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盛昊陽
因是樹木希林遺作的緣故，觀看《日日是好日》的過程本身就帶有一種悼亡的情緒。電影終盤時分，雖說是一年伊始，窗外悄然無息地落下細雪，武田老師講了一番「能夠像這樣做同樣的事情，是一種真正的幸福」的話語，像讖語，也像在寫墓誌銘。
《日日是好日》（2018）
黑木華飾演的女主角典子細細賞玩手中的狗年茶具，漸漸浸入對往事的回憶，從努力冒失的少女到沉靜端莊，一顰一笑皆有韻致的中年婦人，居然已經過去如此悠長的歲月。
但《日日是好日》的調子並不會「落花流水春去也」，讓人一味感到悲苦沉鬱。典子笑稱，希望能健康地活到下一次看到茶具的時候，武田老師緊跟著故意打趣道：「哎呀，到那時我就100歲了吧」。全場哂然。
這時，典子才感慨即便是一開始全然不能理解的事情，大可以慢慢體會。武田老師將傳承茶道的重任交託給兩位愛徒，典子微微笑著，把這看做人生新的開始，既能教導他人，也能修煉己心。
《日日是好日》由森下典子同名自傳改編，記錄下她研習茶道數十年的故事，電影中是25年，現實中更是漫長歲月。明明只是因母親勸說一時興起，為何獨獨能讓她牽縈於心，竟至比一生伴侶還要不離不棄。
只有100分鐘的電影，導演大森立嗣不多描寫典子的生活和周遭人等的變遷，反而把大多篇幅都花在講解禮儀、流程和茶具上。影片擁躉不少，被《電影旬報》評為年度十佳電影第9名，票房收入超過10億日元，已是極佳成績。但對於沒耐心，不飲茶也不愛喝雞湯的觀眾來說，當真能從冗繁又重複的步驟中，看出茶道的妙處和趣味？
鎌倉時代，日本臨濟宗初祖榮西禪師歸國，將茶葉贈予華嚴宗高僧明惠，在宇治開始種植，今日的宇治抹茶，便得名於此。由禪僧引入，又由禪僧創立，及至村田珠光因趙州從諗禪師「吃茶去」的禪門公案改革茶道，由紹鷗和千利休將「侘」之境界發揚光大，浸潤禪宗「不持一物」的美學，即是「茶禪一味」。
標題的「日日是好日」來自武田老師茶室中懸掛的橫幅，語出《碧巖錄》第六則，雲門禪師的自問自答，同樣與禪宗脫不了干係。
「日日是好日」，冬去春來，四時流轉，二十四節氣，是杏花消息雨聲中，也是一枕新涼一扇風。茶道緊扣自然環境，即是體察世道人情，在一塵不染的茶室內，以高度儀式化的肢體動作還原傳統，一舉一動俱有若網在綱的法度。縱然外界事物紛紛擾擾，茶室之中始終有如淨土，拂去茶客的心頭塵埃。
姿態莊重，技法洗練，口中時有幽默言語，動作卻一絲不苟，講究先有形，再有心。日本茶道的規則，暗合匠人精神，讓人多做少想，不問過去，也不問未來，以時下眼光來看，未免有說教之嫌。聽武田老師唸叨所謂的「一期一會」，大概會像美智子一樣，聯想到「形式主義」。
初涉茶道，喜愛固然是喜愛典子也覺得大道至難。武田老師自然有武田老師的喜怒哀樂，陪典子共賞落櫻時，明眼人都能看出那難以言說的傷心處。不過大多數時候，電影裡的武田老師似乎是圓融無礙，超凡入聖的，澄明得令人望塵莫及。
10歲的典子被父母帶去看費里尼的《大路》，只記得是黑白片，講的是流浪藝人的故事，很沉重，不好看，遠不如迪士尼動畫有趣。揹著弟弟的父親也說「典子還不到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連稱「對不起」。
「《大路》是部超棒的電影，要是無法從中獲得感動，這一生就太遺憾了。」20歲的冬季，在東京灣的海灘上，典子學女主角傑索米娜跳起了舞。剛剛還鬱卒於畢業後的出路，也被表姐美智子反問「然後呢」，對未來人生難免懷著「憂患實多」的隱憂，這時的典子畢竟還太年輕，心上一點朦朧的陰影很快就雲消霧散，現出少女口嫌體正直的彆扭勁兒。
45歲的典子，端坐於茶室之中，與眾人一起鄭重行禮，把每週六去茶室視為無常人生中唯一恆常不變的活動。《日日是好日》裡有別離，有生死，如何能說每一天都「是好日」？
人生總是愁悵的時候比歡喜多，如今的典子，面上雲淡風輕，看《大路》卻止不住淚，其實，哪裡有每一天都幸福美滿的「好日」，只不過，在悲歡離合的悠悠歲月之後，仍要步履不停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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