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亞瑟

我見到丁聰先生時,他已90歲了,仍一頭黑髮,身體硬朗,定期在報刊上開專欄畫漫畫,問他養生祕訣,他說是“一不鍛鍊,二愛吃肥肉”,把我們過去的經驗全部顛覆了,也使我對肥肉一直保持著好感。

所以,聽說裝幀設計家朱贏椿主編六年的隨筆集《肥肉》問世,我連忙網購一冊,讀畢大呼過癮。書中幾十位各界人士撰稿,回憶自己與肥肉的因緣,大都充滿了對肥肉的讚美。此書封面設計獨特,是整個一塊肥肉,很肥,只有幾絲瘦肉,封面無字,只在書脊上有“肥肉”二字;他還為一些對肥肉過敏的讀者著想,又在摺頁做了第二張封面,白紙上嵌了塊紅燒肉;書中還附上了若干張70年代的肉票,並且憑書中的供應票能換40塊錢的法國豬肉。總之,這本《肥肉》把與肥肉有關的視覺元素做得相當到位,也勾起了我與肥肉相關的回憶。

話說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父親下放到駐馬店地區的一個縣裡,我到那個縣城裡上了一學期小學,學會了不講衛生,學會了方言罵人“可熊蛋”。回到鄭州,姐姐見狀痛哭,立馬把我原來的衣服全部換掉,併發誓再也不讓我去那個縣城裡上學了。

那塊魂縈夢繞的肥肉

在縣城的半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食堂的“米粉肉”(現在叫粉蒸肉)。食堂每週改善一次伙食,把五花肉切成小條,裹上米粉,用油炸過之後,再加上其他配料、作料,用黑陶小碗盛著,上籠蒸。別的菜可能是三分、五分錢一份,米粉肉就是一毛。我對黑陶小碗印象特深,它只有一般飯碗的三分之一大,這樣才顯得金貴,好東西就是不能多吃嘛。看見黑陶小碗,那就意味著改善生活,意味著好吃。那時爸爸在縣城的房管所當會計,在食堂吃飯的大都是些泥工、木工、電工等,多為“一頭沉”(即老婆孩子在農村,自己獨個在縣城)。他們的飯量很大,平時都是一大碗熬菜,三四個饅頭,蹲在院子裡,吃得很滿足,印象中只有少數人才捨得吃米粉肉。我則是天天盼著這種黑陶小碗的米粉肉。奇怪的是,直到90年代,我在很多單位食堂吃過飯,盛紅燒肉、粉蒸肉用的還都是這種黑陶小碗;到2013年,我所在的單位引進了一個周口師傅來承包食堂,盛紅燒肉、粉蒸肉的,仍然是這種黑陶小碗!可以想見河南農民對黑陶小碗情結有多麼深厚!

星期天,我爸和我就自己做飯,點著煤油爐,把各種菜、粉條、饅頭等在鍋裡一陣亂燉,倒也吃得其樂融融。那時多想天天吃肥肉啊,但實際情況是平時吃的菜油水很少,我的身體又在發育,營養常常跟不上。我就記得食堂常吃鹽水煮黃豆芽,難得見半點油星。直到現在,我在飯桌上見了黃豆芽都躲得遠遠的。

現在想想,那些日子真是沒法過;但在當時,並沒有感覺到苦,因為人人都是這樣,你並不比別人特殊。而我能想象的好日子,就是天天吃粉蒸肉吧。

那塊魂縈夢繞的肥肉

回到鄭州,我的肥肉記憶與一個老司機有關。我家住的大雜院裡有個公交車司機老王,特愛吃肉,自己也經常下廚,印象最深的是他跟紅燒肉一般泛著油光的腦門和便便的大肚子。在那個年月,就那種營養,難得會有幾個大腹便便的人,他就是我見過的極少的一個。他常常把桌子擺在院子裡一棵大柳樹下,放上紅燒肉和幾樣小菜,再弄上幾杯小酒,那生活,真讓小夥伴們羨慕啊!他是多年的公交公司模範,因為他開車老練,據說經驗是距離停靠站老遠就掛上空擋,靠慣性滑行到站,所以節油冠軍總是他。不知道那時的公交車司機是否工資很高,還是他人際關係廣泛,鬧不清他家怎麼老是吃肉,而為什麼我們家就沒有。雖然羨慕,但“人窮志不短”,仍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附帶說一句,老王愛吃肉,愛下廚,看來水平確實不低。改革開放之後,他退休了,還專門到一家三星級酒店幹起了專職大廚。

那時吃肉要憑肉票,誰家捨得這樣吃肉。因為炒菜的豆油或菜籽油每人每月憑票只能買三兩,所以誰家裡的菜要有點油腥味,都得靠買些肥肉煉大油。煉過油的油渣往往是最受歡迎的食物,但注意油渣不要煉太久,那樣會太柴;要保持適當的豐腴和柔軟,再在上面撒些鹽,趁熱放在嘴裡,就能聽到刺刺啦啦的聲音,那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能用油渣包些包子,已經是兒時的狂歡了。

那時最受歡迎的職業,是在國營菜場賣肉的營業員。我們院子裡有個姑娘,下鄉回城後分配到菜場賣肉,由於工作熱門,給她介紹對象的絡繹不絕。她家也是天天吃肉,據說祕訣就在於賣肉時剔骨別剔乾淨,連筋帶肉的骨頭下班後就便宜處理給了菜場職工。所以,找她“走後門”的跟給她介紹對象的一樣多,很是風光了幾年。

那時,我們家吃肉基本上是在春節,平時每人每月半斤肉票根本無法滿足孩子們對肉的想象。我爸從下放的縣裡,每年春節前會帶一些大肉、醃魚回到鄭州。可以說,我們就指望著這些肉類來完成過年的儀式了。

有一年(大約是1974年或1975年),我爸春節前竟然空著手回來了。坐下,歇口氣,爸爸說:“我把肉弄丟了。”

全家都很吃驚,那這個年可怎麼過啊?接著他把在駐馬店換乘火車時的經歷講了一遍。

那是春節前的農曆二十五,由於下了長途汽車到火車站換車還有一段路程,我爸帶的東西多,有魚有肉有日用品,還有一個水缸的木蓋子,不好拿。在站口,他看到一個農民拉著架子車像在拉腳,就讓他幫忙拉到火車站,報酬是給他買包煙。路上,我爸跟那人閒聊了幾句,路過一個廁所,我爸讓那人等一下。

進去,出來,架子車不見了。

轉遍車站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沒找見。

我爸沮喪得沒了辦法,那可是一家人的春節“福利”啊。四處尋找無果,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我爸到車站派出所報案。公安人員說:“馬上過年了,現在沒人手,等過完年再說吧。”

我爸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到了鄭州。

那一年,全家是在沮喪中度過春節的。幸好哥哥的同學聽說此事,託人幫忙買了些豬腿肉,那個春節才算是勉強有了些肉味。

那塊魂縈夢繞的肥肉

過了正月十五,我爸重回縣裡。不料,過兩天又回來了,而且帶回了大包肥肉、醃魚!

原來,我爸路過駐馬店火車站,就去派出所碰碰運氣,問一下結果。誰知,公安人員告訴我爸,“案破了,魚、肉都追回來了。”原來我爸在丟東西前與那農民聊天,那人說他是陳店公社的。就這樣一條信息,幫助公安人員破獲了此案。年後公安人員趕到陳店公社,那時的農民膽小,偷了東西又心虛,魚和肉都沒敢動,冷藏放好,只吃了些副食品,見到公安來抓,立馬就交代了。所以才有了這大魚大肉的完璧歸“曹”。

那年我家的春節從元宵節後才真正開始,直到如今仍縈繞心魂。

選自《溫暖靈魂的味道》作者:張佳瑋,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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