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突然制裁韓國背後：不睦已久，專家稱制裁與反制尚有分寸

當地時間2019年6月28日，日本大阪G20峰會，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迎接韓國總統文在寅。東方IC 圖

7月1日，剛剛結束G20接待工作的日本政府突然宣佈，將限制對韓國的三種半導體材料出口。據路透社報道，日本最早可能在7月4日就實施這一制裁。

當日下午，韓國外交部第一次官（副部長）趙世暎召見日駐韓大使，向其發出抗議。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部長成允模則稱，考慮將爭端訴諸世界貿易組織。

日經中文網分析稱，此次制裁中涉及的半導體材料都是製作電視、智能手機部件的材料。日本供應商在上述這些材料的市場中都佔有絕對支配性的份額，一旦制裁生效，韓國買家將很難在市場上找到替代的供應渠道，而這必然會對韓國三星和LG這樣的公司帶來潛在衝擊，還可能影響到一些日本製造商，從長遠來看將產生巨大副作用。

在韓國經濟表現不樂觀的當下，日本的制裁措施會對韓國經濟造成多大沖擊，成為多方關注的問題。據韓聯社7月1日報道，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當日表示，受半導體和對華出口不振等因素影響，韓國6月出口同比減少13.5%，為441.8億美元，連續7個月呈下滑趨勢，減幅創3年5個月來新高。

不過，也有觀點認為，日本的制裁措施固然罕見，但並非意在讓韓國“傷筋動骨”。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胡令遠認為，可以從日韓兩國關於歷史問題的積怨，以及兩國各自國內政治的角度來理解這一輪日韓外交風波。

制裁與反制尚有分寸，但企業界已開始擔憂

除了半導體行業，據日經中文網報道，日本還計劃8月份從安全保障上的友好國家“白名單”中剔除韓國。

上述報道稱，日本將分兩個階段加強韓國的出口管制。首先是7月4日以後，要求對氟化聚酰亞胺、光刻膠(Resist）和蝕刻氣體（氟化氫）三個產品進行單獨許可和審查。並計劃8月份從安全保障上的友好國家“白名單”中剔除韓國。

報道稱， 該名單包括美國、德國、法國等27個國家，韓國將成為首個被剔除的國家。如果不在名單之內，有可能轉用於軍事的產品在出口時就需要得到日本經濟產業省的批准，電子零部件、精密零部件、機床等都屬於管制對象。

不過，雖然聲量不小，但日韓兩國領導人似乎都無意將兩國關係徹底“搞僵”。

“半導體產業並不是特別高精尖的領域。安倍在該領域敲打一下韓國，表達一下不滿，可以傳遞一種‘你做錯了事，我懲罰你一下’的信號。就好像出了一口惡氣一樣。”胡令遠說。

關於此次的出口管制，日本德勤管理諮詢公司的執行董事羽生田慶介表示“由於是日本可以做出自主判斷的領域，估計不違反世界貿易組織（WTO）規則”。但早稻田大學教授福永有夏則認為：“這是屬於有違反WTO規則嫌疑的灰色地帶的措施”。

“實際上在日本主動制裁後，韓國有點被動了。之前推翻協議顯得有所理虧，而韓國現在國內經濟等方面表現不好，文在寅政府為了不失分，又必須反擊一下日本。”胡令遠分析稱，“韓國會採取一些報復措施，但會有所節制。事實上，日本的制裁措施也是有節制的。雙方都存在對各自國內民眾‘作秀’的成分，不會真正的給對方造成特別深的傷害。”

事實上，不少國際因素也制約著日韓交惡的嚴重程度。日本剛剛結束了G20大阪峰會的接待工作，似乎也不願意在對韓製裁時顯得過於“高調”。

“之所以現在宣佈制裁，是因為日本不希望此事影響G20會議召開。”李開盛對澎湃新聞表示，“當各國都在反對美國的單邊主義的時候，作為G20的東道主，日本不希望因為制裁而影響自身形象。”

“此外，安倍也不能把日韓關係搞得太僵，必須把握平衡。”胡令遠則分析稱，“一方面，安倍要搞點動靜出來，但另一方面，又不能搞過頭了，那樣的話在國內也難以得分。”

而在半島局勢走向緩和的當下，美國和朝鮮因素也是安倍政府決策時難以忽略的變量。

“安倍還必須同時顧及特朗普和金正恩的感受。特朗普剛與金正恩會晤，在半島局勢有所緩和的背景下，日本也想與朝鮮改善關係。而在金正恩看來，文在寅改善南北關係的努力還算比較積極。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安倍對韓國過於強硬，金正恩不會覺得很開心。”胡令遠說。

不過，業界已經開始擔心制裁帶來的後續影響。

據日經中文網報道，SK海力士的有關人士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庫存量“不足3個月”。在被問及“如果不能追加採購，3個月後工廠是否會停止生”時，回答稱“是”。

三星電子則迴避了具體說明，僅表示“正在詳細調查情況”。

然而，另一方面，韓國企業在半導體領域擁有很高的市場份額。在半導體銷售額方面，韓國的三星電子高居榜首，SK海力士則位居第三。尤其在保存數據的存儲半導體方面，韓國企業有很強的優勢。一家日本的大型機電企業擔憂稱，“如果韓國的存儲半導體供給出現停滯，導致蘋果公司的iPhone減產的話，也有可能對本公司的零部件供給產生影響”。

制裁象徵意義明顯，雙方均著眼內政

“日本選擇半導體行業下手，這主要還是象徵性意義比較強的行為。並不是說日韓馬上就要在半導體行業‘開戰’了。”胡令遠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安倍如此動作，首先還是為7月下旬的參議院選舉考慮。”

7月21日將進行投票的參議院選舉是日本“令和”時代以來的第一場國會選舉。安倍對此次選舉頗為看重。據新華社此前報道，安倍所在的自民黨正繼續謀求修改憲法第九條，因此將修憲視為參議院選舉的焦點之一。選舉的一大看點在於支持修憲的勢力能否繼續在參議院保持三分之二優勢。但日本共同社6月底報道稱，目前參議院內無需改選的支持修憲勢力有78人，安倍還需贏得86人的支持才能形成三分之二優勢，因此要想像三年前一樣跨過“修憲門檻”難度較高。

此外，就在上月25日，安倍晉三剛剛面臨了一場來自立憲民主黨等日本在野5個黨派共同提交的內閣不信任決議案。儘管憑藉自民、公明兩黨和日本維新會等多數反對，安倍順利“過關”，但面對即將在7月下旬開啟的參院選舉決戰，安倍晉三仍將面臨諸多不確定因素。

對此，胡令遠分析稱，選舉造勢馬上要進入高潮了，若到時選情對安倍十分有利，不排除他想把參眾兩院選舉“捆綁”同時進行，進一步鞏固其國內地位，甚至幹第四屆首相任期。因此，安倍有動機利用與韓國的關係來做些文章。

此外，安倍任上在外交領域近來出現了力有不逮的情況，因此其有意在外交上得分，爭取選民好感。據胡令遠觀察，安倍除了對華外交近來比較成功以外，其他幾個方向都顯得泛善可陳。

“G20還算順利，但日美關係不容樂觀。特朗普又把日美安保條約拿來說事，而且美國在日本參議院選舉後預計還會對日本施壓。”胡令遠說，“俄羅斯方向安倍也發現難以突破，與普京‘套近乎’的把戲似乎也玩不下去了。因此安倍在外交上的壓力還是比較大的。”

面臨內政壓力的不僅僅有安倍。文在寅當政的韓國在經濟方面表現平平，經濟增速亮起紅燈。今年4月2日，韓國貿易、工業和能源部公佈數據顯示，繼2月出口數據以近三年來最快的速度萎縮後，韓國3月份的全國出口總額為471.1億美元，比去年同期下降8.2%，自去年12月以來連續四個月下跌。同月9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測了今年經濟增速將會下降的國家名單，韓國名列其中。

“文在寅政府在經濟領域面臨很大的壓力。他們許諾增加福利，但經濟數據卻一點兒也不樂觀。”27歲的韓國青年宋知勳告訴澎湃新聞，“外交上若失分，會對文在寅非常不利。”

日韓不睦非一日之寒，日本憋著一口“惡氣”

除了兩國的內政因素，對於日韓民眾來說，日本此次罕見制裁並非完全是意料之外。兩國因為歷史問題積怨已久，齟齬甚深。

據日本共同社報道，日本非營利組織Genron NPO及韓國獨立智庫東亞研究所（EAI）5月至6月進行的一項聯合調查顯示，兩國均有超過60%的受訪者表示他們認為日韓雙邊關係已經惡化，而只有6.1%的日本受訪者和3.7%的韓國受訪者仍然認為兩國關係“良好”。

與去年同期相比，認為雙邊關係“糟糕”的日本受訪者比例一躍達到63.5%，增加了23個百分點，是2013年初次調查以來的最高水平。

共同社分析稱，導致兩國關係惡化的一個主要原因是韓國最高法院對戰時勞工的立場。日方堅持認為，韓方放棄了1965年《韓日基本條約》中提出賠償要求的權利，而日本為韓國提供了鉅額“經濟合作”資金，其中包括價值3億美元的贈款和10年期2億美元的貸款——總額是韓國當時年度國家預算的1.5倍。

對此，日本大學生木下奈旺對澎湃新聞表示，韓國無法忘記日本二戰時將其視為殖民地的所作所為，但日本官方認為戰後已經為韓國提供了經濟補償，因此不希望這段歷史再被提起。“日本（政府）覺得，我們已經用錢解決了這個問題，如果韓國想讓日本聽從他們的主張的話，先把錢還給日本再說吧。”木下奈旺稱。

調查還顯示，日韓關係迅速惡化的另一個原因是去年12月韓國海軍驅逐艦向日本海上自衛隊巡邏機照射火控雷達事件。根據該調查，日韓雙方有超過60%的受訪者都表示相信本國政府提供的事件版本。日方稱此次事件是“極其危險的行為”，並向韓方提出嚴正抗議。韓方則解釋稱這是正常作戰行動，並非針對日本。

基於上述糾葛，在剛剛結束的日本大阪G20峰會期間，日韓兩國領導人並未舉行雙邊會談，僅僅在開幕時作為主賓雙方禮節性地握手合照。

“歷史問題久拖不決，日本確實覺得心裡有一口‘惡氣’。日方覺得，朴槿惠已經和日本簽訂了一個關於‘慰安婦’問題的協議，但現在韓國也不承認了。”胡令遠解釋說。

日本政府認為韓國重提二戰時期日軍強徵勞工的問題違反了兩國之間的《日韓請求權協定》。針對韓國於6月19日提出由日韓兩國企業共同出資賠償的解決方案，日本官房長官菅義偉表示拒絕，稱“完全無法接受”。

“在日方看來，既然兩國政府間已有協議，不能說老百姓一有情緒，政府就推翻協議。這讓安倍感覺非常沒有面子。”胡令遠說。

“其實可以理解，日本是一個自尊心比較強的國家。”27歲的韓國青年宋知勳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對兩國關係的惡化給出了自己的理解，“他們（日本）嫉妒我們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韓國）明明是之前（日本）的殖民地，但好多產業而且連文化、明星、電影什麼的都被韓國佔了，肯定感覺不好。”

“關於日韓關係，有政府和民眾的兩個層面。”進行調查的韓國東亞研究所所長宋嶽（音譯，Yul Sohn）談到。而調查的另一方日本Genron NPO負責人久藤靖（Yasushi Kudo）也表示，雖然大多數人認為日韓關係已經惡化，但個人對另一個國家的普遍印象並不是那麼糟糕。“兩國政府都應該承認，他們的民眾希望改善這種關係。”久藤靖稱。

“我們會討厭日本政府，但不會討厭日本人，特別是年輕人對日本人沒有什麼意見。”宋知勳說到。談到日本剛剛宣佈對韓實施的貿易制裁，宋知勳認為這種對雙方都不利的局面並不會持續很久。“暫時而已，（日韓）本來是同盟，（關係）再不好其實也不會有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