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向大家介紹資中筠先生的一篇歷史雜文《方孝孺與布魯諾之死》,捍衛真理,而非捍衛死理。

方孝孺與布魯諾之死——資中筠

皆因朝向,

所以死有二態,

泰山之上,

羽毛之下。

方孝孺和布魯諾他們兩個相隔千萬裡,時差二百年,卻都遭受了慘絕人寰的極刑(方孝孺被“磔於市”,也就是當眾凌遲處死,布魯諾則在火刑柱上被活活燒死);二是他們二人的事蹟在我中學時代就留下深刻印象,在我心目中都是威武不屈的殉道者,死得英勇、慘烈。但是現在細想他們各自所殉的“道”是什麼,引起對中國和西方文明的巨大差異的深思。

方孝孺是明朝初年最德高望重的儒生,為明太祖朱元璋任命為皇太孫允炆的老師。由於皇太子早逝,明太祖死後由皇太孫繼位,就是短命的建文帝(明惠帝),方孝孺理所當然地成為顧命老臣之一,儘管他年齡並不老(死時才四十五歲)。建文四年,燕王棣打到南京,是為明成祖,就是使明朝從此定都北京的有名的永樂帝,惠帝則“不知所終”。當時的大臣有投到新皇帝一邊的,有死保舊皇帝的,後者當然都被殺或自殺,有名有姓的大臣在明史上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滅族”的不計其數。到那時為止,最重的刑律是滅九族。方孝孺“名垂青史”的特殊處是“滅十族”,那第“十”族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學生。據史書載,僅方一案,受株連而死的有八十七人。我至今記得當年老師在課堂上講到這一段時激昂慷慨的神情,使我們都對方孝孺的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由衷敬佩。這也是傳統氣節教育的一部分。

方孝孺死難的年代是1402年,是15世紀的開始。斯時也,文藝復興的朝陽升起在歐洲上空,驅趕著中世紀的黑暗。布魯諾的一生既坎坷又豐富,既是詩人又是哲學家、數學家、天文學家,才華橫溢,著述甚豐。他的宇宙觀與庫薩和哥白尼一脈相承,並發展了哥白尼的學說,提出了宇宙無限論。在當時,他所堅持的宇宙觀,既不容於舊的天主教,也不容於堅持亞里斯多德教條的新教。

方孝孺與布魯諾之死——資中筠

與方孝孺株連學生相反,布魯諾是被他的學生出賣的。學生對老師產生種種不滿,向宗教法庭告發他傳播異端邪說,布魯諾遂於1592年被威尼斯教廷收審。他受到嚴厲得多的羅馬教廷的注意,把他引渡到了羅馬。他在羅馬獄中受審訊長達七年,羅馬教廷給他的唯一出路是公開、無條件否定自己的學說,這點他堅決拒絕,最後終於被判處烙刑,臨刑前舌頭給夾住。在向他宣讀判決書時,布魯諾有一句名言:“也許你們判決我時比我收到判決時更感到恐懼。”不過布魯諾只一人殉難,未見株連到其他人。

從方孝孺到布魯諾殉難的200年中,歐洲完成了源於意大利的文藝復興、發生了馬丁·路德的宗教革命、基本上結束了神權統治,民族國家成型,為17世紀的理性主義和啟蒙運動、18世紀的工業革命掃清障礙。

反觀這200多年的中國,無論是生產方式還是上層建築還是人的觀念都沒有本質的變化。明朝在內部殺戮、爭鬥中,在宦官、權臣、昏君專政中,在一批批直言敢諫之士人頭落地中走向衰亡。到1644年,崇禎皇帝自縊,滿清入關,士大夫或殉舊主或投新主。清朝之取代明朝,只不過是又一次改朝換代,重複著大同小異的歷史,憑據的還是大同小異的道統。

就抽象的個人道德而言,方孝孺和布魯諾都是錚錚鐵漢,為捍衛自己認定的“死理”寧死不屈。但是他們各自捍衛的“道”和“理”卻有天壤之別。對哥白尼、布魯諾、伽裡略來說,地球就是圍著太陽轉,這是他們已經發現而堅信不疑的事實,國王、教皇都無法改變,這就是科學。

方孝孺維護的是什麼呢?是朱元璋的孫子還是兒子當皇帝,這裡面有什麼顛撲不破的真理嗎?於國於民究竟有什麼區別?何況這甚至不是改朝換代,明朝還是朱家天下。朱棣說得坦率:“此本朕家事”,就是說你姓方的管不著。可是至少從秦統一中國的兩千年中,一代一代的中國士大夫為帝王的“家事”操心,獻出理想、忠誠,多少人為之拋頭顱、灑熱血。

自從與西方邂逅吃了大虧之後,中國人一直在思考中國為什麼落後,以及從何時開始落後的。許多人不甘心承認中國傳統文化中缺乏科學精神這一事實,總是舉出四大發明,還有古代諸多精湛技術的創造。事實上早已有人指出,技術不等於科學,因為沒有理論,不能舉一反三,無法普及。技術只是手段。印刷術和紙的發明確實偉大,但更重要的是用它印出來的書傳播什麼思想。古代歐洲哲人著迷於探索自然和宇宙的奧祕,不惜為與人間利害無關的真知而獻身,中國人缺的就是這種求真知。不論是一國之內還是國家之間,都有許多勾心鬥角的“謀略”,也出現形形色色的“謀士”,古今中外皆然。所不同者,西方歷史上學而仕者只是少數,有大批超越於政治的獨立知識分子,而中國的“士”的唯一出路是“仕”,只能把智慧貢獻給政治,而政治又等同於朝廷。

布魯諾和方孝孺的差別是他們所植根的土壤的差別。誰也不能否認我中華文明歷史悠久,我華夏民族智慧高度發達,只是一代又一代高智商的精英的心智所歸決定了不同的歷史軌跡。

方孝孺與布魯諾之死——資中筠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