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葬禮(情感故事)

肺癌 故事 半世紀童話 2018-11-30

王家嘴的王得芳去世了。

三個月前的一天,得芳頂著毒辣的太陽為自家的四季豆鬆土,突覺得一陣氣短,胸口發悶,一口血便噴在了乾裂的土地上。得芳順勢躺在了發硬的熱土上,背後如同有千萬只螞蟻在撕咬。他緩了緩,擦了擦嘴脣上的餘血,慢慢坐起來,兩隻手將鋤頭扛在肩頭緩緩向家走去。

回到家中,得芳的妻子正在用鍘刀給豬鍘食,她一手摁著墨綠的紅苕藤,另一隻手麻利地用鍘刀鍘下,她佈滿老繭的手被紅苕藤沁出的乳白色的汁液染得發黑。得芳的妻子姓陳,來自外鄉,身材臃腫。在媒人的說辭下成了得芳的妻子。在過門那天,得芳才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妻子。在這時他才發現他妻子左腳有點問題,走路一瘸一拐,是個瘸子。得芳倒不在意,只是村裡人難免在背後議論紛紛。從那以後村裡人都把得芳的妻子叫做陳柺子,有時也叫老陳。漸漸地,村裡人發現了老陳的一個更大的祕密:她不認識錢!於是又有好多人拿著錢叫老陳辨認,然後又嘲笑她的憨樣,給他們勞累的生活帶來一絲樂趣。

得芳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走進裡屋,撥通了女婿的電話。身體有殘疾的老陳很爭氣地給得芳生了一兒一女:男的取名海國,女的取名海燕。令村裡的議論暫時歇了歇。女兒海燕剛剛嫁給了附近的一個小生意人,懷著身孕;兒子海國正在外地打工。得芳叫女婿明早來接他到醫院檢查檢查,女婿在電話裡滿口答應。

第二天一早得芳就起了床,用大火悶了一鍋稀飯,就著鹹辣的豆瓣醬“咕咕”地順下了一碗菜稀飯。喝完了稀飯得芳就朝著村口走去。這時天才剛剛放亮。得芳矗在村口的小道上,在這裡等侯著女婿。村裡不斷有人走出村口,他們都向年過半百的得芳問好,有的還遞給得芳一根菸。得芳身體強壯,人又老實,幫了村裡不少人的忙,所以大家都不會當著他的面嚼他妻子的舌頭。天漸漸放明,女婿卻遲遲沒有出現。日上三竿,女婿終於騎著一輛電頻車來了。

“爸!家裡有點事,來遲了,快騎上車,要不醫院人又該多了!”

“要得!要得!”得芳回答著。笨拙地跨開雙腿騎上車。

在醫院的付費窗口,得芳從他那洗得發藍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數著,有一張一百的,三張五十的,還有好多十塊二十的。他的女婿只在一旁看著。得芳心裡也明白女婿的難處。住房問題還沒有解決,女婿的生意又賠了錢。況且自己的女兒又有孕在身。處處都得開銷。得芳核對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才將錢交給了醫院。

檢查結果要第二天才能出來。得芳坐著女婿的車回了家。女婿執意不肯進屋坐坐:家裡還有一個懷著身孕的妻子呀!

次日,檢查結果出來了:肺癌。在此之前,半生的勞累和身體上的病痛都沒有使得芳感到疲憊。而當得知自己所患的疾病時,得芳卻再也起不來了。老陳不停地在房裡踱步,她雖然連錢都不認識但她卻知道癌症的可怕。村裡有幾個親房提著水果登門拜訪。得芳卻始終閉著眼不說話。

女兒海燕和女婿也來了。海燕腆著個大肚子,手裡提著個編織袋。女婿蹲在得芳的床前,“爸!您的病情我和海燕已經知道了。咱們馬上就出發去市裡的大醫院,給您做化療!”得芳睜開了眼,望向了女婿肥肥的臉。停頓了幾秒,說:“去啥子大醫院嘛,這都是我的命,有幾個錢可以去瞎折騰嘛!”女兒揉了揉眼睛,叫了一聲:“爸……”。女婿也沒再說話。兒子海國談了個女朋友,此時正在女朋友家裡,得知了他爸的病情後只是與他媽通了一通電話並打了1000塊錢,也沒有趕回來。最後女兒海燕留了下來,與她媽一起照顧得芳。

得芳病倒前一直在料理自家的那兩畝二分花生地。得芳病倒後,就再也沒有人去經管它。但今年的花生卻長得異常好,綠油油的一片,迸發著生命的活力。海燕的胎象不穩定,身體又不好,需要時常注射靜脈藥物穩胎。小時候與弟弟海國去野外煮蘑菇,不小心吃了有毒的蘑菇。上吐下瀉了三天,被得芳狠狠地教訓了一頓。海燕話很少,有點木訥。得芳病倒後,海燕就幫得芳擦擦臉,幫老陳燒燒火做飯。活雖不重,卻因大著肚子而顯得有點艱難。老陳因沒了得芳的管教,竟感到了少有的自由,四處去打打豬草,維持著這個家的基本運轉。

日子一天天過去,得芳的身體越來越弱。頭髮長到遮住了眼睛,雙眼深凹進臉頰,皮膚乾癟到和骨頭粘在一起,吐的血在嘴邊凝成黑色的垢漬,衣服也破爛不堪,整個房間裡漾著惡臭,引來了不少綠頭蒼蠅。海燕也漸漸厭煩了為父親整理儀容,也因惡臭不想再進父親的房間,心裡默默唸著:反正整理了也沒人看見,我還是個孕婦呢!而老陳天天跟人唸叨:“得芳完了,得芳要死了,要死了。”

這天,得芳在朦朧中聽見了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得芳么爸!我來看你了!”原來是遠房的侄兒王二。“得芳么爸,你怎麼變成這樣了!”王二發出了一聲嘆息,把自己帶的營養品小心放在了旁邊的木桌上。

得芳艱難地睜開了眼,吃力地說到:“王……二,你……你來了。”

王二趕快到床上扶住得芳,“么爸,你就別亂動了,當心一點。”

“么爸是……看著你長大的,今天見到你是……有一事想託你去辦呀!”得芳說。

“您儘管開口,侄兒一定竭盡全力!”王二說到。

“你么媽剛辦的……那個……殘疾證……名字寫錯了,寫錯了……她就領不到錢啊……她以後可怎麼辦啊!一直……想去改,卻又一直忙農活,一轉眼就成了這樣,哎,現在完全是個……廢人了啊,你一定要幫幫我,我可是你么爸啊!”得芳握緊了王二的手,狠狠地咳了一聲嗽。

王二也緊緊握著得芳的手,“放心吧!么爸,我馬上去城裡的銀行去辦!”

“么爸,我聽說北京有一家醫院專門治您這種病,已經治好了好幾個比您還嚴重的患者。要不咱們去北京看看。”

得芳慢慢閉上了眼,嘆了一口氣,“不去啦……這都是命……”。

王二也不再強求,他也想趕快離開這裡,這裡的氣味和得芳的模樣都令他有些戰慄,令他有些害怕。“那,么爸,我就先走了,以後再來看您。”得芳沒有回答。王二輕輕地放開了得芳的手,將它靠在得芳的身體左側,就離開了。

有人給老陳說,人死在床上不吉利。於是,老陳每當看到得芳不動彈的時候,就趕快將他背到涼椅上。而每當得芳一碰到椅子的時候就會咳嗽幾聲,老陳又將他弄回床上。這天夜裡,老陳突然聽見得芳房裡傳來了“砰砰”的聲響。老陳以為是耗子,就趕快穿好衣服跑到得芳房裡去看看動靜。一打開燈就看見得芳面朝向天花板,雙手握成拳,不停地捶打著床鋪,口裡斷斷續續地喊著:

“北京……我……要去北京!老陳……海燕……我要去北京!”

老陳搖了搖頭,認定人在死前肯定會胡言胡語。於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繼續睡覺。

老陳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得芳,夢裡的得芳還像年輕時一樣健康,他在夢裡對她說:老陳,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說著就化成了一團白雲飄走了。

第二天,老陳一起床就去看得芳,發現他身體已經僵硬,這回得芳的確是死了。而且死在了床上。老陳哇的一聲哭了。海燕聞聲趕來。看見此情景,也明白了。按照當地的習俗,人死時是要放鞭炮的。海燕腆著個大肚子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鞭炮。

兒子海國獨自回來了。得芳在去世前留下了兩萬塊錢。兒子海國提議有什麼需要直接用這個錢就是了,不用記賬,麻煩。而海燕卻執意要記賬。最後沒有辦法,海國只好做出了讓步:記賬!海燕腆著個大肚子就負責家裡的一些瑣事,海國則負責葬禮的一些具體事項。

按照當地的習俗,每個子女需要為逝者守靈一晚,當地也叫“坐夜”。整天都需要樂人演奏哀樂。海國輕而易舉地請來了樂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事情是錢解決不了的呢?當晚海國跪在父親的棺材前,披著孝衣,一直往盆裡扔著火紙,火光印射著他微胖的臉,想起父親小時候每次上街都要給他和姐姐帶兩個饃饃,在樂人的哀樂中不禁流下了幾行淚。

第二天一早,海國就和陰陽先生去看墓址。陰陽先生在一處小山坡前停了下來,說道:“此處扼山之主脈,雨水在此聚集,四周草木向榮,又面朝神仙山的山頭,是一塊風水寶地啊!”海國點了點頭,說,“就依先生所言,將墓建在這裡吧!”隨行的幾個人開始清理雜草,正要砍掉一棵墓正中的樹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呵斥:

“幹什麼!是你家的樹嗎?想砍就砍!”

海國定睛一看是村長王建國,“建國叔,陰陽先生說要將我爸的墳建在這裡。況且這樹也是我二爸家的。”海國說。

“什麼你二爸家的,你二爸走了那麼多年,現在這樹是隊上的,快走快走,這兒不準砍!”王建國不滿地揮手道。

現在在場的所有人都注視著海國,海國感到臉上一陣燥熱,心裡想著:自己怎麼有能力和村長作對,以後說不定還有事相求呢,算了,就只有委屈一下父親了,將墓移一移吧!“好吧,就依建國叔的,我們不砍了,我們將墓移一移!”於是大家就將墓移到了樹的旁邊。王建國這才心滿意足地抽著煙走了。

建墓風波剛過,又有一件事令海國傷透了腦筋:按當地的習俗,在所有子女坐完夜後,第二天一早逝者就得由四個健壯的中年人人用龍杆抬著出門下葬,家眷親屬跟在其後。隨後就要設宴請全村的人。以前別人家一有親人去世就會有人主動上門去幫忙置辦宴席。可是自己的父親明天就要出門了卻至今無人主動上門幫忙。經過一番思考後,海國決定親自上門去請村裡手腳比較利索的嬸嬸阿姨。可本來是農閒時期,村裡的嬸嬸阿姨不是要撿柴就是要餵雞,都脫不開身。身心疲憊的海國想到了鄭嬸,鄭嬸熱心腸人又勤快,她肯定會來的。海國遠遠地就看望見鄭嬸正在帶孫女,就加快了腳步走到了鄭嬸的院壩前。

“鄭嬸!帶娃呢,我爸去世了,想請您幫幫忙。”海國恭敬地說。

“得芳是個好人啊,可惜了。可是你看看我,忙著帶娃呢,這娃啊,就粘我,也抽不開身。”鄭嬸說。

“鄭嬸,你就來嘛,讓孩子他媽暫時帶帶,實在不行就把娃也帶上,讓我姐給看著。就一天。”

“不了,不了,小孩子去不得那種地方的,你去找別人吧!”鄭嬸搖搖頭。

海國聽了過後,心中潮起一股莫名的心酸。想到了先前村長的呵斥和村裡人的嫌棄,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父親一去世這個熟悉的村莊突然就陌生了起來。海國心裡一酸,要是再請不到人父親可怎麼辦啊。海國膝蓋一軟,“咚”地一聲跪下來,“鄭嬸,我就求求你來幫幫忙吧!”海國帶著哭腔說到。

鄭嬸被眼前的一幕嚇壞了,趕忙扶住海國,“海國呀,你這是幹什麼,你快起來吧,再說你跪下也沒有用,我是不會來的。就算我今天幫了你的忙,以後我有個什麼事還能靠得住你嗎?你爸病那麼久也沒見你回來看看他,何況是我們呢。”

海國低頭不語,似乎明白了為什麼沒人願意前來幫忙。慢慢地站起來,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第二天,天還未明,這個小山村就響了哀樂。海國海燕和跛腳的老陳穿著孝衣跟在抬棺材的人後面。黃色的紙片漫天飛,訴說著他們的哀傷與無奈。隨後的宴席被一個做壩壩席的商人承辦,那人是海國姐夫介紹的。全村每家都來了,得芳家也呈現出少有的熱鬧。而得芳就在這熱鬧裡融進了黃土,成為了它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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