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莫高窟的洞窟或崖壁上，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有一位頭髮花白、步履遲緩的老人在十多米高的腳手架上爬上爬下。因為洞中光線太暗，他要打著手電筒。這位老人今年已經快90歲了，他在敦煌修復壁畫已經整整63年了，他就是文物修復界泰斗、著名文物修復專家、敦煌研究院文物保護研究所原副所長李雲鶴。從風華正茂的小夥子，到白髮蒼蒼的老人，這位“大國工匠”把他的一生都獻給了敦煌莫高窟。60多年間，一幅幅風化脫落、病害纏身的壁畫，一個個缺胳膊少腿的塑像，在他的妙手下奇蹟般地起死回生，他也創造了眾多世界文物修復史上的奇蹟。

文 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肖歡歡

圖 來自敦煌研究院

李雲鶴被譽為中國壁畫修復第一人。他花白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眼睛炯炯有神，說氣話來中氣十足。李老不僅會用電腦，還會用微信。他揹著一個磨得發亮的工具箱尤其引人注目。這裡面放著他精心打造的十八般“”兵器，氣囊注射器、豬毛刷、小銼刀……大小、形狀各異，這些工具都是他在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哪個使用起來不順手，或者效果不好，就做改進。

李雲鶴

年近九旬仍在修文物

60多年間，李雲鶴修復了包括敦煌壁畫在內的壁畫4000多平方米，塑像500多尊，他是中國文物修復界當之無愧的泰斗。儘管“功勞簿”上的成就已經沉甸甸，但李老依然有很強的危機感。“每次想到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敦煌壁畫可能在若干年後在大自然的破壞下消失，我就寢食難安。”

1998年退休後，李雲鶴接受敦煌研究院的返聘，繼續進行文物修復工作。他已經養成了每天6點鐘不到就起床的習慣。但歲月不饒人，修復文物過程中長期蹲、跪、俯身的姿勢，也使得他的雙腿腫脹，甚至出現靜脈曲張，這已經成為他的職業病。有時早上起來，他也會感到腿腳痠痛。弟子們都勸他歲數大了，不用到現場，“動動嘴就行了”，但老人家還是有些不放心，重大技術問題，都是他最終拍板。

“文物修復不能圖快，要細緻入微”，李老說，以壁畫修復為例，每天十多個小時，他要求弟子們每天修復壁畫不超過0.4平方米。

李雲鶴的弟子孫洪才告訴記者，退休之後，李雲鶴反而更忙了，找他的人更多了，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的，因為名聲在外，幾乎每個月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文物修復邀約。

今年年初，李雲鶴榮膺2018“大國工匠”年度人物稱號，直到頒獎的前一天四川他還在四川新津縣觀音寺修復壁畫。

自制十八般“兵器”為國寶續命

1956年，24歲的李雲鶴從老家山東來到敦煌莫高窟。剛到敦煌，惡劣的氣候就這位山東大漢來了個下馬威。當時他住在由馬房和牛圈改造成的宿舍內，一到冬天，狂風怒吼，冷得像冰窖似的。“當時塑像上都是風沙，冬天風一吹，壁畫的碎屑就像雪片一樣往下掉，這可都是1000多年的寶貝啊。”上世紀60年代的一天，李雲鶴正在洞裡修復壁畫，聽到隔壁洞窟傳來“譁”的一陣巨響，他知道大事不妙，他趕忙衝出洞窟查看，剛衝出洞窟就看到坍塌揚起的灰塵撲面而來，他連眼都睜不開。後來一看，是旁邊130號洞窟內約3平方米的精美壁畫因為風化侵蝕坍塌了。因為130窟壁畫坍塌，旁邊的壁畫也岌岌可危，整面牆斑駁破碎，隨時可能坍塌。

就在大家都一籌莫展之際，李雲鶴提出，是不是可以用鉚釘先將脫離牆體發的壁畫貼回去，因為壁畫剝離面積大，向裡面灌注澆水難度大，黏貼效果差。一個錨釘大概能固定起一平方米左右的壁畫，用這樣的“土辦法”，當時很大一批壁畫得到了保留。當然，鉚釘固定壁畫也有一個缺陷，就是在壁畫上會留下細小的針眼，但當時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當時的想法是要先救命再治病，死馬當活馬醫。”

當時，國內文物修復一窮二白。沒有技術培訓，也沒有工具材料，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為了搞清楚壁畫病害的成因，李雲鶴就地取材，將莫高窟門前河中淤泥晒乾，用篩網過濾，晒製成細膩的澄板土，製作成敦煌泥巴，再用日晒、火烤等方法，分別在夏天和寒冬、白天和夜晚進行對比，還把材料送往廣州材料研究所鑑定。

艱苦的環境沒有嚇倒他，他沒有覺得苦，反而激起了他讓這些文物重現輝煌的決心。“我們很多文物修復人員一輩子都在莫高窟的洞子裡度過的。”

當時，我們國家還沒有專業的文物修復藥劑，如何把粘合劑加註到壁畫的起甲層中是個難題。李雲鶴回憶說，1957年，我國請捷克專家來幫忙修復受損壁畫，他看到這些專家用一些白色牙膏狀的材料與水混合，製成黏接劑，再用一支注射器順著壁畫邊緣沿向裡面送膠水，這讓他感到很新鮮。但窟頂壁畫時力度不好控制，藥劑會順著頂部往下流淌，滴著滴著就沒有了。“那段時間我天天想這事情，睡覺做夢都為這事抓狂，因為如果藥水的量控制不好，就會溢出來，壁畫就會遭到破壞。有一天，我們有一個職工家的小孩，拿著量血壓的那個氣囊玩，我茅塞頓開。我改造成氣囊注射劑，可以輕鬆的控制滴灌的劑量。”

李雲鶴說，修復文物必須是“雜家”。為修復壁畫，他還學習了美術、繪畫、雕塑、建築學、化學、工藝藝術、木工、鐵匠、泥工等各種手藝。

李雲鶴在修壁畫

寫了100多本文物修復筆記

經過6年的磨礪，他終於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修復任務——莫高窟161窟的修復任務。

161窟位於莫高窟頂端，開鑿於晚唐初期。李雲鶴給自己定下目標，每天只修復不到0.1平方米。“稍有不慎，一件千年文物就有可能毀於一旦。”他說。在注射粘結劑之前，必須先把表面的沙塵清除掉，否則會造成新的破壞，第二步是灌膠，用氣囊注射劑將藥劑打進已經和牆壁脫離的壁畫中。第三步是回貼，待膠液被牆壁吸收後，用細小的木刀將起甲壁畫輕輕貼回原處。第四步是輥壓，用棉球輥壓壁畫表層，輥壓的方向應從顏料完整部分向龜裂部位輕輕輥壓，這樣能將起甲內的空氣排出，壁畫也不會被壓得皺巴巴的。

經過700多天，他修復了60多平方米壁畫，這座瀕臨毀滅的唐代洞窟，在他手上起死回生。161窟成為敦煌研究院首個自主修復的洞窟。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也對李雲鶴的修復技藝大加讚賞。“文物修復講究修舊如舊，能讓文物恢復到以前的容貌，又保持美感，還延長了它的壽命，這份手藝是相當了不得的。”樊錦詩告訴記者。

李雲鶴有個習慣，每次在文物修復過程中有什麼疑問或心得，都會用手記下來，畫下來。主要是為旁人在做文物修復的時候可以作為參考。60多年下來，這樣的文物修復筆記，他一共積攢了100多本。

李雲鶴

妙手攻克文物修復世界難題

李雲鶴對修復文物達到如痴如醉的狀態，他可以在一個洞裡面呆上一整天，不吃不喝。長期以來，壁畫重層接取一直是文物修復界的一大難題。如何既不破壞表層壁畫，又可以讓後面的壁畫重見天日，那段時間，李雲鶴每天都在冥思苦想這個問題。一位同事摺紙啟發了他。他用摺紙的辦法，把裡面的壁畫拉出來了，將表層的唐代壁畫移接在外層的宋代壁畫旁邊，僅6平方米的甬道上，參觀者能同時看到跨越數百年的兩個朝代的壁畫，成為世界壁畫修復史上的一個創舉。他的甬道重層壁畫整體揭取遷移技術，獲得1986年文化部科技成果四等獎。“很多外國人過來莫高窟參觀，聽說我們把裡面的一層壁畫像拉抽屜一樣拉出來了，他們都驚呆了。”

在文物修復領域，李雲鶴開創了N個第一：國內原位整體揭取復原大面積壁畫第一人，國內石窟整體異地搬遷第一人，國內運用金屬骨架修復保護壁畫第一人……2000年，在距離敦煌莫高窟50多公里的西千佛洞邊緣地帶（南湖店），有兩座北魏石窟孤零零地矗立在風沙中，由於疏於管理，破壞嚴重。李雲鶴將石窟中的壁畫和塑像逐件分解，平移搬遷到敦煌莫高窟北區。

因為在文物修復中的和諧創舉，李雲鶴也屢次斬獲各類大獎。他的“篩選壁畫修復材料工藝”榮獲全國科學大會成果獎，“莫高窟161窟起甲壁畫修復”、“敦煌壁畫顏料X光譜分析及木構建築塗料”兩項成果榮獲國家文化部一等獎，“敦煌莫高窟環境及壁畫保護研究”榮獲國家文物局三等獎。

兒孫也都加入文物保護行列

“文物修復是會上癮的。我經常跟我的學生說，我都快90歲了，都不敢說自己學到家了，更不用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在李雲鶴看來，如果因為修復者的不專業對文物產生了不可逆的傷害，那簡直就是犯罪。耄耋之年的他，只要有文物修復方面的講座或交流，他都會第一時間報名。

至今，只要有空，李雲鶴就會走進自己花了大量心血修復的130窟和161窟，回憶當年激情澎湃的歲月。每次憶起這些修復壁畫的經歷，他都豪情滿懷，“當年我們的技法，到現在都還沒有被超越。”李雲鶴說，做文物保護就是與時間賽跑。現在的敦煌研究院修復一個洞窟最快要2年，如果把所有的洞窟都修理一遍，需要上百年。他期望能在有生之年解決敦煌文物大的病害問題。

隨著年歲大了，他也將更多精力用在培養學生上。李雲鶴形容文物修復就是面壁繡花，在洞窟裡一坐就是五六個小時。一般人都很難堅持。

熟悉李雲鶴的人都知道，李雲鶴是個“文物痴”，他把文物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寶貴。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們有一天會離去，而文物要傳給子孫後代。”他帶徒弟，除了看天賦，還要看徒弟對待文物的態度。有個學生碰落一小塊壁畫皮，掉在指甲蓋上隨手彈了出去。被李雲鶴看到，勃然大怒，當場對這名學生說：“你下來，不要乾了。”。“我當時就說，人的皮肉破了可以再長出來，但指甲蓋大一塊壁畫，它卻是長不回來的，你能補、能畫，但你畫上來的都是新的。不是文物就沒有價值。”

如今，李雲鶴帶出來的學生，大多已是中國壁畫、彩塑修復項目的帶頭人。在他的影響下，他的兒子和孫子、孫女也都加入到了文物修復事業中來。李雲鶴的孫子李曉洋在爺爺的薰陶下，從國外留學回來也加入了文物修復。李雲鶴經常告誡他，要對文物有敬畏之心。“我這輩子都會待在敦煌不會離開了。如果能修復更多國寶文物，延續他們的壽命，那將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李雲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