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潛伏在《紅樓夢》中擔負著重要任務,卻被高鶚寫丟了|百看紅樓

作者百合,《百家講壇》雜誌專欄作家,專研紅樓多年,眼光獨到且深刻,文筆犀利不失柔婉,,著有紅學評論集《夢裡不知身是客:百看紅樓》,噹噹天貓有售。每週六,百合為大家解讀紅樓裡的人與事。個人公眾號“時光雕刻的蘿蔔花”。

她潛伏在《紅樓夢》中擔負著重要任務,卻被高鶚寫丟了|百看紅樓

嬌杏的人生故事,是由很多“恰好”組成的。

賈雨村恰好來甄府做客的那天,恰好嚴老爺也來了,甄士隱連忙撇下他去迎接,在書房裡百無聊賴的賈雨村,只好翻書看;

嬌杏恰好來到書房窗外,又恰好咳嗽了兩聲。

賈雨村往窗外一看,恰好看到了她:夏日,窗前,正在擷花的少女。落在書生賈雨村眼中,就是一幅清涼養眼的畫卷。

嬌杏不是一等一的漂亮姑娘,但卻有一種罕見的“高級美”,書裡說:“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長相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

曹雪芹寫人真是絕了,不落實處,只用“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這八個字寫意,讓人眼前一亮,又頗引人遐想,到底是個怎樣特別的姑娘,讓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美而俗者眾矣,但雖無十分姿色,卻自有一種卓然不俗的氣質的女生,在任何時代都是稀缺。不怪“雨村不覺看的呆了。”

換句話說:雖是小配角,卻長了一張大女主的臉。

嬌杏一見是陌生男人,慌忙閃避。即便躲閃,慌亂之間也很清晰地思辨分析了一番,單看這段內心獨白,便知這姑娘真是當得“不俗”二字,邏輯、條理、直覺都相當好。

她是這樣想的:這人長得這麼爺們兒,穿戴卻又如此屌絲,可能就是我們老爺總想資助的賈雨村了。嗯,我們家沒有這樣的窮親戚,一定是他。看那氣場,的確將來不是一般銀兒。

拋開人品不談,賈雨村還是挺有男人魅力的。俗語說“寧生窮命莫生窮相”,賈雨村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權腮,堪稱相貌堂堂,是電視劇《人民的名義》裡祁同偉那一掛。

發現沒有?這兩人是有共同點的:此刻雖然都還處在社會底層,但論外表和資質都是屈身在槽櫪之間的駿馬。平心而論,真的挺般配。

嬌杏邊走又邊回頭看了兩次,恰好看了賈雨村三次。想小紅初見賈芸,一聽說是本家爺們兒,便下死眼盯了兩眼,潛意識裡已經有了目標和想法。而嬌杏,她沒有想那麼多,她頻頻回頭看他,只是單單出於好奇和一點點欣賞好感——在她這裡,也就到此為止了。

然而恰是這三次回眸,激發出了雨村彪悍的想象力,讓懷才不遇的人心頭升起一股柔情。“沒有陽光的時候,以陽光的幻想度日”,他一廂情願認她做了自己落難時的紅顏知己,接下來一直對她念念不忘。

中秋之夜,他對月吟詩,抒發自己對嬌杏的思念之情:“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這還不是張生崔鶯鶯的《西廂記》,只是一個窮秀才暗戀別人家小丫鬟的故事,應該起名叫“未發生”,因為他們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切都是賈雨村給自己加的內心戲。

情感沒有貴賤之分,這段相識於微時的暗戀沒有半點低廉做作,反而因為淡淡的苦澀充滿了小清新式的悵然美感。單把這段故事擇出來看,賈雨村雖然囿於自身當時的窘迫與清高,沒有求親表白,但他對嬌杏,那是真走過心用過情的。如果拍成短劇,背景音樂應該配《涼涼》:

入夜漸微涼/繁花落地成霜/你在遠方眺望/耗盡所有暮光/不思量/自難相忘/夭夭桃花涼/前世你怎舍下/這一海心茫茫/還故作不痛/不癢不牽強/都是假象/涼涼夜色/為你思念成河......

如果這個故事,真的像《西廂記》那樣大團圓結尾就太俗了。真實情況是秀才後來上京趕考高中,明媒正娶了一房太太,從此走上功成名就幸福美滿的人生巔峰,當初他暗戀的姑娘已漸漸淡忘。

丫鬟所伺候的主人家卻屢遭變故,她開始跟著顛沛流離。先是小姐被拐,再是家宅火災,無家可歸之後寄宿於女主人孃家,僅剩的一點家底兒也被倒騰光了,男主人懸崖撒手跟著跛足道人一走了之。她對女主人不離不棄,相依為命,靠做針線活兒度日,對於曾經的秀才暗戀過她這件事完全不知情。

他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潛伏在《紅樓夢》中擔負著重要任務,卻被高鶚寫丟了|百看紅樓

幾年後的嬌杏上街,恰好知府大人的轎子路過,互相打了個照面,她覺得有點眼熟,也沒放在心上。

哪知,這不以為意的一瞬,竟然是她命運的一次大轉折。轎子裡的人,是賈雨村。

當年嬌杏的三次回眸如驚鴻一瞥,成了賈雨村人生晦暗記憶中的一抹亮色。就算幾年後,他紅袍加身,坐在大轎子裡招搖過市,也能在匆匆一瞥的須臾之間,將嬌杏從人流裡辨認出來,可見的確是有幾分刻骨銘心。

此時的背景音樂不該響起王菲的那首《傳奇》嗎?“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無法忘記你容顏,夢想著總有一天再相見,從此我不再孤單思念。”

還等什麼呢,他如今不再是卑微的暗戀者,已有資格說要她。賈雨村是個有決斷、行動力相當強的男人,嬌杏次晚就被一頂小轎抬進了洞房,懵懵懂懂做了知府老爺的二夫人。曹雪芹寫,在街上重逢的那天嬌杏正在買線,分明是在調侃他們二人“千里姻緣一線牽”。

最美好的初見是什麼?是“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最美好的重逢是什麼? 是“悠悠歲月漫長,怎能浪費時光”,這一次既然又恰好遇到,我決計不再錯過你。

他勢必會好好疼她。賈雨村是個裡外分得很清的利己主義者,對別人狠,對自己人卻很周到。

嬌杏很得寵,過門一年後,就生了孩子,恰好是個兒子,算是立了大功。

又過了半年,正室恰好忽然染病去世,雨村就將她扶了正。

這一切的恰好,成就了嬌杏的好運人生。在短短兩年不到,就完成了社會階層三級跨越,從一個沒落人家的下人,先變成了知府大人的二房,再變成如假包換的知府夫人。

所以,嬌杏名字的諧音是“僥倖”,她的運氣簡直不要太好,堪比灰姑娘辛德瑞拉。

誰能料到,這一切的開端,皆源於那個帶著八卦意味的回眸呢?連曹雪芹都要感嘆: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這感嘆是意味深長的,要知道,嬌杏伺候的甄家小姐英蓮(應憐),此刻已經被拐被凌辱,淪為紈絝子弟薛蟠的受氣小妾香菱。

命運就是這麼任性霸道啊,額外贈給一些人什麼,就必定要從另一些人手中搶走一些什麼。

嬌杏後來沒有再出現過,就像童話故事裡說的那樣:她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雖然賈雨村也曾遭貶謫過,但還是先將她送回原籍安排妥當,自己才出去混江湖。作為賈雨村的女眷,她衣食無憂,比之從前做女奴還是好多了。

然後這個人物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好像她出場就是為了告訴大家幹得好不如嫁得好,隨便一回頭就能撩到金龜婿的,她是來專業招人恨的。

不會吧,怎麼可能這麼膚淺。

按曹雪芹慣用的草蛇灰線的手法,他應該是布了一盤很大的局,只是他沒來得及下完。

知道英蓮下落的,只有賈雨村,另外一個知情人,已被他發配充軍;

甄家夫人如果要找回女兒,只能從賈雨村處打開缺口;

而連接甄家和賈雨村之間的關鍵人物,只有嬌杏。

其實從第八十回開始,命運已經開始將英蓮也就是後來的香菱,一點點推送著走向回家的路。自從薛蟠的正室夏金桂進門後,香菱被欺侮凌辱得沒有立錐之地,是寶釵收留了她。而寶釵以後嫁給寶玉,香菱也應該跟在身邊。

別忘了,賈雨村與寶玉是時常要見見面的。

西方有句諺語講過“找人規律”:如果你想找到一個人,中間轉折不會超過六個人。

按照這樣的概率,不妨做一個大膽的推測:寶玉婚後,寶釵作為女眷與雨村夫人有了一些來往,在一個偶然的場合,嬌杏看到了寶釵身邊伺候的香菱,後者眉間的胭脂記讓她一眼認出了這就是當年被拐走的小姐——這才是老曹讓香菱長胭脂記的用意,他不會有一筆閒文,讓這胎記白長。

她潛伏在《紅樓夢》中擔負著重要任務,卻被高鶚寫丟了|百看紅樓

許多謎底據此揭開,書一開始賈雨村出場,就寫了兩句詩:“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恰好暗含紅樓兩大女主名字:黛玉,寶釵。賈雨村表字時飛,這後一句分明是暗示寶釵與賈雨村有過直接或間接的交集,很大可能與香菱有關。

每一個節點上的人物都不應該忽略,回頭再看看,老曹這是下了一盤多大的棋。這才是他的用意,之所以讓嬌杏一次又一次的“恰好”,“僥倖”留在賈雨村身邊當太太,無非就是要讓她擔負一個這樣的任務:送香菱回到母親身邊去。

彷彿是要必須給讀者們一個交代,甄士隱一家善良敦厚,不應該讓他們一慘到底骨肉永生分離,這麼寫太不人道。香菱的判詞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很可能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才得以返鄉。

可惜,後四十回遺失不見(或沒有寫完),高鶚的續書中把嬌杏寫丟了。而作為讀者,我們仍然願意懷著美好的願望相信,嬌杏良知未泯有情有義,不會像賈雨村那樣精明冷酷忘恩負義,她一定會善待香菱,替丈夫贖罪消孽,親手護送她回到母親的懷中。

畢竟,曹雪芹不會平白無故地去贊誰“儀容不俗,眉目清明”,正是嬌杏身上所自備的這一點不俗清明的人設,成為香菱黑暗世界裡的一點微光,照亮了她最後一段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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