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詩解|大唐詩壇的這場“賽詩會”引出頂尖唐詩高手較量:王維奪冠,杜甫墊底

杜甫 唐玄宗 岑參 唐肅宗 上海觀察 2017-08-01

大唐乾元元年(758)春,中書舍人賈至早朝之後回到中書省,作了一首《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的七律詩: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裡,朝朝染翰侍君王。

一次非同尋常的早朝

拉開大唐頂級詩人賽詩會序幕

早朝就是群臣及外國使者早晨到朝廷上朝謁國君,彙報重要的事情,也稱朝參。唐代朝參有三種形式:一是元日和冬至日舉辦的最隆重的大朝會,參加者有王公諸親、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員、地方上奏的朝集使以及蕃國客使等;二是朔望朝參,就是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朝,參加者為在京九品以上的文武職事;三是每日的朝參,亦稱常參,一般不用擺列儀仗,參加者稱常參官,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員。從“衣冠身惹御爐香”來看,賈至詩中寫的這次早朝是朔望朝參。朔望朝參殿上設黼扆、躡席、薰爐、香案,依時刻陳列儀仗,在御史大夫的帶領下,群官按品級於殿庭就位,皇帝始出就御座,群官在典儀唱贊下行再拜之禮。

早朝的時間從七點到八點左右,上朝的官員要提前到宮殿外等候,因此一大早出門上路時天還沒亮,還得點著蠟燭。快到宮城時天才放亮,官員們排在京城用紫紅泥鋪的路上,隨著黎明曙光的漸臨,禁宮中的蒼蒼春色依稀可見。千條柔弱的柳枝垂掛在宮門前,百隻黃鶯繞著大明宮婉轉啼叫。青瑣原指裝飾皇宮門窗的青色連環花紋,後借指宮廷。“建章”是漢高祖時造的宮殿,規模宏大,傳說有千門萬戶,後用來代表宮殿,這裡借指大明宮。穿著朝服的官員們恭敬肅靜,走上白玉的階陛,只聽得身上佩劍和玉珮發出悅耳的聲響,衣冠端正的身上,沾染著兩旁御爐裡散發出來的香氣。鳳池是鳳凰池的簡稱,代表中書省的官署。

早朝對於賈至這樣的常參官來說,本來是天天都有的事,即便是朔望朝參,每月也有兩次,而草擬詔書則是賈至的日常工作,那這次大明宮早朝之後為什麼要寫詩呢?原來,這次的早朝非同一般。

唐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16日),邊鎮守將安祿山、史思明聯合契丹、突厥等發動叛亂,史稱“安史之亂”。次年正月,安祿山在洛陽自稱大燕國皇帝,五月攻破潼關。潼關形勢險要,又有大將哥舒翰率重兵把守,本來萬無一失。但奸相楊國忠怕哥舒翰功勞太大,威脅到自己的相位,就對唐玄宗說潼關外的叛軍已不堪一擊,要哥舒翰出關殲滅叛軍。唐玄宗就頻繁地派使者到潼關,逼哥舒翰出關,結果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哥舒翰也被俘。

此前,潼關的守軍每晚都點燃烽火臺,作為平安的信號。關裡的烽火臺接到信號,就一座接一座地點燃“平安火”,很快就傳到長安。如今潼關失守,從潼關到長安之間的地方官員和守兵紛紛棄城逃走。晚上,烽火臺沒有了“平安火”,唐玄宗才感到形勢危急,便與楊國忠帶著楊貴妃和一批皇子皇孫,在將軍陳玄禮和禁衛軍護送下逃往四川。沿途的官員都已逃走,無人接待,他們在飢餓中走了三天到了馬嵬驛(今陝西興平縣西),隨行的將士發生兵變,楊國忠被殺,楊貴妃被高力士用白帶勒死。馬嵬民眾攔著玄宗請他留下一同抗敵,玄宗不從,百姓就攔下了太子李亨,玄宗無奈便留下了太子,自己去了四川。

天寶十五載農曆七月十二日,李亨在靈武即位(即唐肅宗),將當年改為至德元載,並遣使上表尊玄宗為太上皇,佈告天下。九月十七日,李亨派出唐朝大軍聯合朔方及回紇、西域之兵十五萬人,號稱二十萬大軍,從鳳翔出發,東討叛軍。至德二年九月,唐軍收復長安;十月十八日,收復東京洛陽。唐肅宗於十月二十三日駕還長安,十二月迎接太上皇(玄宗)還京。至德三載(758)二月丁未(初五),改至德三載為乾元元年。而賈至所寫的“早朝大明宮”,很可能是肅宗蒙塵回宮改元后的第一個望日朝參,自然有其特殊意義。

賈至作此詩還有另外一層原因。玄宗幸蜀時,賈至作為中書舍人親隨。肅宗在靈武即位時,玄宗讓賈至擬寫傳位冊封的文書,冊命曰:

朕稱太上皇,軍國大事先取皇帝處分,後奏朕知。候克復兩京,朕當怡神姑射,偃息大庭。(《舊唐書》卷九)

玄宗看了冊文嘆道:“從前先帝退位給我時,冊文是您的先父所寫。如今我將帝位交給儲君,您又撰擬詔冊。連朝累代盛大的典儀,都出自您父子二人之手,可謂難得。”當時,賈至僕伏在太上皇面前,感動得嗚咽流淚。(《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中)

冊命文書寫得很巧妙,玄宗雖然稱太上皇,但並非徹底放權。軍國大事先拿給皇帝處理,然後還要報告給玄宗。等到克復兩京之後,玄宗就不再過問政事了。也就是說,當時太上皇仍握有權柄,他通過頒行誥旨、委派親信大臣到皇上身邊任職等方式對肅宗進行滲透干預。

玄宗回京後,賈至仍是中書舍人,但肅宗未必喜歡玄宗的舊臣留在自己身邊。因此,賈至作此詩也是一種政治表態,希望取得肅宗的信任。

岑參工穩老練 杜甫拍馬自拍

賈至不僅自己作詩,還呈給中書省和門下省的僚友,形成一種群體效應。僚友們紛紛賡和,但這些賡和詩作只有岑參、杜甫和王維的流傳了下來,其他人的賡和詩都散佚了。從某種角度看,這樣一次庚和,也可以看作是一次大唐頂級詩人的賽詩會。

先看岑參和詩:工穩精到,中規中矩。

奉和中書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雞鳴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鍾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旂露未乾。

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岑參當時為右補闕,官階是從七品上,屬中書省。賈至為中書舍人,官階是正五品上,是岑參的頂頭上司。因此,岑參的和詩寫得工穩精到,中規中矩,既表現出對長官的恭敬稱揚,又展示出自己的非凡才華。

詩題的“奉”是個敬辭,“和”是附和的意思,指唱和,和答。和詩與原唱必須用同樣的詩體,賈至的原唱是七律,和詩也必須用七律。“唐人和詩不和韻”(清·賀貽孫《詩筏),也就是說和詩與原唱不必押同樣的韻,不像宋人和詩要和韻,講究依韻(亦稱同韻,即和詩與被和詩的押的韻要在同一韻部中而不必用其原字)、次韻(亦稱步韻,不但韻部相同,還必須用原韻的原字,且先後次序都要相同)、用韻(亦稱從韻,用原詩韻的原字,但不必按原來的次序)等。

但唐人和詩是很講究“和意”的,賈至的原唱詩前兩聯寫的是早朝前,頸聯寫早朝中,尾聯寫早朝後。首句突出一個“早”字,次句是過渡句,由首句的前來早朝,過渡到寫禁城春色。頷聯兩句則具體描寫禁城的春色,有聲(囀)有色(青),有靜(垂柳)有動(繞)。頸聯有悅耳的“劍佩聲”,有溫馨的“御爐香”。上句以動襯靜寫出了早朝場面的莊嚴肅穆,下句既寫出了朝堂氣氛的溫馨祥和,也寫出了自己受到重用的得意——早朝時官階高的官員排在前面,距離皇上近,故能“衣冠身惹御爐香”。尾聯希望自己能夠像現在這樣永遠地侍奉君王,沐浴皇恩。

這樣的“唱意”和起來殊非易事,因此岑參在和詩的末句感嘆道:“陽春一曲和皆難。”但岑參畢竟是岑參,再難和的“陽春”岑參也和得出,和得好。

岑參大作首聯說,雞鳴報曉的時候,皇宮紫陌上的曙光還透著月夜的寒意,黃鶯在京都的上空鳴囀飛翔,春意盎然,燦爛多彩。古今注家均以“春色闌”為暮春時節,因為“闌”有“殘”“盡”之義。如明代廖文炳就解釋說:“首言雞鳴紫陌,曙色猶寒,時方暮春,故鶯囀皇都,而春色已闌矣。”(《唐詩鼓吹註解大全》卷二)清朱三錫評曰:“一先破早字,二言時已暮春矣。”(元郝天挺注、清吳門朱三錫評《東喦草堂評訂唐詩鼓吹》卷二)施蟄存先生也解釋說:“第一聯說:雞鳴的時候,路上還有黎明的寒氣,在這暮春時節,黃鶯在皇城裡鳴囀不已。”(《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9月第1版第133頁)

我認為諸解並誤,如果是“暮春”時節,則季節近夏,“曙色”不當“猶寒”,“路上”不當“還有黎明的寒氣”。也就是說,如果“春色闌”是春色暮、春色盡的意思,則與上句“曙光寒”自相矛盾。“春色闌”的“闌”不是“殘”“盡”之義,而是通“斕”,即斑斕,也就是燦爛多彩。施蟄存先生還說:“從這一句看,可知這些詩都是在乾元元年三月裡作的。”(同上)其實不然,這幾首詩當作於乾元元年農曆二月十五日。

頷聯說隨著皇宮裡報曉的鐘聲響起,一道道宮門次第開啟,白玉階的兩旁,警衛的儀仗隊簇擁著許多官員。頸聯說花兒迎接著這些劍佩鏗鏘的官員,正是星星初落的時候;被微風吹動的柳條拂過旌旗,柳葉上晶瑩的露珠柳還沒有幹。尾聯說只有賈至舍人這位鳳池之客能做這樣一首好詩,正如《陽春》、《白雪》的曲子一樣,使大家都難於奉和。

賈至首唱的內容可以用“早”“春”“宮”“朝”“頌”五個字來概括,岑參的和詩可以說是字字賡和,絲絲入扣。而且首聯對仗,首句入韻。就賡和來說,岑參的和詩簡直就是無瑕白璧。正如明代胡應麟所贊:“通章八句,皆精工整密,字字天成。”(《詩藪·內編五》)清代吳昌祺在《評定刪訂唐詩解》中稱讚岑詩說:“用意周密,格律精嚴,當為第一。”清代詩人屈復(字見心)在《唐詩成法》中也說:“題是‘早朝’,‘早’字最要緊,看其分和照應,花團錦簇,天衣無縫,諸早朝詩此首第一。”清代施補華在《峴傭說詩》中也認為:“《和賈至舍人早朝》詩,究以岑參為第一。”

接下來看杜甫和詩:奉承有術,拍馬自拍。

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

朝罷香菸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

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於今有鳳毛。

杜甫當時為左拾遺,屬門下省。左拾遺雖然只是個從八品上的芝麻官,但對於杜甫來說也是來之不易的。天寶六載,杜甫到長安應試,但奸相李林甫卻說“野無遺賢”,一個也沒有錄取。杜甫不得不轉走權貴之門,客居長安十年也沒有得到官職。天寶十五載(756)八月,杜甫得知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便從鄜州(今陝西富縣)隻身北上去靈武,不幸途中被叛軍所俘,押至長安。至德二年(757)四月,杜甫冒險逃出長安到鳳翔(今陝西寶雞)投奔肅宗,五月十六日,被肅宗授為左拾遺。杜甫在《述懷一首(此已下自賊中竄歸鳳翔作)》詩中述道:“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醜。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收復兩京之後,杜甫等隨肅宗還朝。這次大明宮早朝意義非凡,而賈至舍人又寫詩求和,杜甫自然不能放過這顯露才華、稱揚長官的機會,於是便寫了這首《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

從賡和的角度來衡量,杜甫的和詩是有漏罅的。賈至的原唱,寫了早朝前、早朝中和早朝後,而杜甫的和詩只寫了早朝前後而未寫早朝中。這並非杜甫一時疏忽,而是有一定原因的。杜甫在任左拾遺之前就沒有上過早朝,任左拾遺到京都長安之後,朔望朝參總共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次,而且從八品的官階幾乎排在末尾,他對“早朝中”既沒有什麼經驗,也沒有什麼感受。因此只能避重藏拙,以“朝罷香菸攜滿袖”一筆帶過。賈至首唱的內容,除了 “朝”以外,其他四個方面的“早”“春”“宮”“頌”,杜甫都寫得極為出色。

首句說五更時分,銅壺滴漏的水聲催出了曉箭。古代以銅壺滴水計時,每個時辰都有一支竹籌(亦稱箭)從銅壺的水中升起。這是和賈至原唱的“早”。下句和賈至原唱的“春”,說皇宮裡一片欣欣向榮的春色,早晨的紅霞映照在仙桃樹上好像醉人一樣泛出淡淡的緋紅。“九重”是最高的地方,這裡指皇宮。頷聯寫煦暖的朝陽緩緩升起,旌旗上畫著的龍蛇在微微浮動,宮殿上的燕雀在微風裡飛向高空。頸聯尾聯稱讚賈至,說他早朝後回到中書省,滿袖攜帶著氤氳的御爐香菸,揮毫便寫成了這首珠玉般美好的詩章。要想知道世掌絲綸的美事,但看現在鳳凰池上有了鳳毛。《禮記·緇衣第三十三》引孔子的話說:“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王言如綸,其出如綍(fú,同“紼”)。故大人不倡遊言。”意思是天子說話雖然細微如絲,但傳播出去就會像佩印的絲制綬帶一樣粗;天子說話像綬帶一樣細,傳播出去就會像拉柩車的大繩一樣粗。帝王的一句微言會產生巨大的作用,因此君主不能講華而不實的話。後世便以“絲綸”稱皇帝的詔書。

“鳳毛”的典故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王敬倫風姿似父。作侍中,加授桓公,公服從大門入。桓公望之曰:‘大奴固自有鳳毛。’”東晉大臣、書法家王劭,字敬倫,小名大奴,是丞相王導的第五子,儀表風度很像他父親。他擔任侍中的時候, 有一次穿著官服從大門進入官署,大司馬桓溫望見他說:“大奴的確有他父親的風采。”鳳毛是珍稀之物,後比喻有父輩的才華風采。另《南史》卷十九(謝超宗傳)載,南朝大文學家謝靈運的孫子謝超宗好學有文才,被選補為新安王子鸞封國的常侍。新安王的母殷淑儀逝世的時候,謝超宗作了一篇誄文上奏皇帝,皇帝大為歎賞,對謝莊說:“超宗殊有鳳毛,靈運復出。”謝超宗很有些“鳳毛”,簡直就是謝靈運再生。

賈至的父親賈曾在開元初年也做過中書舍人,所以杜甫說他們父子是“世掌絲綸”,兩代都職掌皇家的文書。這兩句對賈至的恭維比岑參的兩句高明多了。杜甫的和詩將重點放在了稱揚賈至上,希望博得上司的重視。而且,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是唐高宗咸亨進士,累官修文館直學士,與李嶠、崔融、蘇味道被稱為“文章四友”,是唐代“近體詩”的奠基人之一,逝世後贈著作郎。因此,杜甫在吹拍賈至父子“世掌絲綸”的詩句背後,也暗含著幾分自負自拍。單就“頌賈”方面來衡量,杜甫的和詩確乎無可企及。

詩中有畫——王維為什麼拿第一

最後我們看王維和詩:詩中有畫,立意高遠,氣象宏闊。

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絳幘雞人送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菸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向鳳池頭。

王維本來是給事中,屬門下省,負責詔令的審議與封駁,擁有封還皇帝詔書和駁回臣下章奏的權力。官階雖與中書舍人都是正五品上,但比中書舍人更有實權。天寶十五載,安祿山攻破長安、洛陽兩都,玄宗倉皇出逃,前往蜀地,王維沒有來得及跟隨扈從,被叛軍俘獲。王維故意吃了瀉藥,拉肚不止,佯裝瘖啞。安祿山一向愛憐王維的才華,就派人把他接去安置在洛陽,拘禁在普施寺,逼迫他出任偽職。安祿山在洛陽禁苑的凝碧池宴偽官數十人,令俘獲的樂工及梨園弟子數百人奏樂。梨園舊人不覺噓唏,相對泣下,逆賊拿出刀劍威脅說:“有淚者當斬!”有位叫雷海清的樂工憤怒地把樂器摔在地上,西向慟哭,逆賊便將他肢解示眾。王維聽了這事之後悲痛不已,偷偷做了一首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叛亂平定後,朝廷將陷於賊手的官員分三等定罪。王維因為寫的這首《凝碧詩》當時流傳於行宮,肅宗很讚賞,又因他弟弟王縉請求削去自己刑部侍郎的官職替哥哥贖罪,於是被特別予以寬恕,授官太子中允。這時的王維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借賡和賈詩來表態,於是便寫了這首和詩。

王維與岑參、杜甫不同,從年齡上說,岑參43歲,杜甫46歲,與40歲賈至相仿,而王維已經58歲,幾乎可以說是他們的前輩了。從資歷來說,王維原是給事中,現在雖然降為太子中允,沒有什麼實權,但仍然是正五品上,與賈至這個中書舍人平級。因此他不必奉承賈至,而是要直意表達:

宮中頭戴紅巾的報曉衛士手執更籌報曉,更衣官便給皇帝送上了翠雲裘。九重的皇宮打開了宮門,萬國的使臣都躬身朝拜皇帝。日光剛剛照臨,承露盤的仙人掌彷彿在移動;皇帝座前御香繚繞,好像要依傍著皇帝龍袍上的繡龍飄浮。早朝結束後還須為皇帝撰寫詔書,賈至的草詔大臣歸向了鳳凰池頭,身上的佩玉錚琮作響。

“絳幘(zé)”是漢代宿衛之士所戴的頭巾,據《漢官儀》記載:“宮中輿臺並不得畜雞,夜漏未明,三刻雞鳴,衛士候於朱雀門外,著絳幘,專傳雞唱。”“雞人”為官名,是古代宮中頭戴紅巾的報曉衛士,他們用紅布包頭似雞冠狀,天將亮時在於朱雀門外高聲喊叫,好像雞鳴,以警百官。《周禮·春官宗伯第三》:“雞人掌共雞牲,辨其物。大祭祀,夜嘑旦,以嘂百官。凡國之大賓客、會同、軍旅、喪紀,亦如之。”掌管供給祭祀用的雞牲,辨別雞牲的毛色。舉行大祭祀,夜將盡時就呼喊天亮了以叫起百官。凡是王國有招待來朝諸侯、會同、征伐、喪事的,也這樣做。

“曉籌”即更籌,夜間計時的竹籤。“尚衣”是官名,隋唐有尚衣局,掌管皇帝的衣服。“翠雲裘”是飾有綠色雲紋的皮衣。“冕旒”指古代帝王、諸侯及卿大夫的禮冠,“旒”冠前後懸垂的玉串,天子之冕十二旒。“仙掌”,指銅仙人的手掌。《三輔黃圖》卷三引《廟記》曰:“神明臺,武帝造,祭仙人處,上有承露盤,有銅仙人,舒掌捧銅盤玉杯,以承雲表之露,以露和玉屑服之,以求仙道。”又引《長安記》曰:“仙人掌大七圍,以銅為之。魏文帝徙銅盤折,聲聞數十里。”“袞(gǔn)龍”,天子禮服上繡飾的雲。袞,皇帝所穿的黃袍。“五色詔”就是用五色紙所寫的詔書。晉陸翽《鄴中記》說:“石季龍與皇后在觀上,為詔書,五色紙,著鳳口中。鳳既銜詔,侍人放數百丈緋繩,轆轤迴轉,鳳凰飛下,謂之鳳詔。鳳凰以木作之,五色漆畫,腳皆用金。”十六國時期後趙君主趙武帝石虎(字季龍)的詔書是用五色紙寫的,故曰五色詔。王維這裡只是借指詔書,因為唐代的詔書並不是用五色紙寫的,而是用黃麻紙寫的。

宋代大詩人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八·評論門四引《詩史》)王維的這首詩簡直就是色彩絢麗的連環畫:雞冠的絳色,雲裘的翠色;宮殿的紅紫,朝冠的烏紗,朝衣的黃紫;太陽的光色,龍袞的金色;詔書的五色,佩玉的白色。真可謂詩中有畫,且是有聲之畫——首句雞人的報曉聲拉開了早朝的序幕,末句的玉佩聲錚錚琮琮,餘韻徐歇,結束了早朝,開啟了中書舍人等草詔大臣們一天的繁忙。

此外,王維此詩立意高遠,宏闊氣象,格局雍雅,這也是其他三人所無法比擬的。綜合看,王維之詩,當是桂冠。岑詩的和詩立意平平,但賡和嚴絲合縫,工穩至極,可為亞軍。杜甫的和詩意在恭維賈至,雖極盡奉承之妙,卻難免阿諛之嫌,且賡和出現罅漏,只能墊底了。

其實,王維如此立意,也與他的身份和經歷有關。王維二十一歲就中了狀元,釋褐為太樂丞(從八品下)。後歷官右拾遺、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左補闕、庫部員外郎、庫部郎中、吏部郎中、文部郎中、給事中等等,基本上是京官,早朝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特別是做了給事中這樣的常參官,早朝時離皇帝較近,以皇帝為中心寫早朝自然也就得心應手,這是岑參、杜甫所無法比擬的。

深層次而言,王維善於揣摩皇帝的心理,憑著多年的政治經驗,他知道皇帝最喜歡聽什麼。當時肅宗剛剛回京,又把太上皇也接了回來。太上皇做了將近五十年的皇帝,是大唐開國以來在位最長的,他的遜位也並非完全的心甘情願。因此,新老皇帝雖是父子,但也都心存芥蒂,明和暗鬥。特別是玄宗的開元盛世,很是令國人懷念,肅宗雖芟夷大難,扭轉乾坤,但重振大唐,復興盛世,對肅宗來說還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在朝臣觀望,民心未穩之時,恰如其分、令人信服的打氣文章,就顯得十分必要了。王維的“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兩句有著深刻的含義:玄宗雖然有開元盛世,卻造成了藩屬異族的叛亂,險些顛覆了大唐王朝;端賴肅宗平定叛亂,重振大唐雄風,使得八方賓服,萬國朝拜。

寫詩必須要有生活經驗、真情實感以及政治判斷,否則即便是杜甫這樣的大唐詩聖,也同樣會在高手競賽中揹榜!

作者為中國出版集團編審/文史學者

主編:王多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朱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