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的琴聲,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 《中國古典傢俱》

文/陳桂湖

書房中的琴聲,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 《中國古典傢俱》

古琴一向被視作“華夏正聲”、“元音雅樂”,千百年來一直是中國古代文人愛不釋手的樂器。

所謂“聖人之器”,一是指聖人所造,二是指通過古琴的學習和演奏,

也可以促使自心“見賢思齊”,

也像聖人們一般,達到某種超然物外的境界。

書房中的琴聲,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 《中國古典傢俱》

明代屠隆寫有一本《考槃餘事》,“雜論文房清雅之事”,是專講文房器物和擺設的名著。屠隆在書中自然也寫到了琴,他說:

琴為書室中雅樂,不可一日不對清音。居士談古,若無古琴,新者亦須壁懸一床,無論能操。縱不善琴,亦當有琴。淵明雲:“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吾輩業琴,不在記博,惟知琴趣,貴得其真。

若亞聖操《懷古吟》,志懷賢也;《古交行》、《客窗夜話》,思尚友也;《猗蘭》、《陽春》,鼓之宣暢布和;《風入松》、《御風行》,操致涼颸解慍;《瀟湘水雲》、《雁過衡陽》,起我興薄秋穹;《梅花三弄》、《白雪操》,逸我神遊玄圃;《樵歌》、《漁歌》,鳴山水之閒心;《谷口引》、《扣角歌》,抱煙霞之雅趣;詞賦若《歸去來》、《赤壁賦》,亦可詠懷寄興。

清夜月明,操弄一二,養性修身之道,不外是矣。豈徒以絲桐為悅耳計哉?

文中的“亞聖”是指孟子,一連串的書名號,都是古琴名曲,每一曲都有段高山流水般的佳話。屠隆文字入木三分,生動有趣。他的意思是,古琴是書房中絕不可少的存在,彈得好不好,乃至於會不會彈,這都沒有關係,但琴卻必須有。為什麼呢?因為琴的重要性在於“琴趣”,它可以靜心,可以養志,只要書房中有了琴,它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主人的精神和氣質。書房是修心養性的場所,又怎能少了那古琴一具呢?

古琴由來

古琴由來,古籍記載中有伏羲造琴、神農造琴、黃帝造琴、帝堯造琴以及魯班造琴等各種說法,每一種說法,都肯定古琴至高的地位,洋溢著對古琴的尊敬和推崇之心。漢代蔡邕《論琴》中即說:“伏羲削桐為琴。面圓法天,底平象地。龍池八寸,通八風;鳳池四寸,象四氣。”

伏羲造古琴,取法天地精神為人所用。因此古琴形制,有龍池鳳池,是為了通融天地間的八種風和春夏秋冬之四氣,人能通融這“八風”和“四氣”,便可以與天地間清靜渾然的真氣合一。因此,古琴自古便有“聖人之器”的稱呼。古琴琴絃為七,又傳說伏羲制琴為一弦,舜定琴為五絃,周文王增一弦,武王伐紂時又增一弦,成為七絃。

古琴被視作“華夏正聲”、“元音雅樂”,千百年來一直是中國文人愛不釋手的樂器。所謂“聖人之器”,一是指聖人所造,二是指通過古琴的學習和演奏,也可以促使自心“見賢思齊”,像聖人們一般,達到某種超然物外的境界。我想,這便是古往今來的文人們都學習古琴、推崇古琴的原因所在。

因此,文人們撫琴只為學習修心,而不是為了故弄玄虛,標榜某一種高致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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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之勇

關於音樂,莊子曾有“天籟之音”的論述,可能是音樂的最高境界了。

莊子說,風吹過大地,在山中高下盤環,吹過大樹,吹過山谷,吹過橋樑,吹過平原,吹過溪流,一時間大地上萬竅怒呺,發出各種大小形狀不同的聲音,這便是地籟。人籟,則是人的呼吸之風吹過竹簫之孔發出的聲音。而所謂天籟之聲,則是眾多孔竅的自然狀態所致,沒有風,也沒有誰來發動它,它是無聲之聲,是莊子所說的超越一切對待法的自動自為的自然“音聲”。

超越心與境的對待法,心境兩忘,順其自然,便自然有天籟之音,這是樂天知命的灑脫,是對人生的一種勇敢,是為明哲之勇。生活中的許多事,並不由自己控制,更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因此何必糾結於虛妄的情緒,何妨樂天知命地過眼前的生活呢?孔子彈琴,就充滿這種明哲之勇。

孔子曾帶領一眾弟子走到衛國的匡這個地方,衛國人把他們重重圍困,但孔子依然自在地彈琴,絃歌不輟。子路問他,你如何能做到這樣?

孔子告訴子路說,我四處講學佈道已經很久,但依然潦倒,這就是命。堯舜時,天下沒有不得志的人,這並不是這些人智慧高,桀紂的時候,天下沒有得志的人,這也不是因為這些人才能低劣,這都是時勢使然。因此何必介意呢,任何事情都是一種必然,該發生的就讓它發生吧。在水裡行走不躲避蛟龍,這是漁夫的勇敢,在路上行走不避野牛和老虎,這是獵人的勇敢;知道窮困是天命,知道通達有時機,因此遇到大難也不畏懼,這是聖人的勇敢。

聖人的勇敢,並非無所事事的懶惰,而是當下坦然面對所處境遇的自在和作為。先是面對現實的心性自在,然後是介入因緣的在智慧觀照下的“進取”。這種勇敢,是傳統文化學人的追求,也是他們彈奏古琴的原因和態度,劉禹錫《陋室銘》之所謂“可以調素琴、閱金經”,便是這種心境了。

天籟之音和聖人之勇,這或許便是古琴意趣。那幽幽琴聲,既是心境兩忘的山水清音,也是文人樂天知命的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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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風範

除了天籟之音的清寧,古琴也常有另一種性格,便是放達狂狷的名士風範。

說起名士,當論魏晉。魏晉名士幾乎無不彈琴。例如嵇康便極善彈琴,寫過一篇才華橫溢的《琴賦》,認為不是心胸寬廣的人,不能與琴娛情悅志,不是深沉寧靜的人,不能與琴安閒自在,不是開闊放達的人,不能如琴一般無私無慾,而不精通琴道的人,也無法與之分析事理。《琴賦》是琴學經典,嵇康文筆燦爛迸發,極盡文字之能事。

史書記載嵇康身高七尺八寸,品貌脫俗,人稱“龍章鳳姿”、“爽朗清舉”。他喜歡喝酒,每天與山濤、阮籍他們聚在一起喝,同時,他又注重養生,到山中採藥,卻恍恍惚惚忘記了回家,於是就一直留在山裡,砍柴的人遇見他都以為遇見了神仙。他在山中還遇見了隱士孫登,並跟隨孫登雲遊三年。孫登不怎麼說話,嵇康卻滔滔不絕,臨別時孫登對他說:“你見過火嗎,火有光,是自然有光,人有才也應該這樣,是悟道後的自然有才,這樣才能倖免於世。”嵇康個性灑脫,與兩個好友都絕交過,還都認認真真地寫了洋洋灑灑的“絕交書”,一位是酒友山濤,因為山濤竟然推薦他去當官,另一位是呂巽,因為他重色輕友。

嵇康後來果然受鍾會誣陷,被司馬昭處以死刑。臨刑時,他泰然自若,看了看時間,距離行刑還有一會兒,於是索來古琴,彈了一曲《廣陵散》,並說,我死無所謂,只可惜《廣陵散》從此失傳。

魏晉名士善彈琴的還得說一下孫登。道家都稱孫登為“孫真人”,他彈的是隻有一根琴絃的一弦琴,喜歡讀《易經》,在山裡挖土堀居住,無論冬夏只穿一件單衣,天冷了就用自己一丈多長的頭髮覆身,沒事的時候或彈琴自娛,或長嘯徐行。孫登天生不會發脾氣,有人故意捉弄他,把他扔到水潭裡,要看他發怒的樣子,可孫登從水中爬起來,卻哈哈大笑地走了。這便是琴人無事可拘礙的天真。

魏晉還有一位善琴的名士,便是陶淵明。他有一張古琴,每當酒後,便彈奏它,說:“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因為他深知琴的意趣,所以彈不彈其實是無關緊要的事。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隱居山野茅廬,寫了膾炙人口的《歸去來辭》,說他以前真是深受世網的枷鎖之苦,如今迴歸山林就像鳥兒重獲自由一樣快樂。他樂琴愛書,說“有琴有書,載彈載詠”,又說“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但他彈琴是“何勞弦上聲”,讀書也一樣是“好讀書,不求甚解”。什麼意思呢?琴和書,都是聖人傳心之言,是一條通道,一種“道具”,五柳先生既已會得聖人之意,那還要琴書做什麼?只不過是活著的時候用來消遣消遣就好了,根本不用拘泥。

蘇東坡論琴,就深受陶淵明影響,他寫了首《琴詩》說:“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琴聲是怎麼出來的呢?琴自己不會發聲,手指也不會出聲,琴和手指一起合作,然後有琴聲,如此這般,你說琴聲到底是存在的還是不存在的呢?琴聲如是,人生的一切現象,不也正是這樣的嗎?

名士不是清高,而是明理以後看破身心世界的灑脫,這時,最契心的樂器,除卻那一張身形頎長、風骨卓然的古琴,又還有誰呢?

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北宋琴人朱長文著《琴史》,說:“琴有四美:一曰良質,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備,則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萬物,而況於人乎?而況於己乎?”

四美之中,恐怕尤以正心為最難,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件事。遇者如陶淵明一般,了無牽掛,則其心自正,不遇者則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古琴之為樂器,其出身也高貴,其姿態也不群,恰如莊子所說的天樂一般,“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但凡心不清寧,便無法意會古琴之趣,而常人的心之清寧,卻又如何可以離開琴書的沾溉,因此古琴也是修身養性之器。

然而,高雅並非惺惺作態,通俗也不是任由情緒氾濫的粗俗。中國傳統文人於生活中,于山林間,於書房裡,撫琴修心,撫琴自娛,撫琴以慰寂寥,實際上無關雅俗,無關高下,只是他們自己的事。

皓月光明,撫我絲桐,古琴陪伴在中國傳統文人的生活中,從雅緻書房裡,傳來琴聲幽幽,那情景或許依然最適合用莊子的一句名言做總結,叫“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書房中的琴聲,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 《中國古典傢俱》

總 編 | 鄧雪松

主 編丨林育程

執行主編丨程香

資料來源 | 《中國古典傢俱》2016年1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