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頭和他老伴這些天都不太高興。江老頭總是在家裡不停地抽著土煙，罵罵咧咧的，搞得家裡烏煙瘴氣。出了門就罵牛，牛不走了罵，牛不吃草也罵：“你個發瘟的畜生！”他老伴的表現卻截然相反，一天到晚都不說話，就愣著頭只知道劈材燒火。
江林是江老頭的兒子，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勸導他爸：“爸，想開點，不就是個棺材嗎？”
江老頭脾氣上來了：“你懂個屁！沒有棺材我就不得好死了！”
這怎麼回事呢？事情還得從幾個月前說起。
幾個月前，木匠師傅給老江夫婦做了兩副棺材。因為按照農村習俗，年滿六十的老人應當早些準備棺材，將來好入土為安。江老頭看老伴也滿六十了，就請了木匠師傅給自己和老伴打造棺材，並按照習俗宴請村民來喝酒。
然而沒多久，村裡傳來消息說，國家出臺了最新的《殯葬管理條例》，提倡火葬，減少土葬，要“節約殯葬用地，革除殯葬陋習”。但國家層面的“提倡火葬”具體到江老頭的縣城就變成了“一律火葬”，政策在執行過程中變了味。
既然是火葬，那棺材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縣長開始搞事情，在全縣範圍內沒收棺材，以響應國家的火葬政策。上行下效，村長開始帶著人挨家挨戶收棺材，一時間滿村風雨。江老頭就是被這事搞得憂心忡忡的。
整個村子，除了江老頭家的棺材沒被沒收，其餘的都被收走了。這主要是江林曾經給縣長當過司機，與縣長私交甚好，村裡人不敢貿然動手。不過江家的棺材遲早是保不住的，因為江林並不想因為這事得罪縣長。所以他才去勸說江老頭，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江林：“爸，想開點，不就是個棺材嗎？”
江老頭：“你懂個屁！沒有棺材我就不得好死了！”
江林：“怎麼會呢？現在大城市都流行火葬，日本還有把屍體扔進海里進行水葬的。”
江老頭：“那是洋鬼子的葬法，我是土狗子，我搞不慣的。”
江林：“什麼搞不搞得慣？人死了都沒知覺了，還計較這些幹嘛？”
江老頭：“人算命先生說了，人死了只有放進棺材埋進土裡才能轉世投胎，不然魂魄得不到安息，會變成厲鬼的！”
江林：“那是迷信，我不信這一套。”
江老頭：“我信。總之我的棺材不能交出去。”
江林：“全村的棺材都上交了，你非要做釘子戶嗎？”
江老頭：“釘子戶怎麼了？我就不上交！”
江林：“爸，你別鬧了，你也知道這事是縣長抓的，我還指望縣長把開發區的工程包給我呢！你這一鬧，我那禮不都白送了？”
江老頭髮怒：“你就知道包豆腐渣工程撈錢，難道不管你爹的死活嗎？”
江林咆哮道：“那你就不顧這個家嗎？我不包工程，拿什麼養活咱家？前兩天，你那寶貝孫子又在學校打人了，校方揚言說要開除他。我不去掙錢，拿什麼給你那好孫子擦屁股？”
江老頭：“我去找學校總行了吧！”
江林：“你去？誰認識你啊？誰搭理你啊！爺倆沒出息那樣兒，簡直一個德行！”
說罷，江林猛地啐了一口痰，起身離去。走到門邊，回過頭來對江老頭說：“不管你願不願意，棺材一定得上交，我已經聯繫了村裡的人，星期天開車來拉。你要是覺得難受，拉棺材那天，你待在房裡別出來就行。”
江老頭氣的臉都紅了，繼續抽著土煙，打火機點一下，他的嘴便抽搐一下，然後大口大口往地上吐痰。可打火機不知怎麼回事，一會兒就怎麼也打不著了。江老頭把打火機狠命摔到地下，一聲微弱的爆炸聲響起，隨後一股難聞的氣味瀰漫開來。
星期天，江老頭一整天都待在房裡，一聲不吭抽著悶煙，就連吃飯都是老伴送到房裡去的。他的內心掙扎糾結，忐忑猶豫，既等著車來，又盼著車不要來。這一天的時間好像格外漫長，他的臉彷彿走過了十年的滄桑。
下午3點，村裡的車來了。江老頭聽見車聲，趕忙從床上跳起，氣勢洶洶要去和收棺材的人幹架。但衝到門邊後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往回走，又鑽進了被窩，將被子蓋過臉，雙手捂著耳朵。
兩幅棺材裝上車後，車子又啟動了，江老頭再也忍不住，衝出了房門。江林嚇了一跳，連忙拉住江老頭，“爸，不要亂來，人家是來執行公務的。”江老頭可憐巴巴說道：“我知道，能不能讓我再看幾眼我的棺材？”村裡收棺材的人同意了：“給你五分鐘啊！”
江老頭連連道謝。一開始，江老頭是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棺材，好像在看一件價值連城的名畫。然後是用手撫摸棺材，江老頭覺得手感非常好，甚至好過任何一件珠寶。最後，江老頭把頭枕在了棺材上，淚水順著他眼角流了下來，正好滴在棺材上，一會就被晒乾了。
十幾分鍾後，棺材被拉走了。江老頭待在原地傻傻的看著車走了，然後一言不發回到房間，拿上菸斗，牽著牛去吃草去了。江林覺得奇怪，老頭平時放牛都是下午四五點左右，現在才三點多，烈日正炎。而江老頭摸了摸牛背，沒有棺材的質感，就衝牛開罵：“發瘟的畜生！”
又過了一段時間，村裡有個消息傳開了：“上交的棺材要砸掉了。”有人說是因為縣裡收了太多的棺材都沒地方放，只能砸掉；有人說砸棺材是為了顯示支持火葬，摒棄土葬的決心，做給上級政府看的。各種說法不一而足，但各個說法都有相當多的支持者。
一個月後，村裡接到縣級的通知要砸棺材，沒收的棺材被一車車拉到了小學外面的籃球場上。二十幾個壯漢，五大三粗，膀大腰圓，掄起錘子就砸。圍觀的年輕人也有很多過來砸的，但他們一致遵循一個原則：不砸自家的棺材。於是，砸別人家的棺材成了他們唯一的發洩方式。
一下午的時間，整整100副棺材全被砸了。一地的木頭塊被許多熊孩子撿去當飛鏢玩，木屑的味道辣人眼鼻，害得孩子們噴嚏不斷。
第二天，縣裡的報紙刊登了這樣一則新聞：“我縣響應國家號召，積極推行火葬，節約殯葬用地，革除殯葬陋習。在上級政府的領導下，在政府人員的耐心勸說下，在本縣居民的全力配合下，XX村村民自願上交棺材共150副，標誌著我縣火葬工作取得了重大進展，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進入新的發展階段······”
新聞還附了一張照片，是棺材還沒被砸之前照的。棺材的前面是村幹部，包括村長、村支書以及幫忙收棺材的人，棺材的旁邊是籃球架，棺材的後邊是小學，小學內五星紅旗在迎風飄揚。
自那之後，村裡的老人像蔫了一樣，全都無精打采的。全然是一個個驅殼，一幅幅皮囊在行走。彷彿吃飯只是為了排洩，彷彿幹活只是為了發洩，彷彿棺材被砸毀後，他們的生命也被砸毀了。他們對生活再無不滿埋怨亦再無期待激情，心跳除了證明他們活著以外，毫無用處。
某日，江老頭和幾個老朋友去茶館喝茶，幾個老人又討論起棺材的事。張老頭說：“人哪，長壽不好，早點死反而早解脫。你看咱們村東頭那個誰，五十出頭就沒了，好歹落個全屍進了棺材，是不是？”
王老頭說：“可不是嘛！比咱好多了，咱們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哦！”
江老頭猛抽一口煙，慢慢說道：“哎，這都是命！”
喝茶回來後，江林沖江老頭說：“縣裡那群王八蛋太小氣了，咱們做棺材和請客的錢都好幾千了，他們才每戶給300的補貼，作為砸棺材的賠償。真他媽不是東西！”
江老頭從江林手中接過了那300元，揣進兜裡，緩緩冒出一句：“哎，這都是命！”
江林點點頭，接著說：“可我還得指望這群王八蛋哪！不然工程怎麼辦？還有，你那好孫子被學校開除了，我正通過縣長找關係，想給他重找一個新學校。切，真他媽麻煩！”
王老頭嘆了一口氣，說：“哎，這都是命！”
圖片來源：360圖片 優美圖
說明：版權所有，請勿抄襲。如須使用，請註明來源於 “頭條號/微信號 知識流寇”，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