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輩兒哥五個，四爺一棒子砸不出個悶屁，說了個媳婦挺醜，害天花長了滿臉麻子，說話甕聲甕氣，像個老爺們兒，這就是我的四奶。
四奶雖醜卻愛美，年輕時搽胭抹粉，想把她的麻子臉弄得光彩照人。剛過門兒正趕上鬧鬍子，四奶一大早在外屋做飯，一個鬍子闖進來，煙霧蒸騰中聞得脂粉香，水中望月，霧裡看花，以為四奶是個大美人，撲上去摟住就啃。四奶嚇得哇哇亂叫，家裡人聞聲跑出來，鬍子啃了一嘴胭脂，狼狽逃竄。
四奶能幹，田裡的農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身板壯實，二百斤扎嘴的糧食袋子，扛起來悠悠走，氣不長出，面不改色；山啦坡啦，風裡雨裡，四奶拿著自己的好身板和日子摔打。莊稼院的媳婦，得這樣的！可是四奶的日子總也過不好——四奶不會過日子。
四奶的家，土屋敞院，是個破大家。夏天，窗也開著，門也開著，鄰里的老少娘們兒，大人小孩，都願意去四奶家，到四奶家不用受拘束，門也進得，窗也進得，蹲窗臺，坐大炕，隨你的便。姑娘媳婦大排二排坐起來，衲鞋底，嘮家常，來大膘，扯大欄……笑聲不斷，像個小戲臺。
忽然，一個娘們兒叫起來：“啊呀呀，你這小死鬼兒，怎麼拉到炕上啦？”果然一個小崽子把屎拉到了四奶的炕上。四奶說：“沒事兒。大黑大黑，快給舔嘍！”大黑是四奶家的狗，也和人一樣，泰泰和和地趴在炕上，瞪著一雙和善的眼睛，聽人嘮閒嗑兒。聽四奶說，就從從容容爬起來，抖嘍抖嘍毛，懶洋洋走過來，吧唧吧唧把小孩的屎舔光了。那娘們兒說：“你看這狗，都說狗改不了吃屎，看把它慣的，屎都不稀得吃了，給孩子舔粑粑，像求它似的！它還牛×呢！”大黑當然牛×，在這個家裡，主人待它和人一樣，在四奶慈愛的心腸裡，它和人都是大自然的生靈，人狗平等，是四奶一貫的法則。大黑從來沒有看家護院的概念，它從來不向人狂吠，無論誰來四奶家，它都用和善親暱的目光望著你，對常來的人，它更是漫不經心。它在四奶家的地位是這樣穩固，它和人同樣臥在炕上，有著和人同等的權利。讓它去舔小孩的粑粑，真有點礙著四奶的面子不得已而為之呢！這時，有兩個孩子喊餓，四奶說：“櫃蓋上有乾糧，拿著吃去！”四奶家的玉米麵餅子蒸了一大盆，金黃黃的放在櫃蓋上，就有大人拿了餅子遞給了孩子。孩子並不真餓，啃了幾口，就送給了大黑。大黑有肚量，也不推辭，把餅子吃了，又臥在炕上，聽人類永遠的閒談……
四奶家的灶門大，有如巨大的魔洞，成捆成捆地把柴禾吞進去。冬天，四奶家灶門裡紅通通的火堆中總有香噴噴熱乎乎的燒土豆。逢到土豆燒熟時，任何一個客人都會受到招待，於是，秋天起的成車的土豆沒到年底就吃光了。冬天，四奶和她的孩子們的日子很難熬。糧食不多了，土豆吃光了，最糟的是柴禾沒有了。屋裡凍得像冰窖，炕上只有一團爛棉絮，孩子們常常在夜裡凍醒。全家人在苦難中平靜而無怨尤地祈盼著溫暖的春天。這時候的四奶，常常穿著一條破單褲，圍著棉絮坐在炕上，臉凍得又青又紅。逢做飯時，灶間依然煙霧蒸騰，四奶在灶前享受灶火和蒸氣的暖意。她的背已經有些佝僂，瘦骨嶙峋，亂髮蓬鬆。此時若有鬍子闖進來，再也不會摟住她啃她的臉蛋子了。四奶不再搽胭脂，四奶有些老了……
暑去寒來，光陰流逝，日子沒有任何改變。夏天，四奶家依然門窗洞開，狗和人共享著無憂無慮的歲月。冬天，四奶家的灶門裡如果還有火光，窖裡還有土豆，總會用淳樸的熱心腸和香噴噴的燒土豆歡迎你的光臨。至於無柴無米的苦難，他們總是自己默默地承受。
村中的女人喜歡四奶，不僅因為她們可以在四奶的家裡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淋漓盡致地暢述心曲，坦然隨意地享用主人的所有財富，過著萬物平等，天人合一的初民般的生活，而且她們還有求於四奶。四奶是個土醫生，她會給新生的嬰兒治病。誰家的女人生孩子，總要把四奶請去。嬰兒患了小腸風，或者由於胎火太盛，牙床上生出白色斑點，俗話稱“馬牙子”，不敢吃奶，哇哇大哭……這些古怪的病，經四奶一收拾就好。善良慈愛的四奶好心太多，財富太少；澤及他人的太多，得到的回報太少；承受了太多的苦難，卻從來一無所取……四奶用全部的愛心惠及他人，如村中水井上的轆轤，眾人用它汲起清泉，卻任它在夏雨冬雪春風秋霜中熬盡歲月……
別人看著四奶受苦，可是四奶自己並不覺其苦。她覺得日子很好，人就是這樣活著；她的憂愁和煩惱如天上的雲影，轉瞬就過去了。我想，就她心靈的恬靜祥和，怡然快活來說，她不比達官貴人更不幸。四奶家有一年養一頭黑豬，那豬整日半臥半坐著，瞪一雙和善的小眼睛望人。有明白人看了那豬，說，這豬肚子裡八成有豬砂。據說豬砂、牛黃、狗寶這些東西都是罕見之物，是上好的藥材，十足珍貴的。請人看了那豬，也都不敢肯定，後來豬被殺掉了，果然胃裡全是豬砂，卻還沒有養成，眾人為之惋惜。四奶不以為然，說：“沒聽說誰家靠豬肚子裡的寶貝發財的，成也罷，不成也罷，日子還不得照樣過？”上帝或許永不降福樂天知命、樸納無私，對財產漫不經心的人，他只給守財奴以財富，就像給強盜一副狠心腸一樣。
四奶的慈心愛意感召著我。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四奶家那破敗的小院，寒酸的土屋給我多少溫暖和愛啊！我願意去那裡，因為雖然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我卻從未聽到沉重的嘆息，看到哭喪的苦臉。我聽到的是笑聲，看到的是笑臉，體會到的是洽洽歡情和融融暖意……忘不了在隆冬的早晨，我跑過鋪滿積雪的村路，撞開四奶家吱呀作響的破板門，看到乳白的蒸氣灌滿屋子，灶前忙碌的四奶憑我的足音知道我來了，喚著我的小名，讓我進屋的情景；忘不了聽到大路上貨郎的撥浪鼓聲，四奶從懷裡掏出僅有的幾個小錢兒，為我買一截扎頭繩或一塊大塊糖的情景；更忘不了四奶坐在她家的矮牆上，為我守護著園子裡一根小嫩黃瓜（可憐巴巴的幾棵黃瓜秧，結了唯一的一根小黃瓜），我去後，非給我摘下那根渾身嫩刺兒的小黃瓜，充滿深情地看著我吃掉的情景。四奶的兒女們，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可她對我的憐愛甚過她的兒女。如今，那根小小的黃瓜的香氣仍氤氳在我的周身，它已經浸透了我的生命！
四奶後來多病，但因貧窮，從未進過醫院。我結了婚，離開了那個小村，她病重時我去看她。她躺在炕上，滿面憔悴，拉著我的手，誇我的丈夫是個好人，囑咐我好好過日子，好好孝敬爹媽。四奶一個出嫁的女兒帶幾瓶水果罐頭回來看她，四奶感到極大的安慰。覺得自己辛勞一輩子，得到了兒女的孝心，還看到了兒女比她好的日子。而罐頭，則是她一生最奢侈的食品，她雖死而無憾了。
四奶屍骨已朽，墳頭荒草離離。我為四奶虔誠地祝禱：雖然財富並非一定是幸福之源，若果有來世，願四奶廣積善財，富貴滿堂；雖然姣好的容貌並非一定是好女人的標誌，若果有來世，願四奶花容月貌，美若天仙！
四奶，魂兮歸來！
作者簡介:周樹山，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為王侯》《一片蔚藍》《曹操父子》《銅雀臺》；話劇《曹植》《村子》；散文隨筆集《山自為山》《私人火焰》《致雪妮》；歷史文集《未央宮：沉重的帝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