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鹽:《狗十三》,熄滅在微觀權力下的生命烈焰

馬小鹽:《狗十三》,熄滅在微觀權力下的生命烈焰

新近上映的國產影片《狗十三》,在雪藏五年之後,與觀眾見面,是2018年年尾獻給影迷們的一份精彩的視覺盛宴。比起國內上映時的片名,我個人更喜歡這部影片的英文版片名《Einstein and Einstein》。眾所周知,愛因斯坦是著名的物理學家。作為一個物理學界的頂級符碼,愛因斯坦之名被賦予到一條狗的身上,顯然這樣的符號賦予,不是中國式的辱罵與嫌棄,而是一種深情的仰慕與嚮往。我們知道,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一個人罵另一個人,往往會用這樣的語詞“你豬狗不如”。但在電影《狗十三》裡,命名為“愛因斯坦”的狗,卻是女主人公李玩的深愛之物。事實上,兩條一真一假、一丟一亡命名為愛因斯坦的狗的身上,不但隱喻著女主人公成長過程中被微觀權力規訓至求真(真實、真相、真誠)意志的喪失與死亡,還存放著李玩對物理學的喜愛,以及因家庭的殘缺不全而對寵物產生的一種深層的情感依賴。

在我看來,《狗十三》是一部將福柯哲學中的微觀權力纖毫畢現的呈現在大熒幕上的中國佳片。福柯哲學的權力觀裡,將現代社會的權力分為微觀權力和宏觀權力。宏觀權力是整個國家機器對諸多主體的管制與影響,諸如經濟、教育、行政和法律等等對主體的強制性管理。微觀權力卻是一種間於宏觀權力和主體之間的權力。宏觀權力通過諸多微觀權力掌控主體、影響主體並塑造主體。譬如上司對下屬、老師對學生、家長對孩子、男人對女人等等,皆屬於主體間的微觀權力。微觀權力就是宏觀權力的毛細血管,每一個人都無法逃離這個巨大的權力網絡。

與大眾文化領域的理解恰恰相反,福柯並不認為所有的權力都是有害之物,反而認為主體間的權力關係,是一個必然存在的事物。權力與主體之間,是一種互動的關係。權力規訓主體,主體也可以反過來糾正權力,尤其是微觀權力。在福柯的主體理論中,權力與主體彼此互動,互相影響,而非簡單的二元對立。作為中介的微觀權力,如果能在主體間良好的互動,那便能塑造出一個品性優良的主體。如果互動不良,一昧規訓,那麼這樣的主體將被規訓與懲罰為呆板的傀儡。因這樣的人,已經喪失了內在生命活力,成為提線木偶,完全被他者所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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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裡有一個有趣的片段,每一個夜晚,李玩總聽到樓頂的陽臺上傳來鳥叫聲。她以為那家人養了一隻寵物鳥,結果那些鳥語卻來自一個人的身體。顯然,那是一個不正常的人。他是一個把鳥語當做自己語言的人,或者,是把自己看做一個鳥的人。看來,這是個拒絕一切規訓的精神病人。他無法與這個世界的宏觀權力與微觀權力達成良好的互動。而女主人公李玩,則面臨著被微觀權力規訓為傀儡的成長危機。正如影片的海報上的一句箴言:“每一次成長都是一場凶殺案”。而那犯案現場,卻沒有任何犯罪痕跡。一切都風平浪靜,然而有些東西,在內心深處卻真真切切的死了。在這日漸月累的微觀規訓之下,天才會被閹割成庸才,真相會被修改為謊言。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體,就這樣被規訓懲罰至喪失蓬勃生命力的傀儡。

生活在爺爺、奶奶家裡的青春期少女李玩,是個對時間、空間、宇宙極度好奇的孩子。她之所以報名參加學校的天文興趣班,是因她對平行宇宙感興趣。然而,諸如此類過於宏大的好奇心,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必然被唯成績論的應試教育所扼殺。在成績之外,你怎麼可以擁有仰望星空的愛好?這不但會影響學校的升學率,還會影響自身的前途與未來。影片裡第一次執行扼殺的劊子手,便是李玩的老師和父親。電影的開頭,我們便看到為了讓李玩轉報英語興趣班,她的老師召喚來她的父親,二人一起強迫她修改自己的興趣所在。正處於叛逆期的李玩,對父親和老師強人所難的獨斷行為,非常反感,但為了考試成績,她最終還是順從了兩個成年人替她做出的決定。

李玩的家庭,是中國式家庭的最佳樣本。這也是《狗十三》這部影片,引起大家強烈共鳴的根本原因:我們很多人,在這部影片裡,不但看到了“我們”自身,看到了“我們”的殘酷青春,還看到了與“我們”的親人過於相似的身影。李玩的父親,是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裡隨處可見的那種中國式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左有前妻右有新婦,為了生活與金錢,四處低頭哈腰,酒場謊言連篇。人們將之稱為一個成熟男人的中年困境。李玩的爺爺、奶奶也是典型的中國式老人。他們無所事事,唯一要做的事便是事無鉅細、無微不至的呵護著家族的“公主”與“王子”。好像這些“公主”與“王子”是些只適合生活在溫室裡的花朵,需要罩在謊言的器皿裡,才能茁壯成長。李玩的後母與弟弟,更不用提,一個是我們隨處可見的無底線的寵溺孩子的中國式母親,一個是可能在任何一個小區的花園裡,便迎面相遇的被寵壞了的中國式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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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家庭,從來不把孩子當做一個具有獨立意志的生命個體,而是看做一個成人掌控下的牽線傀儡:不提線時,寵溺至極,擁有無限的虛假自由。影片中尚處幼兒期的李玩的弟弟,揮棍挑釁第二隻愛因斯坦的片段,便身處此類自由散漫不提線階段;提線時,需得事事順從成人的想法與選擇。不許李玩加入天文興趣小組,便顯示出孩子無非是成年人世界裡的一個無需自我選擇的傀儡;在家長需要炫耀的時候,孩子又成了一個寵物,十八般武藝都要學會,琴棋書畫,皆要在親朋好友的面前一一表演。影片裡被一家人寵愛成熊孩子的弟弟,亦是這樣的酒桌玩物。成年人將之稱為父母之愛,其實卻是枉顧孩子也是一個生命主體,將他們已經接受了的主流意識形態,兜頭罩腦的傾瀉給孩子罷了。他們的愛,是宏觀權力的代理員之愛。大多數中國孩子,便在提線與不提線、寵溺與暴力、虛假自由與嚴厲掌控的鐘擺之間慢慢長大。這是極端搖擺、極端分裂的兩極。這種近乎二元對立的搖擺教育,也造成大多數中國人成年之後的人格分裂。

這樣的家庭裡,李玩是孤獨的。她的母親離開了她,她的父親有了新家。爺爺、奶奶的愛,對一個孩子而言,本質上無法替代父母之愛。這也是第一隻愛因斯坦走失之後,李玩撕心裂肺、痛哭流涕四處找尋的根本原因。對李玩而言,愛因斯坦不僅僅是一隻寵物,而是一個寄託著她的物理學之夢,還和她有著深層的情感依賴的互動生命體:她和愛因斯坦相依為命、彼此取暖。愛因斯坦的走失,恰如加入天文學興趣班的被迫中斷,是深愛之物因了外力,突然被意外剝奪而去的重要喪失。為了阻止李玩瘋狂的找狗行為,第二次扼殺就此降臨。這是一場微觀權力集體上演的規訓與懲罰:全家人一起聲稱一隻僅僅與愛因斯坦貌似的狗為愛因斯坦。李玩怎麼可以接受一隻假的愛因斯坦?就如一個人怎麼可以接受一份虛假之愛?但在父親的一次痛毆之後,李玩變成了一個乖孩子,她最終接受了這一切。至此,李玩開始改變,真實與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和大家都一模一樣,講一樣的話,做一樣的事,迴歸至人們都已習慣了的庸常的偽善生活。

很多觀眾說,女主李玩這樣的家庭,在中國大多數家庭裡,已經算非常不錯了。這是真正令人恐懼的地方。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埋伏著多少視而不見的非正常?影響一個人最終人格的形成因素,恰恰是這種日常生活中我們司空見慣的無法互動的微觀規訓。因它在每一件細微之事上影響你的心理與行為。這是一種浸潤在日常生活裡微觀權力之扼殺。李玩的父親是愛她的,但這愛裡,有著過多的虛情假意、欺騙與強迫。為了讓她不再出去找愛因斯坦,他給了她一隻假狗,並強迫她認可它;為了給兒子過生日,他欺騙帶她去遊覽天文館;為了討好上司,他欺騙她去參加酒局.....儒家的教育理念中有一條:言傳身教。中國成年人言與行的嚴重分裂,會給成長中的孩子,造成巨大的心理陰影。每天生活裡扼殺一點點真相,虛假便會乘機長得草木葳蕤。孩子求真、求美、求善的生命烈焰,在日常生活的一件件小事裡,漸漸平息與湮滅。最終,成年人的望子成龍,演變為望子成蟲:孩子成長為一個喪失了自我、人格與獨立思想的人,成為一個與他人一模一樣的擅長造假說謊的平庸生命體。

這是一部反映中國人的存在現狀、親情現狀、教育現狀的上好佳片。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影片裡找到自身的認同點。看到李玩在街頭遇到愛因斯坦,不敢上前相認的這一段落,我有落淚的感覺。人活著就是不斷閹割童真和意志的過程,尤其是在中國這樣一個主體間關係互相撒謊的國度。不僅僅是宏觀權力在閹割你,家人、親人、朋友等等微觀權力都在閹割。第一隻愛因斯坦走失,第二隻愛因斯坦差點被送狗肉火鍋店。女孩子見了自己真的愛寵,當然不會認領回家,她不知領回家它未來的命運。與其認領,莫如相遇時知道它好好的活著,便夠了,放它一條生路。這個具有物理天賦的倔強的女孩,最終會不會成長為一個平庸的不能再平庸的中國式婦女嗎?我不知道最終的答案。李玩與狗的故事,事實上是在提出一個這樣的問題:假若愛因斯坦生在中國,會成為一個給人類歷史做出重大貢獻的物理學家嗎?這個答案在電影裡。假如愛因斯坦生在中國,他的命運與結局,在電影裡早已昭然若揭。

本文圖片皆為《狗十三》海報與劇照

本文圖片皆來自互聯網

上傳與管理: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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