能致其身”。[20]十款天條系從《舊約·出埃及記》中的摩西十誡演變而來,既是上帝教的宗教誡律,同時又是太平天國的法律準繩,其第五天條的內容便是“孝順父母”,嚴申“凡忤逆父母者是犯天條”。[21]天父(楊秀清)下凡時也曾明確告誡洪秀全:“今朕差爾治天下,以孝道為先。”[22]因此,洪秀全十分注重向自己的兒子灌輸這一點。

在通常的情況下,洪天貴福每天要四次向洪秀全寫本章請安。這些本章很有可能是由洪秀全本人草擬,然後再由年幼的洪天貴福每天依樣畫葫蘆遞上去。以下便是這些本章的具體內容:

早朝請安本章

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安福坐,爹爹萬歲萬歲萬萬歲。跪請爹爹聖體安否,求爹放寬聖懷,永坐天國萬萬年。

早飯請安

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安福食宴。

午時請安

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安福坐。跪請爹爹身安否,請爹寬心。

夜飯請安

小子天貴福跪請爹爹寬心食宴,食畢宴放寬聖懷安福睡。[23]

文中凡遇“爹爹”、“爹”字眼時,一律照例抬頭兩格,以示恭敬。概括地說,上述本章的主旨是祝福洪秀全吃好睡好,聖體安泰,坐穩江山。洪秀全每天都被這些動聽的語言包圍著,纏繞著,或許他都已經看膩了,聽煩了,但出自自己長子的筆下,不知他看後是否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男女之別是洪秀全向洪天貴福著重灌輸的另一個傳統的倫理觀念。

由於身份特殊,洪天貴福9歲這一年就已經成婚,實際年齡僅有7週歲,是地地道道的童婚。洪秀全一手包辦,給他娶了四個年齡相仿的妻子,其中有兩人姓黃,均為廣西人;一人姓侯,安慶人;一人姓張,湖北人。據洪天貴福自述,他和自己的四個妻子住在天朝宮殿的左殿上屋,其父洪秀全住在前殿,其母賴蓮英和眾媽(洪秀全的後宮)住在右殿,兩個弟弟洪天光、洪天明分別住在金龍殿和左殿下屋。[24]

自從9歲成婚之後,洪天貴福就被禁止與自己的生母(包括眾媽)和姐妹見面。洪秀全還專門寫有《十救詩》,供洪天貴福和自己的女婿鍾萬信閱讀,作為其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敦告“遵此十救詔習煉,上天常生福長悠”。這10首詩分別以“媽別崽”、“姊別弟”、“哥別妹”、“嫂別叔”、“哥別嬸”、“爹別媳”、“孫別婆”、“男別女”、“最緊喙”、“最緊心”為題,講述有關嚴別男女和清心慎言的大道理。《十救詩》寫道:

媽別崽,崽別媽,別上天,無別邪,天爺(指上帝,引者按)爹爹專斬邪。崽大九歲媳為他,崽大七歲學洗身,睡不同床嚴別些。崽長成時不相見,生身媽眾媽一也。

姊別弟,弟別姊,別上天,無別死,瞞天犯條(指天條)天誅死。弟大四歲姊別起,弟大七歲別一丈,不準同床害自己。弟大九歲遠別清,天眼針針齊遵旨。

哥別妹,妹別哥,別上天,無別魔,瞞天混雜是妖魔。妹大五歲手莫摸,妹大九歲遠別清,男行女行不同坐。妹長成時不相見,遵條分別福江河。

嫂別叔,叔別嫂,別上天,無別了,天法無饒不是校。叔大五歲別起好,叔大七歲不相見,不到叔所命可保。天爺爹爹眼針針,斬邪留正別早早。

哥別嬸,嬸別哥,別上天,無別魔,瞞天混雜是妖魔。哥所嬸莫大膽過,嬸所哥亦不好到,永不相見福多多。嫂是為哥叔莫看,嬸是為弟哥莫摸。

爹別媳,媳別爹,別上天,無別邪,天爺爹爹專斬邪。媳一進來別無差,爹有媽為莫見媳,媳有夫為莫見爹。無有祕密不露出,瞞天混雜雲雪(“雲中雪”之簡稱,系天地會隱語,後被太平天國沿用,指“刀”)加。

孫別婆,婆別孫,別上天,無別分,瞞天混雜失天倫。第七天條(指“不好奸邪淫亂”)代代遵,遵條上天享永福,犯條過刀陷沉淪。孫大九歲嚴分別,常不相見永生存。

……[25]

這些規定十分瑣屑,具體到男孩年方7歲,就必須自己學洗澡,且不得與母親同床;妹妹到了5歲,哥哥就不能摸她的手;弟弟長到7歲,姐姐就得與他保持一丈遠的距離,等等。9歲是男女血親之間進行隔離的年齡槓,遵守了就“命可保”、“福多多”,否則就“天誅死”、“雲雪加”,以觸犯天條論處。嚴別男女是洪秀全始終十分強調的一種倫理觀念,體現了他對時下人慾橫流道德淪喪這一社會現象的嚴正批判態度,但明顯心理反彈過分,走上了另一個極端。缺乏應有的天倫之樂,這對洪天貴福心智的健康發展難免會帶來負面影響。

正因為這些規定過於苛刻,不近人情,所以,作為一名幼童,洪天貴福每當想念自己的母親和姐妹時,總是趁洪秀全有事坐朝時,偷偷地跑過去看望。[26]洪秀全的強化教育遠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兵敗被俘後,洪天貴福就其記憶所及,僅默寫出《十救詩》中的部分詩句,可見該詩留給他的印象並不算深刻。

如前所述,洪秀全所強調的男女有別和孝親觀念,在本質上均源於傳統的儒家倫理思想。不過,儘管洪秀全畢生都深受儒學的影響,但出於確立獨尊上帝局面的考慮,他仍然推行了一種以反孔為主要特徵的激進文化政策,乃至在定都之初明確宣佈孔孟諸書為“妖書邪說”,掀起了一場狂飆式的焚禁古書運動。說到底,洪秀全所要否定的並不是孔子的學說,而是孔子的權威,即千百年來一直被奉為中國社會精神象徵的孔子的地位,以便為確立上帝信仰掃除障礙。換句話說,他所進行的是一種形式上而非內容上的反孔。[27]正是基於這種矛盾心理,洪秀全在向洪天貴福灌輸傳統說教的同時,卻又禁止他接觸古書。據洪天貴福後來回憶:“老子總不準宮內人看古書,且叫古書為妖書。”“老天王叫我讀天主教的書,不準看古書,把那古書都叫妖書。”他還透露,天王本人在宮中依舊看古書,曾經詔令在杭州進獻古書萬餘卷,“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畢,總用火焚”。[28]

然而,越是被禁的東西,往往越能誘發人們的好奇心。洪秀全早年正是通過閱讀《勸世良言》之類的“禁書”,從中接受了上帝信仰。在喜歡讀書甚至讀雜書、讀禁書這一點上,洪天貴福與其父多少有些貌似。他曾經趁洪秀全不注意時,私下拿走了30多本古書閱讀,但大多不成套,其中包括《藝海珠塵》四五本,《續宏簡錄》卷四十二、卷四十三,《史記》兩本,《帝王廟諡年諱譜》一本,《定香亭筆談》一本,等等。瀏覽這麼多的禁書,再加上是自學,洪天貴福閱讀時的費時費力程度可想而知,他由此所得到的知識無疑也極為有限,但書中的內容卻顯然引起了他的興趣。正式登極後,洪天貴福“寫票要有四箱古書”[29]。直至淪為清軍的階下囚後,他仍然滿心指望日後能讀書考秀才。從這一發展軌跡推論,洪天貴福似乎對正統的傳統文化更為心儀,而對其父的宗教學說較為淡漠。

總之,洪秀全一心想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洪天貴福。但事與願違,單從將上帝教混同於天主教這一事實就可以看出,洪天貴福對上帝教教義的認識極為膚淺。另一方面,洪秀全所實施的教育內容既迂闊又片面,尤其體現在禁止其子閱讀古書上。很難想象一個對本國曆史和傳統文化茫然無知或一知半解的人,能夠通曉民情,審時度勢,治理好江山。而洪天貴福偷看禁書一事恰好說明,洪秀全這種偏激的做法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心悅誠服地接受。

夏春濤:洪天貴福的啟蒙教育與宮廷生活

(三)

為了培養洪天貴福在治國經邦方面的能力,到了後期,洪秀全開始有意識地嘗試讓他來涉獵政務。

現存洪天貴福以幼主名義發佈的詔旨計有20餘件,其中最早的一道詔旨頒佈於天曆庚申十年六月十九日,即1860年7月29日。這說明最遲到1860年夏,洪天貴福已經開始象徵性地涉足朝政。此時他才12歲,實際年齡還不滿11週歲。

這些所謂的幼主詔旨十有八九是關於人事任命方面的內容,按照其重要程度,無疑經由洪秀全親自裁定,而且極有可能直接出自洪秀全的手筆,然後再由洪天貴福照抄一遍頒發。看來,洪秀全是想讓洪天貴福贏得人望,逐漸培植群臣對幼主的敬畏心理。他甚至吩咐洪天貴福抄錄自己撰寫的《十救詩》,然後將之刻印成書,冠名為《幼主詔書》。雖說不免有些不倫不類,但從中也可以看出洪秀全用心之良苦。

作為幼主,洪天貴福領略到了與他身份相稱的尊嚴——“各王見我均須跪禮,母磕頭禮我的”[30]。但是,這種尊嚴是他與身俱來的,或者說是其父洪秀全賜予的。真正意義上的磨鍊和豐富的生活閱歷,這才是洪天貴福此時最為缺乏、最為需要的東西。然而,洪秀全並沒有給他機會去領略和感悟,而是將他圈在深宮之中,在這塊方寸之地靜靜地體驗做幼主的滋味。

在被俘後描述自己的逃亡經過時,洪天貴福將“騾”、“馬”混為一談,或系神思恍惚所致,或者原本就不辨騾馬。在一份親筆供詞中,洪天貴福還寫道:“我不曉我是那(同“哪”,下同)縣人,幹王是那縣人,我就是那縣人。”[31]身為太平天國的君主,竟然連自己的籍貫都不知曉,實在是匪夷所思,其見識之淺陋於此可略見一斑。概括地說,對洪天貴福的培育是洪秀全一生中的敗筆之一。究其原因,洪秀全即使算不上不盡心盡責,至少也是方法、措施失當。

洪秀全早早地立儲,並且嚴禁宮城內外的溝通與聯繫,此舉既避免了外戚干政和群臣為擁立不同的對象而展開紛爭的現象,同時又消除了他的子嗣日後為爭奪權力而同室操戈的隱患。不過,這也使洪天貴福變得極為膚淺和稚嫩,一旦失去了洪秀全的呵護,便立刻方寸全無。

隨著局勢的急轉直下,洪天貴福很快就陷入了這種境地。

1864年6月1日夜四更時分,洪秀全病逝。6月6日,眾臣擁戴時年16歲的洪天貴福即位,奉其為幼天王;洪天貴福的四個妻子則被稱作幼娘娘,此時都還沒有生子。由於缺乏能力和主見,洪天貴福並不實際料理政務。據他後來自述:“一切朝政系信王洪仁發、勇王洪仁達、幼西王蕭有和及安徽歙縣人沈桂四人執掌。洪仁達並管銀庫及封官錢糧等事。兵權是忠王李秀成總管。”“所下詔旨都是他們做現成了叫我寫的。”[32]

洪天貴福即位時,太平天國氣數已盡,原先的疆土喪失殆盡,天京也成為一座孤城,外無援軍,內無糧草,處在湘軍的狂攻之下,危在旦夕。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局,洪天貴福一下子懵了!

7月19日午後,湘軍轟塌太平門城牆20餘丈,蜂擁而入。洪天貴福在宮樓上望見湘軍已經入城,便趕緊往下跑。幼娘娘拉住不放,洪天貴福託稱下去看一下就回來,一溜煙來到榮光殿,想離開天朝宮殿,但被守護朝門的女官擋駕。後來,忠王李秀成和侍衛黃享乾火速趕到,帶洪天貴福出了朝。幼天王騎著忠王的白馬,先一同來到忠王府。當夜初更時分,忠王李秀成、尊王劉慶漢等千餘名將士假扮成清軍,護衛幼天王從太平門缺口處衝出。

突圍的人流還沒有全部衝出去,守城的湘軍就截殺而來,城外的湘軍大營也開炮堵截,加之壕溝縱橫,可謂險象環生。沈桂中炮身亡。李秀成與大隊人馬被打散,隨後被俘。幼天王“自幼至長,並未奇<騎>過馬,又未受過驚慌”[33],幸虧尊王率部拼死殺出一條血路,護侍他取道孝陵衛、淳化鎮、湖熟鎮,於7月31日逃到皖南廣德。因為事起倉促,洪天貴福沒有隨帶包括玉璽在內的任何東西,也沒有帶出一名女眷。他根本就沒有料到,自己即位才40多天,在天朝宮殿的寶座上還沒有坐熱,就被清軍攆出京城,走上了逃亡之路。

幹王洪仁玕在湖州得此消息後,連日備辦貢物,於8月10日趕到廣德朝覲幼天王。君臣(叔侄)相見,悲喜交集。幹王在與湖州守將堵王黃文金等人商議後,決定率餘部開赴江西撫州、建昌,先與侍王李世賢、康王汪海洋等部會合,然後取道湖北進軍陝西,再舉大業。8月末,太平軍撤出湖州、廣德,共有十二三萬之眾,兵分三路向江西挺進。[34]

洪天貴福在洪仁玕等人的簇擁下,騎馬居中而行。他“只穿了藍白單夾長褂,頭扎縐紗巾,腳穿鞋子”[35],全然沒有了當初在天朝宮殿的那種派頭。身處險惡之境,他更缺乏其父洪秀全那種堅韌不拔的意志和信念,只能是聽憑臣下拿主意,依計行事。說到底,洪天貴福僅是名存實亡的太平天國中央政權的一種象徵。而且,他始終處在惶恐不安的精神狀態,反倒成為這支遠征軍的累贅。這也難怪,自從1853年以來,他一直生活在宮牆之內,從未接觸過外面的世界。

太平軍一開始就出師不利,沒走多遠,負責斷後的堵王黃文金便在寧國中炮身亡,使作為這支遠征軍主力的湖州守軍頓時處於號令不一、軍心浮動的狀況,嚴重影響了部隊的戰鬥力。在清軍的圍追堵截之下,太平軍傷亡慘重,譁變事件也時有發生,一路上風聲鶴唳。9月28日,太平軍在江西湖坊一帶又遭重創,譽王李瑞生被擒,王宗譚乾元、譚慶元等倒戈。幼天王“心怯,欲自盡,為祐王、幹王等所救,即剃頭裝作難民而逃”[36]。

當時,咬在幼天王身後的是席寶田部清軍。席氏前因援救南豐不力,被革除江西布政使銜和雲南按察使一職,降補為知府,所以立功心切,傳令“不擒幼逆(指幼天王,引者按),毋得收隊”[37],驅眾晝夜緊追不捨。10月9日夜,已不足萬人的太平軍殘部行至石城境內一個名叫楊家牌的村落。洪仁玕本想連夜沿小路繼續行軍,但苦於找不到當地人充當嚮導,便打算等到四更時再動身。三更月落時分,席寶田部清軍趕到,見太平軍人困馬乏,蟻聚為炊,煙火相望,便悄然壓上,然後鼓角齊鳴,殺將而來。太平軍人不及甲,馬不及鞍,紛紛奪路而逃。洪仁玕喝令眾人回頭阻擊,讓幼天王先走,但軍無鬥志,人馬擁擠,局面已經失控。洪天貴福被亂軍衝散,慌不擇路地騎馬逃命。經玉山口過橋走了幾裡地後,眼見就要被清軍追上,他跌進了一個深坑。

清軍過去後,洪天貴福驚魂未定,獨自一人躲進了山中。一連藏匿四天之後,洪天貴福飢餓難忍,便又產生了輕生的念頭。就在這時,一位好心的路人給了他一塊麵餅充飢。吃下餅後,洪天貴福又在山上藏了兩天,因為實在支撐不住,這才壯膽下了山。

下山後,洪天貴福來到一戶唐姓人家,謊稱自己是湖北人,姓張。對方收留下幼天王,讓他幫著割禾。碰巧有一個剃頭佬來給主人剃頭,幼天王遂順便再次剃了頭。幹完四天短工後,姓唐的人打發他回家。幼天王根本就不認識路,一時手足無措。他先是一路北上,走到廣昌縣白水鎮後,一打聽才知道此路通往建昌。因為害怕建昌有清軍駐守,幼天王便只好返身往回走。當時,清軍正在四處搜捕逃逸的太平軍,風聲很緊。幼天王不走運,在高田一帶撞見了清軍。一個兵勇咬定幼天王是“長毛”,向他勒索金銀,見一無所獲,便剝下了他的衣服。走到瑞金地界後,又有兵勇逼迫幼天王挑擔。10月25日,他在石城荒谷被清軍押入兵營。幼天王終於不幸落入了虎口。[38]

(四)

此前,幼天王下落不明一直是清方的一塊心病。偷襲楊家牌得手後,席寶田特意於10月16日移駐石城縣城,派所部會同石城縣令曾繼勳四山搜捕。洪天貴福被席軍遊擊周家良拘捕後,他的年齡、口音、相貌等自然引起了對方的懷疑。由於涉世未深,再加上恐懼,抱有僥倖心理的洪天貴福遂和盤托出,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和所知道的內情,全都一五一十地供了出來。他對政治鬥爭的殘酷性和人情的險惡一無所知。他壓根就不知道,一旦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等待他的便只有死亡。

江西巡撫沈葆楨道破了其中的利害關係。在他看來,“洪福瑱黃口小兒,無足介意,惟洪秀全竊號十有餘歲,流毒十有餘省,遺孽猶在,則神奸巨憝倚其名號,足以揮召群凶”。因此,在接到席寶田的稟報後,沈葆楨如釋重負,斷言“東南大局,從此底定矣”,並準其所請,“將洪福瑱解省確訊,並將該逆親書供單呈送前來”。[39]

11月3日,洪天貴福被押解到江西省會南昌。南昌府知府許本墉和沈葆楨又分別對他進行了提訊。11日,沈葆楨就此奏報清廷,內稱“察看該逆頂發翦斷,僅留數寸,目望視口操粵音,於偽宮中瑣屑謬妄之狀言之甚悉,其為偽孽無疑”,另謂“將臣及南昌府許本墉所訊供詞並護解委員沿途收其自寫筆跡諮送軍機處備核”,並再次請示如何處置洪天貴福。[40]

據沈氏奏摺和洪天貴福的殘存供詞分析,洪天貴福自被俘之後,曾相繼在席寶田大營、押解途中和南昌留下了多份親筆自述、詩句和口供。在這些供詞中,洪天貴福講述了其父洪秀全的死因和去世日期,自己的家庭情況與宮廷生活,登極後的情形,從天京突圍逃到廣德直至遠征江西兵敗被俘的經過;另就其記憶所及,詳細開列了太平天國諸王的名單,以及隨同他從京城逃出來的各王的名單。此外,洪天貴福還寫有《十救詩》中的部分詩句,七日禮拜儀式中使用的讚美經,向洪秀全請安的本章格式,等等。

在11月8日的一份親筆供詞中,洪天貴福寫道:“我在南京時,官兵未破城,我先夢見爾們官兵入城。在楊家牌,我亦先知爾們官兵夜會來攻。我先對幹王他們說官兵今晚會來打仗,他們說官兵不得來。”他在南昌府和江西巡撫衙門受審時也提到過類似的情節。這一段話顯得有些神祕兮兮。看來,在洪秀全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洪天貴福似乎認為自己也不同凡響,冥冥之中覺得自己具有某種超自然的神祕力量。

在該供詞中,洪天貴福還多次提到一個名叫唐家桐的人。唐氏系湖南人,以書生身份在席寶田軍中效力,授訓導銜,曾率隊參與了搜捕洪天貴福的行動,因功被沈葆楨奏請“以知縣留江(西)補用”,後又奉命作為“護解委員”押解洪天貴福到南昌。[41]他是欺矇、軟化洪天貴福的一個關鍵人物。對於唐家桐的善待和承諾,洪天貴福信以為真,誤以為只要自己如實招供,洗心革面,便可以萬事大吉。他將唐家桐看成是自己的救命稻草,對後者感恩戴德,稱他為“老爺”,拜他為“哥哥”(可見唐氏應是個年輕人),表示“我先是幼天王,今是跟老爺的人。我做唐老爺弟弟。我年輕,道理我有些不曉,望大人老爺憐我年幼,莫怪我。今蒙唐老爺待我甚好,我就放心了。”據末句推測,洪天貴福在被押解到南昌後,仍與唐家桐不時照面,甚至有可能仍舊歸後者看押。

在一種強烈的求生慾望的支配下,洪天貴福以近乎哀求的口吻寫道:“我今來到大人老爺這裡,萬望大人老爺帶我到老,我感大人老爺恩於世世靡暨。”為了表明心跡,他還附詩一首,肉麻地吹捧唐家桐:

老爺識見高,世世輔清朝。

文臣兼武將,英雄蓋世豪。[42]

在江西巡撫衙門受審時,洪天貴福也拼命洗刷自己,信誓旦旦地表示:“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與我無干。就是我登極後,也都是幹王、忠王他們做的。廣東地方不好,我也不願回去了。我只願跟唐老爺到湖南讀書,想進秀才的。是實。”[43]言語之中流露出一種天真,並夾雜著十足的奴顏媚骨寡廉鮮恥的味道。當年,洪秀全抱著勸世、救世的宗旨,毅然捨棄科考,並最終走上了反清革命的道路,而此時的洪天貴福卻竭力表白要做清王朝的順民,一心想博取功名。如此強烈的反差耐人尋味,更令人噓唏不已。

除了想考秀才,洪天貴福還談到了對婚姻的態度,表示“我有四個老婆。現在我不要妻,二十歲再要”[44],似乎對當初那麼早就結婚頗感懊悔。他的生活習慣也有所改變。據洪天貴福說:“我父親不吃豬肉的,並不準眾人吃酒,所以從前我只吃牛肉,不吃豬肉。如今也吃豬肉並常吃酒。”[45]由於天京長時間陷入絕糧的困境,洪秀全生前曾帶頭以“甜露”(野草團)為食,並下令全城軍民仿效,因此,洪天貴福登極後開戒吃豬肉、喝酒的可能性不大。聯想到洪天貴福在供詞中再三提到“唐老爺待我甚好”,文中的“如今”似乎特指其被俘後的日子。

為了表明心跡,1864年11月17日凌晨,洪天貴福又寫了三首詩送給唐家桐,題簽“右送唐家桐哥哥詩三首”,末署“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全詩如下:

跟到長毛心難開,東飛西跑多險危。

如今跟哥歸家日,回去讀書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長毛,一心一德輔清朝。

清朝皇帝萬萬歲,亂臣賊子總難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惟有盡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謝哥恩再三多。[46]

詩中“如今”一詞又重複出現了三次。據前引“我只願跟唐老爺到湖南讀書”和“如今跟哥歸家日”句分析,唐家桐肯定曾向洪天貴福許下帶他回湖南老家讀書的諾言,而洪天貴福居然深信不疑,並且以為這一天已是指日可待,以至於做起了“讀書考秀才”的酣夢,全然不知死神的陰影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

從這幾首文理不通形同夢囈的打油詩可以看出,幼天王顢頇平庸之極,與三國時蜀漢後主劉禪實在伯仲之間。倘若洪秀全靈下有知,將會有什麼樣的感想呢?他一定後悔自己當初沒有調教好這個犬子。可惜,他已經沒有機會來糾正自己的過失了。

洪天貴福同樣也沒有了機會。一天後,即11月18日,他將上述三首詩又重寫了一遍,但墨跡未乾,就被綁赴市曹凌遲處死,時年16歲。[47]至此,太平天國世系正式宣告終結。

[①]1994年,王慶成先生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文獻館尋訪到洪天貴福親書自述、詩句等9件材料。次年,日本學者小島晉治教授據此線索踵往臺北尋訪,結果發現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王慶成先生對之一併加以整理考訂(包括幹王洪仁玕等諸王被俘後的供詞),並擬定各篇標題,編入《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一書(武漢出版社1998年版)。上述文獻絕大多數系首次公佈,披露了不少以往鮮為人知的史實。王先生據此撰有《太平天國幼天王、幹王等未刊供詞中的新史料及辨證》一文(刊《歷史研究》2000年第5期》),對相關史事鉤沉探頤,頗多發明,其中也談到了洪天貴福。凡與該文重疊的內容,除必要之處外,本文一概從略。

[②]《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王慶成編著《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59頁。

[③]洪秀全的原配(“正月宮”)早逝,賴氏是填房,但具體姓名不詳。《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則交代了這一細節,內稱“我係第二房賴氏名蓮英所出,現年四十多歲”(引自《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7頁)。

[④]《誅妖檄文》,《太平天國印書》(全2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34頁。

[⑤]參見《洪仁玕在南昌府問供之一》、《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486、531、561頁;洪秀全《萬國來朝及敬避字樣詔》,《太平天國文書彙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1頁。按:洪天貴福就“洪福瑱”一名的由來解釋說,他一度被封為“真王”,“救世幼主真王洪天貴福,外人不知,將‘真王’二字合起叫做福瑱”;又云“登極後,玉璽於名字下橫刻‘真主’二字,致外人錯叫洪福瑱”。所言雖較錯亂,但因璽文引起對他名字的誤解一說卻是可信的。對照現存幼主詔旨上所蓋玉璽的璽文,其中央豎刻一行字,依次排列天父上帝、天兄基督、天王洪秀全和幼主洪天貴福四人的名號,幼主作“救世幼主真王福”,其中“真王”兩字系從右到左橫刻(參見王慶成《太平天國的文獻和歷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246頁)。

[⑥]《誅妖檄文》,《太平天國印書》,第734頁。按:《欽定英傑歸真》則描述了黃、侯兩人所見到的異象。

[⑦]《洪仁玕在南昌府親書供詞》雲:“……此時天王在花州胡豫光家駐蹕,乃大會各隊,齊到花州,迎接聖駕,合到金田,恭祝萬壽起義,正號太平天國元年,封立幼主。”(《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482頁)

[⑧]中國曆代封建王朝基本上採用預先公開建儲的方式來解決皇位繼承問題,太平天國與此近似。清代則不立皇太子,並由雍正帝始創祕密立儲制度。

[⑨]《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雲:“從來沒有出過城門。”(《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31頁)文中“城門”雖未確指,但就連洪秀全本人也深居簡出,洪天貴福也始終隻字未提宮殿之外的見聞,據此推斷,“城門”似應指宮城之門,而非天京城門。

[⑩]《天父下凡詔書》(第二部),《太平天國印書》,第471—474頁。

[11]同上,第478—479頁。

[12]《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7頁。按:洪天姣系洪秀全原配所生。據洪天貴福講,她被許給廣東人金王鍾義信為妻,但尚未成婚,天京失守時身陷城中(同上,第528頁)。又,鍾義信,天王詔旨作“鍾萬信”,系“天二駙馬”,說明洪天姣並不是洪秀全的長女。

[13]《洪天貴福親書自述之三》,同上書,第520頁。

[14]《天父詩》第265首,《太平天國印書》,第613—614頁。

[15]《洪天貴福親書請安本章格式和讚美詩》,《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5頁。按:上帝教稱之為“讚美經”,系據基督教的讚美詩改易而來。與《天條書》中收錄的讚美經相比,洪天貴福親書的讚美經在文字上略有改動,且刪除了隱含基督教“三位一體”論的“讚美聖神風為聖靈,讚美三位為合一真神”兩句,顯系後期所沿用的格式。

[16]詳參拙著《太平天國宗教》,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67-273頁。

[17]《開朝精忠軍師幹王洪寶制》,《太平天國印書》,第703頁。

[18]參見《堅耐踴躍同頂綱常同手足詔》,《太平天國文書彙編》,第60頁。

[19]《洪天貴福親書自述之二》、《洪天貴福親書自述之三》,《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0頁。

[20]《太平救世歌》,《太平天國印書》,第144頁。

[22]《天父聖旨》卷三,見王慶成編注《天父天兄聖旨》,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22頁。

[23]《洪天貴福親書請安本章格式和讚美詩》,《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4—525頁。

[24]《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同上書,第527頁。

[25]《幼主詔書》,《太平天國印書》,第798—799頁。按:洪秀全究竟生有多少子女一直是個謎。洪天貴福在被俘後供認:“我有兩個兄弟,均系十一歲,一名天光,封為光王,系第十二母陳氏所生;一名天明,封為明王,系第十九母吳氏所生。並有兩姊三妹,均不同母的。”(《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7頁)照此說法,洪秀全一共僅有8個子女。不過,洪天貴福的陳述並不確切。除第二子夭折外,洪秀全另有第五子名天佑,後來襲東王爵位,被封為幼東王,故天王詔旨稱之為“天佑子侄”。此外,早在1853年末,楊秀清便有天王“娘娘甚眾,天金亦多”一說(語出《天父下凡詔書》第二部,《太平天國印書》,第480頁),據此推測,似乎天王的女兒也不止5個。

[26]《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31頁。

[27]參見拙文《太平天國反孔政策的由來及其影響》,《滄桑足跡》,中國發展出版社2000年版,第76-83頁。

[28]《洪天貴福親書自述之三》、《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0、531頁。

[29]《洪天貴福親書自述之三》,《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0頁。

[30]《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同上書,第531頁。

[31]《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同上書,第560頁。

[32]《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8、532頁。按:洪天貴福還透露,他曾採納沈桂(人稱“沈真人”)的建議,詔封六主帥,由此可見沈桂在朝中的地位。沈桂其人其事在其他文獻中沒有任何記載,幼天王所言披露了一個以前不為人知的重要史實。不過,沈桂的出身或來歷頗費揣摩。筆者推測,鑑於太平天國宗教是一神教,排斥一切異教神靈和異教徒,因此,沈桂斷不可能是位名副其實的“真人”。另一方面,由於政治上的偏見和文化上的隔閡,士大夫階層通常對太平天國持不合作乃至敵對的態度,故而沈桂似是位落魄江湖的寒士,因通曉醫卜星相之術而被稱作“真人”。上帝教原本就是一箇中西合璧的宗教,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其本土文化(儒學與民間宗教)的色彩變得越來越濃厚,故人們私下裡習稱沈桂為“真人”並非不可思議之事。

[33]羅爾綱:《增補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68頁。

[34]詳參拙著《從塾師、基督徒到王爺:洪仁玕》,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85-286頁。

[35]《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9頁。

[36]《譽王李瑞生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65頁。

[37]沈葆楨:《席軍翦除湖逆搜獲偽酋折》(同治三年九月廿五日),《沈文肅公政書》卷三,光緒六年吳門節署刻本,頁89。

[38]關於洪天貴福兵敗被俘的經過,詳參《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29—530、532—533、560頁。按:幹王洪仁玕於10月10日拂曉被俘,其他重要首領或陣亡或被俘或逃逸,不一而足。太平軍餘部在江西會師的計劃遂以失敗告終。11月23日,幹王在南昌就義。

[39]沈葆楨:《席軍生擒首逆折》(同治三年十月初三日),《沈文肅公政書》卷三,頁103、104。按:另據沈葆楨《報獲木質偽璽片》,在幼天王被押解到南昌的當天,席軍在廣昌、石城交界的一民家搜獲幼天王木質璽印各一方,系在皖南廣德時補刻。

[40]沈葆楨:《訊明首逆供情折》(同治三年十月十三日),同上書,頁107。

[41]參見沈葆楨《席軍生擒首逆折》、《訊明首逆供情折》,同上書,頁105、107。

[42]以上凡未註明出處的文、詩均引自《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60—561頁。按:該供詞末署“甲子年九月二十七日”,與其他供詞一樣,系沿用天曆(沈葆楨《訊明首逆供情折》遂有“所供日期,尚沿偽朔”一說),陽曆則為1864年11月8日。

[43]《洪天貴福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稀見清世史料並考釋》,第533頁。

[44]《洪天貴福親筆供詞(又一件)》,同上書,第559頁。

[45]《洪天貴福在南昌府供詞》,同上書,第530—531頁。

[46]《洪天貴福親書送唐家桐詩三首》,同上書,第526頁。按:在被俘後的供詞中,洪仁玕讚頌洪秀全“天生聰明”,並說洪天貴福“也是絕等聰明,我看一行書,他看三行了”(《洪仁玕在江西巡撫衙門供詞》,同上書,第491、492頁)。幹王氣節固然可嘉,但終究不脫“愚忠”二字。核諸史實,他對幼天王的評價明顯有誇張、掩飾之嫌。

[47]清廷就“洪福瑱應否檻送到京”一節諭示沈葆楨曰:“洪福瑱雖系洪秀泉之子,而麼麼小丑,漏網餘生,亦不值檻送京師,……”,沈氏遂遵旨將幼天王就地處死。參見沈葆楨《洪福瑱就地凌遲處決折》(同治三年十月二十七日),《沈文肅公政書》卷三,頁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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