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院大火後法國社會分裂難消:“黃背心”醞釀更大規模抗議

聖母院大火後法國社會分裂難消:“黃背心”醞釀更大規模抗議

當地時間2019年4月17日,法國巴黎,巴黎聖母院災後處理繼續進行,消防隊員在巴黎聖母院進行消防安全作業。 東方IC 圖

法國當地時間週一(15日)晚,正在愛麗捨宮靜心以待原定於當晚八點發表長篇電視講話的法國總統馬克龍被聖母院的突發大火“搶了頭條”。當地時間週一18點50分,法國首都巴黎的地標性建築聖母院突發火災,高聳的尖塔墜落,內部損傷嚴重。

6700萬法國人沉浸在悲痛和惋惜中,無人顧及馬克龍準備多周的“大辯論”總結演講和上任以來第一個總統新聞發佈會計劃。所謂“大辯論”(le Grand Debat),是一場迴應與反思“黃背心”運動的全民討論,也是馬克龍面對執政危機的“解套”之策。

“政治自有屬於政治的時間,但今晚,時機還沒到來。人們依然沉浸在過去十幾個小時裡發生的事情中。”推遲了原定的講話後,馬克龍在週二晚用五分鐘簡潔的講話來安撫公眾,並承諾“將在五年之內重建巴黎聖母院”。

始建於13世紀的橡樹屋頂已然嚴重受損,它曾被稱作“森林”,因為打造它需要整整一片森林的橡樹。法國傳統基金會副主席貝特朗·德·費多悲傷地承認,由於法國境內沒有足夠數量的樹木來替代大火燒燬的古老山毛櫸木樑,這種木格結構將很難替換。此外,19世紀添加的教堂尖塔也在濃煙中倒塌。所幸的是,聖母院標誌性的鐘樓、正面精緻的石雕牆面、三個大玫瑰窗,以及荊棘冠等重要文物已被確認完好。

累計已達十億歐元的重建募捐、舉辦國際建築師競賽來尋找能工巧匠修復尖塔,法國政府和社會正尋求一切辦法來重現聖母院原貌。但同時,事故原因調查陷入迷宮,火警在起火前曾響起等種種跡象指向了大教堂管理和修繕過程中的人為疏漏。

在“黃背心”抗議運動持續半年、社會意識分裂難消的當下,火災及其引發的反思和討論已超出了歷史文化與宗教意義的範疇,也勢將在法國輿論場中停留很長一段時間。

“在巴黎聖母院教堂浴火之後,法蘭西受到了觸動心靈的一擊。”法國駐上海總領事柯瑞宇17日下午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表示,“就像馬克龍總統所說,這座大教堂早已是法蘭西命運的一部分。”

“這是法國的‘9·11’”

初步證據顯示,巴黎聖母院大火與恐怖主義並無關聯。與那些大量致死的恐襲事件不同,在400多名消防員的努力下,火災幸未造成任何人員死亡。不過,其帶來的心理衝擊依然使一些人聯想起世貿中心雙子塔倒下的震撼瞬間。

不僅美國媒體將聖母院教堂尖塔著火與“9·11事件”的畫面相提並論,一位名叫菲利普·卡倫斯提(Philippe Karensty)的法國名嘴甚至在美國電視臺上直接斷言稱,“這就是法國的‘9·11’”。雖然其言論隨後引發質疑和對陰謀論的攻擊,但教堂尖塔倒下的一幕帶來的精神衝擊由此或可管窺。

33歲的巴黎姑娘艾洛蒂居住在巴黎東南部的13區,離西岱島上的聖母院尚有距離,但當她在室友的提醒下登樓眺望後,火災景象讓她“畢生難忘”。

“傍晚7點出頭,我來到樓頂,一眼望見的是一朵蘑菇狀煙雲,實在是太可怕了。”艾洛蒂對澎湃新聞回憶道,“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恐怖襲擊,眼看尖塔被濃煙吞噬,恐懼隨之淹沒了我。在意識還沒來得及回到我腦中的時候,淚珠已經滾落到了臉上。那時我想,將來要是有了孩子,他(她)怕是再也看不到聖母院了吧。”

不知為何,此情此景還讓攝影師艾洛蒂的腦中浮現出前總統希拉剋的一句感言:房子燒著了,我們卻向別處張望(Notre maison brûle et nous regardons ailleurs)。彼時,參加南非地球峰會的希拉剋用此言來比喻全球變暖,而此時的一些法國人也沒完全將注意力集中在大火本身。

大火引發滾滾濃煙時,47歲的法軍上校弗雷德裡克正帶著妻子驅車行駛在交通樞紐夏特萊地鐵站附近。在19點27分左右,他在手機上看見消息,顯示聖母院發生了火災。弗雷德裡克立即趕往聖母院方向。

為了更好地看清全景,弗雷德裡克穿越因交通管制發生大面積堵車的夏特萊區域。先後經過市政廳、路易·菲利普橋,來到了與聖路易島相對的塞納河右岸。在那裡,他發現大批人群聚集在河岸上和蘭伯特府邸(l’hotel Lambert,位於聖路易島,十分適合遠眺聖母院)附近。

“我很快就發現人群中有兩類人,一類人沉浸到了大火帶來的震驚和悲傷中,另一類人的舉止則有些奇怪。他們擺出一些滑稽取樂的動作,或者帶著嘲笑的表情與火景‘同框’自拍。” 弗雷德裡克對澎湃新聞回憶道。

弗雷德裡克曾在諾曼底大區做過多年地方議員,後又進入軍隊服役至上校軍銜。他無法理解這些觀眾的做法。他激動地稱,歷史走到今天,聖母院早已不只是一座屬於教會的建築。在這樣一座民族和國家的化身面前,無論觀者是不是基督徒,至少應心懷一絲尊重。

“那天晚上,我整夜輾轉難眠,既是因為聖母院被破壞,也是因為那些人玩世不恭和無所謂的態度。” 弗雷德裡克說,“問問每年那一千兩百萬遊覽聖母院的法國和外國遊客吧,看看聖母院被毀了他們有什麼感受?用取笑的態度來看待這個災難,真的大錯特錯了。”

歷史的分量

弗雷德裡克的輾轉難眠不無道理。

對許多巴黎居民來說,聖母院是巴黎的心臟。“或者說,聖母院,就是巴黎。”回過神之後,艾洛蒂若有所思地告訴記者。艾洛蒂所言確有所指。在聖母院門前的廣場地面上,有一處八芒星標,那是“法國公路原點”,即全法公路網絡的起始標誌。

“你知道嗎?對於一個像我這樣的巴黎人來說,那就是世界中心了。我之前告訴過你我喜歡去遙遠的地方旅行,終點可以是中國、印度和拉丁美洲。而我說的‘遠’,對應的座標原點就是聖母院和她腳下的西岱島。”艾洛蒂說。

在從政從軍多年的弗雷德裡克看來,巴黎聖母院則是法國民族精神的一個象徵。“多少歷史事件在這裡發生?”他說,“不管法蘭西經歷了苦澀還是喜悅,她就在那裡看著我們。”

艾洛蒂和弗雷德裡克曾無數次從聖母院前走過。而多位法國國王,甚至還有皇帝拿破崙,都曾在其哥特式穹頂下佇立。1944年8月26日,剛剛率軍解放巴黎的“自由法國”領袖戴高樂也曾冒著被屋頂埋伏著的德軍槍手擊中的危險,在此率眾高唱《馬賽曲》。

單純從建築學角度而言,巴黎聖母院大教堂或許並不是第一座哥特式建築。美國建築史專家傑里米·梅爾文在CNN撰文指出,第一座哥特式教堂的殊榮應屬於巴黎北部市郊的聖丹尼斯大教堂。但巴黎聖母院無疑是12到13世紀那一百年間在法國北部平地而起的哥特式建築群的一部分。在法國乃至西歐建築史上,聖母院的名字往往和同樣具有傳奇色彩的沙特爾、魯昂、亞眠和蘭斯的哥特式大教堂同時出現。

“巴黎聖母院代表了800多年的法國曆史。在喬治·杜比(注:法國著名中世紀史專家)筆下,她來自那個大教堂林立的時代。那是驅散矇昧的曙光在歐羅巴地平線上灑下第一抹亮色的年代,甚至比啟蒙運動席捲歐洲大地還早了幾個世紀。”法國駐上海領事館總領事柯瑞宇告訴澎湃新聞。

“聖母院的身上還承載著什麼呢?當然還有雨果和克洛岱爾(注:法國著名詩人、劇作家和外交官)的著作,也有1944年8月26日巴黎解放的光榮和2015年巴黎人經受襲擊後的哀傷。”柯瑞宇說。

聖母院大火後法國社會分裂難消:“黃背心”醞釀更大規模抗議

當地時間2019年4月17日,法國巴黎,民眾出席彌撒活動,為巴黎聖母院祈禱。 東方IC 圖

敏感時機下,法國能否迎來團結時刻?

像任何一場類似災難過後一樣,巴黎聖母院的大火尚未完全熄滅,火災預警、文保制度、追責,乃至宗教和政治等議題就已躍入法國輿論場域的靶心。

正如當年的“9·11事件”,在社交網絡空間的一些角落裡,幸災樂禍、謠言和陰謀論等雜音也混入了災難引發的迴響。《紐約時報》分析稱,這些暗流之下,湧動的仍是關於歐洲認同、宗教、伊斯蘭和世俗主義等古老議題的辯論。

一直以來,法國都處在這些辯論的旋渦中心。

前總統薩科齊執政時期,政府頒佈的面紗禁令曾引發法國社會關於伊斯蘭和世俗主義的激烈爭論。2013年,反同性戀婚姻合法化運動激發了右翼宗教保守思潮,天主教教士、猶太教拉比和伊斯蘭教伊瑪目曾一同走上街頭抗議修法。

伴隨著英國“脫歐”和難民危機的衝擊,歐洲認同也成了從極左到極右的各大黨派辯論的關鍵議題之一。2017年10月7日,歐洲十位保守主義知識分子在巴黎以九種語言發佈題為《巴黎聲明:一個我們能夠信靠的歐洲》(the Paris statement: A Europe we can believe in)的公開信。在其提出的36點基本精神中,聯署者呼籲,應承認基督教促進了歐洲文化的統一,其根基一直滋養著歐洲。公開信認為,基督教信仰是維持歐洲認同不可缺少的支柱,所謂歐洲理想應該提倡各國回到從前那個以基督教作為歐洲精神的民族國家體系。

今年1月,法國著名知識分子伯納德-亨利·列維又起草了一封題為《為歐洲而戰》的公開信發表在法國《世界報》和英國《衛報》上,並得到多人聯署。該信立論站在“巴黎聲明”的反面,呼籲堅決反對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等保守思潮,同時也暗示歐洲認同並非註定與宗教綁定。

事實上,在為期三個月的“大辯論”中,總統馬克龍也無法繞過認同和世俗主義問題。據法國《新觀察家》雜誌報道,在3月18日晚的公開辯論中,他被社會學家連續追問了身份認同和宗教問題,學者們希望知道他對政教分離法的態度。馬克龍強調稱,“1905,唯有1905是一切的前提。”在法國政治語境中,“1905”一詞常常指涉那部被指為“激進世俗主義”的1905年政教分離法。

那大火會帶來變數嗎?馬克龍在火災發生後的第一時間就向天主教徒發出了慰問:“今晚,我的思緒與法國和全世界的天主教徒們在一起。”法國智庫“戰略研究基金會”副主席布魯諾·戴爾特埃則對《紐約時報》分析稱,“我傾向於認為,這場駭人的火災或許會給我們一個機會,讓那些對基督教在歷史上扮演何種角色持不同看法的人們實現和解。”

在“大辯論”剛剛結束、歐洲議會選舉尚未開始的當下,呼籲團結與和解面臨的時機可謂十分微妙。以“國民聯盟”(其前身即為國民陣線)為代表的極右政治力量寄希望於利用馬克龍被“黃背心”運動削弱的時機,擴大聲勢以圖在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攻城略地。根據4月15日出爐的最新民調,“國民聯盟”支持率達20.5%,僅次於馬克龍的“共和國前進運動”的22.5%,與第三名共和黨的14%拉開了不小差距。

《紐約時報》分析稱,在法國的極右政治運動傳統中,一直存在渲染“天主教信仰面臨危險”的傾向。而“國民聯盟”的選民基本盤也與天主教信徒群體有不小重疊。據法國《觀點報》統計,在2017年總統大選中,常去教堂的天主教信徒中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將票投給了“國民聯盟”。

黨首勒龐沒有忘記維繫與信徒群體的聯繫。她在火災後立即宣佈,鑑於發生了災難,將暫停一切為歐洲議會選舉造勢的活動。美國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評論稱,“此類舉動讓處於深刻分裂中的法國社會獲得了一個難得的團結時刻”。

“但是,考驗才剛剛開始,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黃背心’的一些成員正策劃在這週六組織一次比上週規模更大的抗議,他們會反對馬克龍提出的一切方案。”艾洛蒂表示,“我不知道人們是否還有耐心,也不知道火災悲劇能否讓‘黃背心’們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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