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說富蘊】《阿勒泰的角落》在薩依恆布拉克/深處的那些地方

富蘊縣 山野 服裝 體育 戀愛 縫紉機 富蘊旅遊 201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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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角落》在沙依恆布拉克——深處的那些地方(上)

作者/李娟

朗讀/張鳳霞

世界就在手邊,躺倒就是睡眠。嘴裡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我不知道在這裡還能再有什麼遺憾。是的,我沒有愛情。但是我真的沒有嗎?那麼當我看到那人向我走來時,心裡瞬間湧蕩起來的又是什麼呢?他牙齒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來的樣子彷彿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筆直向我而來的。我前去迎接他,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怎麼能說我沒有愛情呢?每當我在深綠浩蕩的草場上走著起著就跑了起來,又突然地轉身,總是會看到,世界幾乎也在一剎那間同時轉過身去…… ——總是那樣,總是差一點就知道一切了,總是在那時,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

我媽在上午幹完一天的活,就背上包出門了。我在門口目送她在明亮耀眼的陽光中越走越遠,終於消失在高處的森林裡。

當她還在世界上——還在我的視野範圍內時,我看到世界是敞開著的。當她終於消失,我看到世界一下子靜悄悄地關上了門。

她不在的時候我多麼寂寞。

我在家裡等她回來。坐在縫紉機前幹一會兒活,再起身到門口站一站,走一走。這樣的時候很少再來人了,牧業轉移到了後山。鄰居們靜悄悄的,只有黃昏的時候沙依橫布拉克才會稍微熱鬧一點兒。

門口的草地又深又稠,開滿了黃色和白色的花。 當初我們選中這一塊地方扎帳篷時,想把這一塊的草扯乾淨,沒想到它們長得相當結實,尤其是地底盤結的根系,像是一整塊氈子似的,密密地糾纏著,鐵杴都插不進去。只好服了它,隨便把地面上的草莖剷剷了事。想不到,打好樁子紮好帳篷還不到幾天功夫,“草災”就氾濫起來了。床底下,縫紉機下面,柴垛縫隙裡,商品中面,櫃檯後面,到處生機盎然的。再後來居然還團團簇簇開起花來,真是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帳篷外面的草長得更為洶湧,陽光下一覽無餘地翻滾著——似乎這些草們的“動”,不是因為風而動,而是因為自生的生長而“動”似的。它們在掙扎一般地“動”著,葉子們要從葉子裡逃脫出去,花要逃離花兒,枝幹要逃離枝幹——自己的什麼都在竭力擺脫自己,什麼都在極力傾向自己觸摸不到的某處,竭力想要更靠近那處一些…… 我抬頭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藍也正竭力想逃離自己的藍,想要更藍、更藍……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脹,聚集著力量,每一瞬間都處在即將噴薄之中……河流也那麼急湍,像是要從自己之中奔流出去;而河中央靜止的大石頭,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擊,紋絲不動,我卻看到它的這種紋絲不動——它的這種靜,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靜中,向著無限的方向擴散…… 我看到的世界!——這個世界裡只有我是無動於衷的,如同啞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我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我在強烈明亮的陽光下又站了一會兒,臉被烤得發燙,但還是隻能這樣……幾乎是很難受地想:這世界在眼睛所能看到的運動之外,還有另一種運動嗎?——這“運動”的目的不是為了“去向什麼地方”,而是為了“成為什麼”吧?我站在門口,不停地想呀想,不停地細心感知,其實卻是毫無知覺的一個……任憑世界的這種“動” 席捲我在眼前這暗藏奇蹟的海洋中無邊無際地飄蕩…… 我在帳篷門口站著,突然心有所動,接著,世界的“動”一下子停下來,嘎然休止……也就是說,我突然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世界突然進入不了我的心裡了——我心裡被什麼更熟悉的東西一下子填滿了。我仔細聽了一會兒,又向遠處張望了一會兒,發現對面碧綠山坡上的某一點就是世界的突然之“靜”的起源,是這“靜”的核心。我朝那一點長久地注視,後來終於看清楚——那是我媽,我媽回來了。

想想看,這山野裡,那麼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過!再想想看,倒不是因為我無法去,而是因為沒有必要去。那些地方,與我的生活無關。

又想到,我在這山野中隨意四去,其實始終是側身而行。山野是敞開的,坦蕩的,其實又是步步阻障,逼狹不已的。

我們家帳篷出門左手邊那片草甸緊連著一個綠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衝我們這一側躺著好幾塊大白石頭。石頭雪白,草地碧綠,上面的天空藍得如同深淵……多麼乾淨清澈的一幕風景,乾淨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輕微地顫抖著的感覺。 我每天一出門,總會先朝那邊看一眼。有時候那裡會有牧羊少年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手握細細長長的枝條,枝條一端繫著紅色碎布。有時候會有幾個衣著鮮豔的小孩子在石頭邊跳上跳下,然後順著坦闊的草坡一路追逐著跑下來。 我在沙依橫布拉呆了兩個夏天,那裡卻居然不曾去過一次——離我家帳篷也就兩三百米遠。 那裡真的就與我無關嗎?有一次出去散步時,中途忍不住拐了個彎,向那個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頭裸露在藍天下、綠地上——白、藍、綠,三種顏色異樣地銳利著。我停下來站著看了一會兒,再接著向它走去,這時—— 有人在身後喊我。

——總是那樣——我回過頭來,看到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我想,這不是偶然的。

而我媽,這附近沒有她不曾去的地方,更遠的山也快讓她跑遍了。邊境後山一帶也去過好幾次呢。每當夕陽橫掃世界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家裡,總覺得她渾身漬透了遙遠的氣息。她的衣服總是那麼髒,頭髮篷亂,掛著枯葉。揹包鼓鼓囊囊,糊著泥土。她手上有傷痕,但這手總不會空著,有時拖著兩根又大又長的柴禾,有時候攥著一把綠油油的野蔥。有時向我伸過來,攤開手,粗糙的手心裡卻是一簇紅豔豔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還有一次,她還在遠遠的山腳下走著,就向我高高揮動著什麼。走近一看,是她用來當水杯的罐頭瓶。裡面滿滿地盛著一種晶瑩剔透的紅色漿果,是從沒見過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嚐了一顆,酸酸甜甜的,一嘴香氣。就很高興地全吃完了。最後才問她怎麼知道這個東西能吃,她居然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覺得好看,就摘回來了……”

……好在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活著。

她那毛病一點兒也不好,無論什麼都敢往嘴裡放,無論我們怎麼嚇唬她,都不在乎。 不過,再想想看,這樣的山野裡會有什麼毒物呢?這開闊的,清新的,明亮乾爽的,高的……一眼望過去,萬物坦蕩,不投陰影。 而在南方——多雨,濃黏,甜腥,悶熱,潮溼,陰氣不散,霧瘴叢生……在那裡,有巨大的舒適,也潛藏著巨大的傷害。 不過有那麼一次,我媽也差點碰上不好的東西。那次她和叔叔穿過一片森林,在一處光禿禿的高地上發現了成片的類似於“蘿蔔纓”的植物,翠生生水靈靈的。他們試著挖了一兩株,在根部發現了與胡蘿蔔幾乎一模一樣的塊根,只是瘦小了許多。我媽掰開一個這樣的“胡蘿蔔”,一聞,氣味也是一模一樣的,而且非常新鮮濃郁。她高興壞了,她想:蔥有野蔥,蒜有野蒜,碗豆有野碗豆,韭菜有野韭菜……——那麼這個肯定就是“野胡蘿蔔”了!她把這個“野胡蘿蔔”往衣襟上擦一擦,張嘴就想咬,幸虧給我叔硬死攔下。 後來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漢一打問,才知道這個東西特別厲害!他說,要是吃了下去,半個小時腸子就斷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會用它來治牙疼,搗碎一小塊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後一直低著頭,嘴朝下,讓清涎往外流,防止它們嚥進肚子。

【名人說富蘊】《阿勒泰的角落》在薩依恆布拉克/深處的那些地方

一下子覺得,當我媽在深山裡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著的時候,每一步都在懸崖上擦著邊走。

她一個人在深山裡,揹著包,帶著水和食物。因為有家在身後等著,所以她不著急。她平靜地走著,有所希望地走。她走過森林,走過峽谷,翻過一個又一個大阪,在風大空曠的山脊上走,在樹陰深暗的山腳下走,在河邊走,沒有邊盡地走……就她一個人,食物吃完了,但她還不是著急。 天還早,太陽明晃晃的,天空都燙白了一片,另外還有世界本身的光,那麼強烈。她很熱,於是脫了上衣走,脫了襯衣走,最後又脫了長褲走……最後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話。但好在山裡沒有什麼人。如果遠遠看到對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夠來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鑽進衣服裡上,再一身整整齊齊地和對方打著招呼擦肩而過。 她一個人裸著身子在山野裡走,渾身是汗,氣喘吁吁。只有她一個人。她又走進一處森林,很久以後出來,雙手空空。她有些著急了。但是望一眼對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裡又盛得滿滿的,那裡一定會有木耳,一定會有蟲草的。還有希望。 她一個人……當她一個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裡,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時候,她心裡會不停地想到什麼呢?那時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因為沒有第二個人再看到她這幅樣子了,她也不會因為“有可能會被人看見”而滋生額外的想法。她腳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麼孤獨。自由就是孤獨吧?而她對這孤獨無所謂,自由就是什麼都無所謂了吧?

而我,我總是一個人坐在半透明的帳篷中等她回家,不時在門口的草地上來回走,向遠處張望。

有時我也會離開家,走得很遠很遠,又像是飛了很遠很遠,世界坦蕩——我無數次地說:世界坦蕩!無阻無礙……我不是行走其間,而是沉浮其間,不能自己……我邊走邊飛,有時墜落,有時遇到風。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無限地接近,然後穿過我,無限地遠離……其實我哪兒也沒有去。

我一個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帳篷中,哪兒也不用去了。這是在山野。在這裡,無論身在何處,都是處在“前往”的狀態中,哪怕已經“抵達”了。我坐在帳篷裡,身體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風一樣源源不斷地經過我…… 我是在一個深處的地方,距離曾經有過的那些生活是那麼遙遠,離那些生活中的朋友們那麼遠,離童年那麼遠,離曾經很努力地明白過來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麼遠……我媽也離我那麼遠,她在深山裡的某一個角落,我不知道她會遇上什麼,我不知道她會有什麼樣的快樂。當她回來時,卻像影子一樣在我身邊生活。

【名人說富蘊】《阿勒泰的角落》在薩依恆布拉克/深處的那些地方

四周安靜,陽光明亮。我不知道她的一些話語是什麼意思,不知道她正做著的一些事情是為著什麼,不知道她是怎樣地、與我不同地依賴著這世界。她終日忙碌,不言不語。她那些所有的,沒有說出口的語言,一句一句寂靜在她心裡,在她身體裡成為一處深淵……每當她空空地向我走來,空空地坐在我身邊,空空地對我說著別的話……——我扭頭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它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說:世界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這時,不遠處藍天下的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筆直地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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