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念心尷尬地抿抿嘴,輕手輕腳爬上床,拘謹地平躺,呼吸都放輕。
厲珩關了燈,枕著自己手臂躺在地上。一室淡淡的茉莉甜香,不遠處是溫念心努力屏住卻愈顯綿長的呼吸。
這個姑娘,有種帶著傻氣的認真,還有些笨拙的堅持。像某種小動物,警惕性極高,偶爾還要恐嚇式地齜一齜牙,但如果抱在懷裡,大概會有世界上最柔軟溫順的皮毛。
厲珩在黑暗裡微笑,愉快地安然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被溫念心推醒。她已經穿戴整齊,輕聲道:“要不你到床上去睡?我要出去,怕我媽看見地鋪……”
她整個人籠在晨光裡,長髮垂落,眉眼溫柔。
厲珩怔怔望著她,迅速翻過身去。
“你怎麼了?”溫念心莫名其妙。
“沒事……肚子疼。”他聲音悶在枕頭裡。
“……地上涼?”溫念心摸了摸地板,有地熱啊。她抬起頭,厲珩趴在枕頭上看她,眼神黑亮,帶著無奈笑意,又有些撒嬌般的委屈。
大齡處女終於福至心靈,白淨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透。
她觸電一樣起身,“對不起……我這就出去……”說著把紙抽盒飛快放到他身邊,“……你鎖好門……”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閃出去。
厲珩長這麼大,這樣瞠目結舌的情形還屈指可數。
這傻丫頭以為他要幹什麼?!
他生無可戀地把臉砸在枕頭裡。心肝脾肺腎哪兒哪兒都疼。
……算了,自己選的老婆,再傻也只能寵到底。
厲珩平日裡不太正經,事業上卻十分拼命。溫念心看著他在實驗室裡廢寢忘食,在談判桌上不動聲色,不知不覺間動了心。
日本某實驗室幾百萬元的產品訂單完成並交運的時候,溫念心對厲珩的感情,也終於有了質的飛躍。
她矜持慣了,多少悸動都藏在心裡,面上半點不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的每個眼神每個笑容,都如何讓她心如鹿撞,意亂神迷。
那是愛情最美的時刻。
也是最脆弱的時刻。
發往日本的產品剛到日本海關就被查封,濱江公司提起訴訟,起訴博銳侵犯知識產權。
產品提不出來,實驗室的貨款拿不到,還要支付鉅額違約金。濱江財大氣粗,有專門的知識產權機構,鉚卯足了力氣和博銳纏鬥。更有供應商催貨款,工人等著發工資。
對於創新性小公司,資金鍊就是生命線。內憂外患雪上加霜,博銳一夜間岌岌可危。
厲珩日夜顛倒,殫精竭慮,東京北京來回飛。打贏官司不過是時間問題,因為侵權一事純屬子虛烏有。但濱江賭的是博銳扛不到那一天。
其它都是幌子,他們想要博銳的專利成果。
厲珩所有的個人資金都拿來救急,跟著他一路走到今天的兄弟們也都慷慨相助。
溫念心沒太多積蓄,面上不顯,心裡不是不急的。
這天晚上有場商務晚宴,厲珩想去找找投資機會。
他和律師談完去日本應訴的事,回去接溫念心赴宴。走近門口聽見她在打電話,聲音拘謹而客氣,“……程總,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實在是經濟上遇到困難……好的,我待會兒把卡號發過去,謝謝……”
厲珩靠在門邊閉上眼睛,突然被疲憊和挫敗感打擊得潰不成軍。
他心愛的女人,和曾經暗戀十年的男人聯繫,為的是借錢幫他度過難關。
這對一個男人自尊的殺傷力,堪比原子彈。
溫念心換了衣服出來,有些熱切的興奮,把一張卡遞到厲珩面前,“這裡有二百八十萬,我們先把外協方的尾款付了,讓他們交貨……”
厲珩手插在褲袋裡,並不去接,笑得勉強,“念心,還不到這份上。”
溫念心以為他不好意思用自己的錢,有點著急,“等博銳的情況好起來,你再還我,或者你就當我入股還不行……”
厲珩的笑容慢慢隱去,垂眸語氣淡然,“這錢我不會用的。我下去拿車,你也快點下來。”
他徑自下樓去。
溫念心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回不過神。
她平生第一次這樣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擔心和關切向別人合盤托出,然而一顆熱乎乎的心被人晾在空氣裡。
“還不到這份上”,是困難沒有嚴重到這份上,還是我們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這份上?
她忽然醒悟。財產糾葛是男女關係的紅線,越界是大忌。
溫念心,你真多事啊!你是有自作多情的病嗎?她輕輕地笑,淚花滿眼。
兩人一路沉默到了酒店,各懷心事,卻還要打起精神和各路人士周旋。
厲珩察覺到溫念心的低落,將她拉到角落裡低問:“你怎麼了?”
溫念心輕輕笑了笑,把手抽出來,“沒事。”
程勁帆和太太走過來和溫念心打招呼,然後帶著揶揄笑意等著她介紹身邊的厲珩。
程勁帆一身溫文,舉手投足間,是情場商場都得意的成功者特有的從容不迫。
厲珩淡定地微笑,剋制自己不去看溫念心的臉。
程勁帆和霍靜瀾之間,一顰一笑都充滿默契,那才是心意相通的愛人。溫念心壓下滿心苦澀的羨慕,笑笑,“這位是博銳公司的厲總。”
她垂下眼,再無下文。
厲珩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程氏夫婦顯然也有些意外,但三個人都道行深厚,若無其事地寒暄說笑。
回程的路上,厲珩看著前方,語氣淡淡,“你寧可讓人猜測被老闆潛規則,也不願意如實介紹我們的關係?”
溫念心笑了笑,聲音清冷,“如實介紹?怎麼介紹?契約結婚的名義老公麼?”
厲珩眼裡滑過自嘲和黯然,沉默許久,聲音有點啞,“你如果想解約,我不勉強。”
溫念心低著頭,胸口急促地起伏,“停車。”
厲珩說完就後悔,事情是怎麼弄成這樣的?
“停車!”溫念心轉過頭瞪著他,聲音顫抖,眼眶裡盈滿淚水。
厲珩看著她的眼睛,心臟重重地一抽,下意識停了車。
溫念心推門下車,頭也不回地向反方向走。
厲珩沉默地伏在方向盤上,片刻後抬起頭,緩緩駛離。
不能共苦的人,無法共餘生。
溫念心回到孃家,已經藏好淚痕。溫父不在家,溫母朝她身後看,“厲珩呢?沒一起回來?”
溫念心不說話。
溫母亦步亦趨跟著她,“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吵架了?”
她繞到女兒面前,“……還是工作的事?對了前陣子你說厲珩的公司有什麼麻煩,解決了沒?”
溫念心被擋住去路,皺緊了眉,心煩意亂,“媽你讓我安靜一會兒行嗎?你問那麼多幹嗎?我和你說你聽得懂嗎?”
溫母愣了愣,“我問什麼了?”
溫念心捏捏眉心繞過她,脫掉外衣坐下來。
溫母慢慢往廚房走,越想越難受,“說句話都不行了,人老了就是討嫌啊,連自己女兒都看不上……”
溫念心聽著刺耳,“媽你說些什麼啊!”
溫母猛地轉過身,眼圈紅紅的,“我說錯了嗎?!我不問,你和我說話嗎?!你溫小姐能耐大了,你看得起誰?你媽什麼都不懂,就知道拉你去相親!你也看不起你爸,從力帆辭職,這麼大的事你連提都沒和你爸提!你連你老公都看不起!”
溫念心百口莫辯,“我什麼時候……”
“還什麼時候,你看厲珩和你說話,那眼神兒,那笑,你再看看你,連個笑臉兒都不捨得給!你們還分房睡呢吧?你別以為把地鋪收了我就不知道!一猜就是你出么蛾子!”
溫念心乾乾地吞嚥一下,竟無言以對。
“你就作吧,我也就是你親媽,我要是你婆婆,早就不要你這兒媳婦!請尊佛還能有個笑臉看,娶你回家有什麼用?!”溫母氣狠了,把圍裙解下來扔到一邊,換了鞋出門。
“媽你幹嗎去啊……”溫念心被罵得啞口無言,又有點擔心,在後面軟軟地追問。
“你媽不伺候了!愛吃什麼吃什麼去吧!”老太太重重甩上門。
溫念心呆呆坐在沙發上。她哪有看不起他啊,她只是矜持,只是害羞,只是不習慣。
可是如果連親媽都分不清,那厲珩……能察覺她的心意嗎?
他現在正是焦頭爛額最艱難的時刻,雖然自己相信他一定能挺過去,但他會不會也有失去信心的時候?他會不會,以為自己是看不起他才鬧彆扭?
手機一閃,是小武的信息,“溫姐,老大喝了好多酒,怎麼都拉不住,你能不能來勸勸他?”
溫念心拿了包包出門。
小武趴在厲珩家的陽臺上,看到溫念心出現在樓下,朝著大鵬幾個年輕人一聲呼哨,“來了來了!”
溫念心走到門口,聽見裡面大鵬醉醺醺的聲音:“……厲哥,別硬撐了,把專利賣了得了……胳膊擰不過大腿,咱們玩不過濱江的……狠狠宰他們一筆,拿了錢咱也找個國外牌子做代理,或者買它十幾套房子做投資,輕輕鬆鬆賺大錢……”
小武附和:“就是,賺錢才是王道,老大你堅持的那些,什麼自有技術、民族品牌,沒人在乎的。哪個女人願意跟你苦哈哈地追求情懷啊?!等你有了錢,一天一個名牌包,一月一次海島遊,別說溫念心,就是追林志玲怕也差不多了……”
溫念心打開門站在門口,客廳裡或躺或坐幾個酒鬼,只有厲珩最清醒,拿著酒杯站在窗邊。
看見溫念心,小武他們酒醒了大半,趕緊閉上嘴起身坐好。
溫念心臉色平淡,一步步走到厲珩面前,拿過他手裡的酒,仰頭倒進嘴裡。
厲珩沒來得及攔,一小杯高純度龍舌蘭嚥下喉嚨,溫念心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她看著厲珩,臉頰泛紅,眼裡水光流轉,“小武他們這樣說,你會好受點麼?可你明知道他們說得不對。”
她輕笑,眼裡已有淺淺醉意,“名牌包,海島遊,我都不稀罕。我就要那個有抱負不服輸的男人。創業再難,風險再大,有什麼關係?砸鍋賣鐵吃糠咽菜,我都陪他熬到底,只要他把我當自己人,只要他真心對我。”
厲珩沉默地凝視她清透如洗的雙眼,黑眸深不見底。良久,他抬手扶住她後腦,低頭輕輕吻上她的脣。
這個吻悠長繾綣,結束時一群偷笑的年輕人已經溜了個乾乾淨淨。
厲珩和溫念心額頭相貼,閉上眼睛輕嘆,“你啊……”
他微微勾嘴角,溫念心卻一瞬間看到他睫毛上有水光飛速閃過。
她被那水光震動,不由問出口:“你今天……為什麼拒絕用我的錢,和我劃清界限?”
厲珩揉一把她頭髮,目光無奈,“你那麼驕傲的人,低聲下氣去向程勁帆借錢,你讓我怎麼用?”
溫念心瞪大眼睛,“誰說是向他借的錢?那是我在力帆的股份,我只是請他回購而已。”
厲珩愣了愣,笑了,“我錯了,我是蠢貨……第一次當人老公,你多擔待……”
“別嬉皮笑臉就想矇混過關,”溫念心瞪著他,眼裡淺淺嗔怪,語氣認真,“厲珩,我和你在一起需要很多勇氣的,認識第一天你就知道了我所有的黑歷史……你撩人收放自如,情話張口就來,我不敢信,又戒不掉……大家都說你對我好,可你連句喜歡我都沒說過。所有推動我們關係的事,都是我做的,決定結婚,拿錢給你,甚至今天的主動表白……”
厲珩勾著嘴角靜靜地聽,不反駁,卻也不見愧疚。直到她停下,他才開口:“所有推動我們關係的事,的確都是你做的,那是因為決定權一直都在你手裡。”
溫念心一怔,瞬間沒了聲音。
“我只在你面前才是個無賴,因為這樣才能接近你。”厲珩垂下眼,帶幾分自嘲,“和你說每一句厚臉皮的話,我心裡都在打鼓,怕你生氣,又怕你不理。”
“你可以半夜打電話通知我結婚,可以因為我拒絕了你的心意而鬧情緒,在大街上轉身就走,也可以在想通了以後毫不猶豫地來找我表白……這些事我都不敢做。”
溫念心原本理直氣壯的眼神漸漸茫然,是這樣的嗎?
厲珩目光坦然,“因為你知道我會無條件接受你的一切。無論你什麼時候轉身,我都在這裡。但同樣的篤定,我在你那裡是沒有的。”
溫念心怔怔望著他,久久說不出話。
原來在這段關係裡,只有她一個人感覺到被愛,雖然是潛意識的。
幾年前那段似是而非的暗戀,讓她對感情錙銖必較,輕易不肯付出。
然而厲珩對她,卻已經給了自己能給的一切——婚姻,感情,甚至公司的財政大權,完全不留退路。
兩人之間,他走完了一百步,她還在原地打轉,怕自作多情,怕自尊受損,怕有始無終……
溫念心無地自容,心裡又酸又疼,她踮起腳抱住厲珩的脖子,將沾著淚水的臉輕輕貼進他頸窩裡。
這個丫頭,什麼時候才能說一句情話?厲珩笑著擁緊她,臉埋在她長髮裡,深吸一口氣。
情到深處,才發現最初那些眉梢眼角的悸動,大多都是誤會。你並不遊刃有餘,我也沒什麼可驕傲。只有剝去那層看似光鮮的堅硬外殼,兩個同樣柔軟的靈魂才能真正彼此依偎。
博銳獲得投資,資金危機迎刃而解。多方努力下,日本的官司也很快勝訴。博銳進一步打開知名度,發展勢頭迅猛得令人咋舌。
轉年春天,程勁帆的弟弟結婚典禮,溫念心攜厲珩出席,替父親去上一份禮。
會場嘈雜,兩人很快躲出來,在高檔酒店外的草坪上散步。
“今天程勁帆的賀詞很好啊!雅緻又不古板。”溫念心隨口道。
厲珩挑挑眉,“沒覺得哪兒好,文縐縐的小白臉。”酸氣籠罩方圓幾裡。
溫念心失笑,親暱地嬌嗔,“那叫謙謙君子,誰像你,粗人一個。”
身邊的人不說話了。
生氣了?溫念心哭笑不得,多少年的老陳醋還吃得這麼香。
“女人真是善變。”厲珩板著臉。
“啊?”
“……昨晚上哄你高興的時候,還抱著我細聲細氣說喜歡……天一亮又嫌我粗……”他一臉幽怨,眼裡忍著笑。
路過的情侶聽見,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溫念心反應過來,整個人紅成一顆長了腳的番茄。她跳過去掐他,“什麼你都能想到那兒去!你個滿腦子黃色廢料的大壞蛋……”
厲珩笑著高高抱起她,又彎腰作勢往地上扔,惹得溫念心尖叫,樹袋熊一樣緊緊攀在他身上……
春光明媚,情侶的笑聲張揚快樂,引來路人微笑側目。
溫念心終於變成自己曾經不屑又羨慕的那種姑娘,有點作,有點傻,還有一點甜。
那是被人深愛並心安理得的樣子。
那是這煙火人間,幸福最美的樣子。(作品名:《甜心》,作者:齒輪柚子。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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