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白居易跟劉禹錫的友情開始於公元826年,就是那一年,劉禹錫從安徽和州(現在的和縣)歸京,而白居易自蘇州歸洛,兩位同齡人在揚州相逢(他們都生於公元772年,就是杜甫死之後的第二年),之所以在揚州相逢的原因是當時的南北交通大動脈是大運河,要回洛陽乃至回長安,走運河水路都是最便捷的行程,於是,中唐的兩位大詩人在此相遇了。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隋唐大運河沿線的城市)

兩人大概早已互有耳聞,互相之間一見如故,白居易寫詩同情劉禹錫,說“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我知道你這一生如此坎坷的原因是因為你太有才華了,可是一貶官就是二十三年實在是有點過分了,劉禹錫回了他最響亮的兩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後兩人同遊揚州、楚州等地,惺惺相惜,兩位大詩人從此開始了一生的友誼。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劉禹錫與白居易)

中國詩歌史上怕再沒有另一個人像劉禹錫一樣屢被摧殘而樂觀不改的人了。別人遇到秋天就悲傷,劉禹錫偏不,他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睛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也許正是這樣的樂觀主義精神感染了白居易,從此兩人成為知交,因為白居易的仕途也不順,只不過他的不順與劉禹錫不同,白居易在經過815年武元衡被刺事件被貶之後(當時書面上被貶的理由很別緻:白居易的母親看花墜井去世,而白居易作有“賞花”及“新井”詩,有害名教。)三觀大改,從之前的“兼濟天下”改變成“獨善其身”對於當時的實際情況來說,這種改變是合時宜的,也正因此,白居易的晚年生活還算不錯,他在遇到劉禹錫時,是向朝廷請了病假回洛陽的家裡養病的(他在824年就在洛陽買了房子)。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晚年的白居易)

這一次回京,劉禹錫仍然不服氣(儘管已經55歲),回到長安,很快就又寫了“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的詩句,他仍然勃發著為國為民的熱情,可是當權者怎肯給他機會,他很快就又被找個理由扔出了京城,到蘇州(白居易在那裡當過刺史)等地當刺史去了。這一去,直到開成元年(836年)皇帝換代,劉禹錫才終於任了太子賓客東都(就是洛陽)分司,這是一個有名無實的閒職,不再做實職了,大概是當權者知道他已經年過花甲,翻不起多大的浪花了,不再注意他了。

到開成三年,也就是838年,任太子分司的劉禹錫與做太子少傅(也是閒職)的白居易在洛陽相聚了。兩位好友,政治上都遭冷遇,一生未得施展抱負,此時都已將近七十歲,聚會之際,感觸良多,於是白居易寫了一首詩,詩名是《與夢得沽酒閒飲且約後期》,全詩如下:

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閒徵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絃。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詩題簡單,就是直陳其事,“夢得”是劉禹錫的字,與劉禹錫沽酒閒飲並且約了下次相聚的時間,題中說閒,其實是無奈的,說自己閒的人,往往都是一堆心事,只是無奈地“閒”下來罷了。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劉禹錫畫像)

“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年輕的時候尚且不知道為生計而憂慮,到了老來誰還痛惜這幾個酒錢?這是字面意思,其實,字面之外,就是少年時兩人壯志凌雲,“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豪氣,根不不以生計發愁,腦子裡想的都是“家國大計”,從來不為自己一個人的生計犯愁,到了老後,人情冷暖遍歷,世態炎涼飽經的兩位好友終於身心交瘁,踏遍青山的晚景之下,再也不可惜這一點酒錢了。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兩個人爭著掏錢買酒,這是老友相聚的常態,“共把”兩字生動,十千沽一斗是有可能的,但是真的沽了一斗酒嗎,顯然是誇張,但這種藝術誇張是正常的,兩人共求一醉,以酒解悶,以酒消愁的情感是真摯而熱烈的;“相看”二字一出,是兩個人坐定之後,互相端詳,這是久不相見的親切場面,兩個六十七歲的老人,在酒館裡相遇了,各自白髮蒼蒼,一對兒滿臉風霜,互相端詳,看對方就是看自己,像是照鏡子,憐惜對方也就是憐惜自己,這種相對的互相端詳,已經宣洩了無數的情感,可能沒有說話,但人生的離亂,宦海的浮沉,盡在這“相看”之中了。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晚年白居易和劉禹錫及朋友們的生活)

“閒徵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絃。”這是對典型文人老來生活的描摹,只是這裡閒未必是真閒,醉又何嘗是真醉。閒到只能對個對子,寫個小令,做做學問來打發日子;醉當然不是真醉,因為還能互聽清吟,聽著詩人口吟的詩句比聽管絃樂聲更讓人心醉。做學問、行酒令、喝小酒,聽管絃,其實都是仁人志士虛擲時光的不幸,字面上的洋洋自得,寫的正是字面之外的不甘與煩悶,畢竟年近七十了,一生可能就這樣了,怎不讓人哀嘆!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白居易拱謁·鳥窠指說》中禮佛的白居易)

“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等到了菊花黃時,我們自家的酒已經釀熟的時候,我再與你一醉方休,肯定能陶然忘憂。詩人約定了下次共醉的時間是重陽佳節,這是對未來的期許,也是對主題的深化,友情還將繼續發展,當然,既是飲酒解憂,證明還是有憂愁在的,或許這份悠長的哀愁才是真正的“此恨綿綿無絕期”,深重到要只有醉了才能解憂,這讓人想及曹操的《短歌行》:“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二者情致大略相似:只有在醉鄉里才能消解暮年壯心未已的哀愁啊!這裡的家釀當然也有友情深厚的意思,交情不深的人是不會用“家釀”招待的。

唐詩閒讀:“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現在的白居易草堂)

我們不知道這一年的重陽節兩人是否再次共醉,只知道劉禹錫晚年在洛陽期間,與白居易、裴度、韋莊等交遊賦詩,唱和對吟,生活極其閒適,他和白居易更是留下了《劉白唱和集》,與白居易,裴度留有《汝洛集》等對吟、唱和佳作,這些詩作,如果細讀,劉禹錫和白居易都不那麼糾結了,白居易晚年更是篤信佛教,成了一位佛門弟子(“香山居士”的來歷。)公元842年,劉禹錫病逝於洛陽,移葬於相距不遠的河南滎陽(今歸鄭州),四年之後的846年,白居易也終究扛不過寂寞與哀愁以及自然規律(元稹、劉禹錫等好朋友們都逝去了),在洛陽安逝。不管年輕時這兩位大詩人活得有多掙扎、仕途有多坎坷,至少在晚年,兩人的生活都算安順,這跟李白、杜甫相比,似乎結局好得多了。

(【唐詩閒讀】之102,圖片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