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廟9年,身價千萬的浙江老闆最後負債累累

觀音 佛像 木雕 釋迦牟尼 故事 真實故事計劃 2018-11-30


修廟9年,身價千萬的浙江老闆最後負債累累

九年前的一天,我媽神祕地告訴我,鎮上的大老闆江河源怕是瘋了。

我問為啥,媽說他生意早不做了,莫名其妙在山上住,家都不回,悶頭只幹一件事——修廟。

故事時間:2009-2018年

故事地點:浙江

我並非善男信女,從沒去過江河源要修的這座長樂寺,倒是他的名字,我從小如雷貫耳。

江河源本是江湖中人、鎮上大佬,個子一米八,耳垂大,一臉凶相。早年曾經抬了空棺材跟人在大街上打架,因此被人牢記。

他八歲死娘,從小不好好讀書,不正眼看人。22歲起就開始承包車輛,後來承包停車場。

那時大量的私營客車應運而生,每輛車每個月管理費800元,別人千把塊一個月時,江河源就有三萬一月的進賬。

開野狼摩托車,拿磚頭大哥大,年紀又輕,鎮上的人看見他都服帖。

有了資本後,江河源又開始做煤生意,一個月能往酒店、醫院、鎮政府銷20多噸。

後來煤被淘汰,他就放高利貸,賺錢更快。但他會去學校裡助學結對,幫扶窮學生,遇上爹死娘葬辦不了的,江河源也會出錢給別人。

鎮上的人都誇他義氣,一夥親戚以他為傲,老婆更是對他言聽計從。

“白天走大路,晚上睡大床,我這樣頂天立地、順天應時,會怕什麼?”江河源說。

但誰都沒想到,他在四十五歲時,會把賺的錢都投進寺廟,又在廟裡一住就是九年。

我去查詢長樂寺資料,發現它其實大有來歷,據傳它始建於南朝,距今已有近1600年曆史,光緒年間,曾擁有寺田400多畝,經歷諸多風雨,70年代被改建為中學。後來學校關閉,廢棄至今。

我帶著好奇探訪長樂寺。江河源很熱情,他言之鑿鑿地告訴我,是菩薩叫他來重建長樂寺的,說沒天意,他不會來幹這事。

一天夜裡江河源做夢,夢到菩薩跟他說,長樂寺的菩薩落難了,你去修繕,功德無量。

江河源驚醒後一打聽,便趕到寺裡。去了一看,香爐、燭臺全沒有,安靜到荒涼。

香插在土裡,蠟燭點在地上,九尊香樟木雕佛像也立在空地,上面搭一個鋼棚,就叫做大雄寶殿。

有幾個老婆婆在那燒香拜佛,江河源跟著拜了拜。婆婆們講,她們會在初一時點上自己買來的香,拜完走時滅掉,用報紙包好,分別寫清哪樣是觀音的,哪樣是釋迦牟尼的,月半來時接著燒。

一回遭大雪,鋼棚簡陋的鐵樑架被壓垮,寺廟漏水,菩薩果然落難了。

彼時江河源有上千萬存款,覺得既然菩薩看中他了,那他的一生中必定得有建造長樂寺這件事。

雖然工程實在大,但江河源一生順風順水、內心驕傲,不怕做不成。既然做,便決定做到最好。

從建長樂寺起,江河源就搬到了寺院裡睡,最開始他是不願離開,後來是他想離離不開。

“這就是命運。”

江河源建大雄寶殿的三年,就住在鋼棚下面,六條骨牌凳拼在一起,就是床,另請了個婆婆給他燒飯菜。

夏天蚊子多,他常被叮咬地一夜沒睡,他也不拍死它們,只用手輕輕趕,然後長袖長褲裹著睡,電扇整夜對著臉吹。

冬天,就用毛衣把臉裹起來,頭上是滿天的星,星下是房裡的霜。

秋季時分,山頂常白雲叢生,雲驟雷起。一天夜裡,好大的雨,裹著泥流堵住排水溝,江河源擔心大水淹到鋼材物料甚至危及菩薩,赤腳起來,趟水去把水路捅開,說是透心涼,冷得一輩子忘不了。夜不能寐時,江河源就默想長樂寺的前世今生。

寺廟沒山門,鋼筋水泥、機器設備都堆在露天裡,誰都可以進來,江河源只能自己看守。

因為他來建寺廟,除了家人支持,沒有人相信,都當笑話看。連鎮上幾個多年的老朋友,也將信將疑。

還常有人來尋事作孽。寺廟裡安置著兩隻功德箱,一夜之間不見蹤影,第二天只發現其中一隻被棄在山上,內裡分文不剩。

三年建設搞下來,婆婆們常說:“江河源一下就老了。”好在2012年10月,長樂寺的大雄寶殿終於開光。

據江河源講,當時來了上萬人,三縣四區的人都趕來,祥雲籠罩,多少年沒有過。

來視察的領導們的相片,被江河源裝裱過後掛在牆上。牆上還掛著一幅字畫,上書“白雲深處”四字,是某某部長所留。

開光請的是寧波最有名的和尚班子。他們和江河源談,想要接管長樂寺,之前投入的資金將補償給他。江河源彼時信心足,未同意。

自從舉行重建落成典禮後,他的夢被傳得神乎其神,眼見得嶄新氣派的大雄寶殿就矗立在跟前,在眾人心中,這個故事變得合情合理,有人稱江河源之所以三年留山,是因為菩薩監督,他只要動念下山,就會腳痛。

廟裡的婆婆們也說,是她們求菩薩把江河源盼來了。江河源讓幾個婆婆照看小店,賣香與蠟燭,兼顧著清掃寺院裡的香爐燭臺。

他還特地在小店門口擺了幾個石桌,供人喝茶聊天,陽光會透過廣玉蘭的高大樹冠射下來,石桌四周濃蔭遮地。

寺里人氣蒸騰,有了出納會計、管理採買。一個和尚留了下來,還來了位主動解籤經的師傅,他把用相機拍到的“菩薩”沖洗出來很多張,塑封好,放在隨身拎包裡,幾年下來贈送了好多給別人。

其實按照風水的講法,廟基上不能建居民房子。“但我就是在菩薩面前睡了三年,因為菩薩看中我,叫我來做這件事。緣分不到,菩薩可不會讓你睡安分。”江河源也像一個怒目圓睜的菩薩,瞪著聽他說話的人。

他早已開始學佛,唸經打坐。不拜師,全憑一股子勁,看著電視機,跟著錄像帶學唸經,放一句,暫停,跟一句,再放一句。

一本《金剛經》,跟了他好幾年,他用報紙包著,怕弄髒。好些字他不認識,就用鉛筆在旁邊嵌了差不多讀音的認識的字:“皈”讀“歸”,“哉”讀“在”。

一次,他教我打坐,說打坐打好了,像踩下汽車離合器,關節會“啪”的一聲打開。

他坐沙發上盤腿給我看,說:“心要定,不能妄想,一定要從腰上,把整個上半身帶起來。要麼念阿彌陀佛,要麼舌抵上顎。”

說著他走過來,託了一把我的腰,留下一股淡而無味的香皂味。他說當打坐進入一定狀態,整個人會軟化,可隨處遊動,所以不能吹風,門窗要關緊,以防萬一。

江河源每天早上7點起來,會打坐半個鐘頭,放一塊毛巾在身邊,熱了擦、冷了蓋。現在,他能一分鐘內把《大悲咒》八十四句背一遍。

他不僅是長樂寺的法人代表,還當上了唸佛團的頭。在鎮上,人之將死,唸佛團會到那戶人家去,連續念上12個小時經,據說能讓死者骨頭酥軟。

“妄想是因為放不下。一旦放下,星星月亮你伸手隨便摸,肉身不再是肉身,但人都是放不下的,因為放不下,就會突然驚醒。所有的想都是痴妄。”江河源諄諄告誡。

長樂寺興盛時,有廟宇上百間。江河源想重塑榮光。

但長樂寺曾被改建為學校,周圍的山林,也被劃歸國有。後來學校停辦,就開始賣校舍,600元一間,被13戶人家分開買走。

江河源發心重建長樂寺,只能挨家挨戶買回來,拆掉重建。有兄弟倆人,當時買的最多,就剩他們談不攏,價錢越出越高。

哥哥當時2400元買入,賣出時要價30萬;弟弟4800元買入,最後130萬賣給江河源。

大家以為江河源建好大雄寶殿就會抽身而退,但他開始建觀音殿。

觀音殿建好,再建天王殿,然後是地藏王殿,還有五百羅漢殿、三百羅漢殿沒建。之後他還打算建山門、圍圍牆。

“我這個人,上手一樣東西,一定有始有終,做什麼生意行當,我都是賺的。”

修廟9年,身價千萬的浙江老闆最後負債累累

作者圖|寺廟裡粘貼的佛訊

除了四個大殿,江河源還陸續建起講經堂、齋堂與給和尚住的寮房。

在天王殿前面,他還立起了開山祖師爺的石像。毛坯從福建運過來,石料七千,運費三萬。

新的大殿建起來後,請來了更高更大的佛像,之前供奉著九尊佛像,稱之為“老菩薩”的,就被請到到齋堂樓上暫且棲身。

齋堂的門口進去,迎面供著彌勒佛菩薩。彌勒佛菩薩的左邊,堆放著平時不用的桌椅;這些桌椅是江河源的丈人從老家捐助給長樂寺的,周圍村裡有人家辦紅白喜事,有時會來借用。

右邊,則是大家日常用餐的地方,上首兩張圓桌,下首三張圓桌,老乾媽辣醬被放在旁邊的窗臺上。

江河源自己,就住辦公樓裡,一房間辦公,一房間住宿,放張1.2米寬的木床,床對面安著電視。平日裡處理事項,江河源就坐在棕色大板桌的後面。

在山外建居士樓時,江河源先從農戶那裡出價把土地集中起來,後來法院還判決過,說是違法建房,土地款補交了20多萬。

“總歸是全鎮人民的房子,不是我江河源個人的,長樂寺現在雖然只有一個和尚,但以後會多起來。哪怕現在空著不用,也得建。”

他已投了3000多萬進去:個人財產1000多萬、欠債1000多萬,還有捐進來的800多萬。

因為圍牆未圍,長樂寺未有一個公認的四至範圍,村裡人雖每天走的都是江河源出資出力修建的進山道路,但不認為這是長樂寺的地盤。

之前那個130萬元出掉老校舍的人,又翻修了進山道路旁、地藏王殿背後的用房屋頂,當時他3000元買入,現在想20萬轉給江河源。

江河源想起那人跨坐在房樑上、居高臨下的樣子,口氣不一樣了:“好在他兒子敗家,沒出息,錢拿去也沒有用。”

江河源一個人東奔西跑,與我抱怨之前上面的安排是要建設長樂寺旅遊區,拆遷隊都過來了,但因為領導調任也不了了之。

“我想好了,準備把家產賣了。兒子大前年考進公務員,我這輩子不用賺錢持家了。”他打算六十歲時,就出家。

江河源現在還是“在家人”,長樂寺中唯一的和尚,說江河源佛理知識不夠,佛弟子對他生不起恭敬心:“他這人不喜歡跟別人商議,有一時之見,平時爽快,但管理上不清晰,感情用事。別人瞭解他的性格脾氣後,有什麼意見也不說。所以目前這個道場很冷清。”

大雄寶殿開光,其他人認為不論捐助多少,開光禮品都要給。但江河源說,助100元的人數太多,不給算了。

和尚雖覺得江河源是發大心的,但他沒辦法把佛法和世間法的關係搞清楚,始終把大權掌握住。

只有江河源拿出真金白銀造寺院,建設的錢不夠,工資發不出,就以自己的名義去借,債務獨擔。

但長樂寺所有房產,都不歸他個人所有。沒有一人向長樂寺和菩薩討債,他們只會向江河源討。

有人說長樂寺的規模還不夠大。但日常開支、搞基建,都是錢。造到這地步,除了江河源,無人可接這攤子,債越欠越深,又有人笑他急於求成,得不償失。

此時江河源53歲,離他出家的時間,還有7年。“我一定會出家。菩薩在,我說到做到。”江河源斬釘截鐵地說。

長樂寺中目前來說佛事不多、香火不旺,和尚們來來去去,留下的還是最初那一個。

修廟9年,身價千萬的浙江老闆最後負債累累

作者圖|請來做法事的和尚

2017年的春節將至,每隔十天半個月,江河源必定要去鎮上露個面,否則就有他已跑路的謠言傳開,江河源一說就來氣。

鎮裡他本有十多間店面,被拆遷後得到的幾百萬補償款,也早就投到廟裡。所以江河源去鎮上,會去彩票店坐坐,買個五元十塊的。

長樂寺裡有五十餘盞大路燈,還有空調。電費水費、員工工資加上銀行利息等等,每個月四、五萬的開支,全靠借款維持。

因為江河源還在鎮裡機關吃空餉,瞧不過眼的人誣告江河源貪了長樂寺不少錢,年前政府派人過來查了又查。

拆違的風聲也越來越緊,即使法院判過、繳過罰款,仍稱居士屋與齋堂是違法用地,要被拆除。

江河源萌生了再次創業的念頭,但以前做過的老行當,因時代不同,已不能再做,隔行如隔山,他也無資本東山再起。

每次轉貸去銀行簽字時,江河源的老婆都說真籤不下手,手在抖,他只能安慰:“好了好了,菩薩會保佑下一代,籤吧。”

每個月19日是銀行還息日,早半個月前江河源就開始擔心,個人利息實在還不上,就遲緩一兩天,但銀行利息延一天也不行。

“我不懊悔,一定不懊悔。我一生賺取的,都留在了這裡,哪怕我最後一無所有,以後總有人流芳我吧?可是菩薩不收債務纏身的人,我現在一身債,想要剃度也不能了。”

年三十那天,江河源下午五點離開長樂寺,回家吃了年夜飯,六點半就返寺了。從重建長樂寺起,他每年都守在寺裡過年,至今九載。

長樂寺的全體職工全到齊了,年三十、初一兩天,長樂寺要通宵值守,香、蠟燭像水一樣流出去,後半夜一兩點,還有人過來上香。

雖然應是山門的位置,現在還只是一堵簡單的照壁,但江河源今年給長樂寺又添置上一對石麒麟,用紅布掛著,喜氣洋洋。

東邊廂房的主體雖已建好,但江河源連外牆粉刷、地面鋪設,也沒錢再投了,腳手架還搭在那裡。

正月起,江河源就沒付過工資,老婆婆們也不去討,她們知道寺院困難。儘管房子越建越多,但離大功告成的一天,似乎越來越遠。

在一個明媚的午後,江河源喊我一起去看看被請到齋堂樓上棲身的“老菩薩”,就是他最初看見的那九尊。

“慈悲看眾生,菩提顯智慧,別人罵你,你會懺悔。”

我到時,見江河源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面,大板桌收拾得一塵不染。江河源,頭髮打著摩絲,梳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同城麻將。

廣場前,江河源老婆和寺中的婆婆們坐在一處。太陽照著大殿上的琉璃瓦,折射出奪目的光。

我和江河源一前一後走過時,不知她們聊到什麼,發出一陣歡聲笑語。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名及寺廟名為化名。

作者黃漁,業餘撰稿人

編輯 | 張舒婷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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