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3期,原文標題《城市裡的野生動物》

你也許沒意識到,有數量極其可觀的野生動物,和人類共同構成了城市的居民。

主筆/丘濂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在城市裡能夠發現的哺乳動物:刺蝟

並不遙遠的動物

在人口超過2100萬的北京,野生動物與人的距離並不遙遠。

鳥類是在城市中最常相遇的動物。觀鳥愛好者劉威剛有一年多的觀鳥經驗。愛上觀鳥後,她每日出門,不再是低頭插兜走路,而是更加留心天空中與樹杈上飛翔、蹦跳的鳥類。麻雀、喜鵲和珠頸斑鳩在她居住的小區裡最為常見,烏鶇和白頭鵯這樣的南方鳥類,這兩年向北方擴散,也能發現不少。“麻雀有著白色的臉頰,上面還有一塊黑痣一樣的斑塊,模樣非常有趣。”就是這種最普通的伴人鳥類,劉威在仔細觀察後,都別有一番收穫。

有的動物隨著城市的建設,逐漸消失不見。首都師範大學生物系教授高武一直從事自然教育工作。他還記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離學校不遠的昆玉河兩岸,盛產大蟾蜍,也就是俗稱的癩蛤蟆,下雨時隨處可見。“那時河岸上有菜地,蟾蜍有東西吃。河岸是土坡的形式,裡面的土洞給了蟾蜍棲身之地。後來河岸硬化,再加上農田轉為城市用地,這些蟾蜍也就不見了蹤影。”

高武在工作之餘從事的另一項活動是根據野生動物的活動痕跡進行“破案”——在北京的遠郊區縣,偶爾會有野生動物對生產和生活造成干擾,需要高武協助林業部門,確定“元凶”。野豬和狗獾不時會去農田裡糟蹋莊稼。相比野豬一拱就倒一片的殺傷力,狗獾的偷食更為隱蔽。花生和白薯這種根莖類農作物,上面看上去還是茂盛一片,地底下的美味已經被狗獾提前享用。如果家畜受到了傷害,“凶手”可能是豹貓、黃鼠狼或者狗,豹子和狼倒是可以排除,因為已經在北京絕跡。這些都需要高武看爪痕、傷口來判斷。一次,懷柔的一間遊樂場中,籠子裡用作觀賞的藍孔雀全被咬破脖頸而死。“留下的腳印能看出趾肚,像是豹子,但是要小得多,推測是豹貓。”豹貓凶猛,個性偏向豹子而不是貓,有個民間稱謂叫作“土豹子”。還有一次,一家養雞場拿過來兩袋子死雞,其中有一些雞並未受傷。“那完全是看到豹貓捕食,被嚇死的。”高武對我說。

這種人和野生動物的對峙同樣發生在城市中心區。北京市朝陽區的一家保險公司曾經找過高武,反映放在辦公桌上的餅乾、香腸等零食經常不翼而飛。高武勘察了現場,發現前來偷食的動物利用的是貫穿樓層的管道。管道邊有縫隙,高武就在旁邊放上一張紙,紙上鋪有一層薄薄的麵粉。根據上面留下的一串小腳印,高武認定那是黃鼠狼的傑作。黃鼠狼、蛇、狐狸和刺蝟是老北京文化裡的“四大仙兒”,和它們相伴的聊齋式民間故事不少,說明在過去的北京城,它們都曾是常見的動物。如今除了狐狸,另外三種,也都隱祕地存在著。

夜幕降臨,人們的室外活動走入低潮,這時恰恰是夜行動物的活躍期。《博物》雜誌的插畫師張瑜是一位城市物種的研究者,刺蝟就是他長期觀察和描繪的對象。作為一種夜行動物,刺蝟似乎是要和人類錯峰出行。張瑜觀察到,在自家小區裡,刺蝟的活動時間通常在夜裡十一二點,要等各家各戶的汽車歸位。而在附近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七八點鐘慢跑的人們則極有可能在路邊遇到一隻緩行著的刺蝟。刺蝟行進時,刺和植物摩擦會發出沙沙的聲音,可以藉此尋找它們的蹤跡。張瑜會將手電光束調到最弱,接著用幾乎是屏氣凝神一動不動的姿態,保持幾十分鐘,好像一棵植物。與一般印象不同,刺蝟的刺其實平時都是趴在身上,遇到危險時才會從頭部開始根根直立,最緊張時則會蜷成一個帶刺的圓球。刺蝟用刺扎滿野果的童話畫面也壓根不存在,它喜歡吃落在地上那些腐壞變餿的野果。除非趕在落果季節,有一枚小小的果子剛好砸落在它的身上。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在城市裡能夠發現的哺乳動物:松鼠和黃鼠狼

城市之中,一些精心打理的園林被博物愛好者認為是“假景觀”,只符合人類審美而存在,並不利於生態系統的形成,比如那些組合式花壇,以及猶如廣播體操般成行種植的小草或者樹苗。相反,倒是那些疏於打理的地帶一不小心便成為了野生動物的天堂。在“貓盟CFCA”(一家保護中國野生貓科動物的民間機構)工作的陳月龍每天上下班都要經過城鐵“新國展”一站。兩年前6月份的一天,他在一出城鐵的綠化帶裡聽到了北方狹口蛙的叫聲。這讓他欣喜萬分,因為那是一種不太常見的蛙類。陳月龍看到,那一帶主要種植側柏。正是綠化管理的鬆動,讓地面積攢了一層側柏鱗片狀的落葉,其中隱藏的昆蟲成為了北方狹口蛙豐富的食物來源。城鐵旁邊還有一條排水溝,用來排洩雨季從大路上流下的雨水。狹口蛙夏季便會在裡面產卵,整個水面都漂滿了透明的青蛙卵。這種臨時形成的水體構成了北方狹口蛙繁殖的空間。它的幼體生長迅速,只需要10天,便可以由蝌蚪變身為蛙成功登陸。只是最近綠化帶開始了整頓,陳月龍不免為這些北方狹口蛙的命運擔憂起來。

由於各種原因閒置下來的荒地會成為野生動物的理想居所。觀鳥愛好者大好會用谷歌地圖來尋找這種城中荒地的存在。從地圖上看,只要這個地方長有粗壯的樹木,又離水源很近,就會迅速形成一個多種生物棲息的世界。廢棄的國有企業廠房、無力進行下一步開發的地塊,都曾是大好的觀鳥勝地。黃昏時分,他帶我來到位於北京亦莊城鄉接合部的一片荒地,這裡由三四片村落組成,地上建築都已經被清理,依稀能看出生活區和農田的界限。這片土地上,既有高大的白楊樹,也有低矮的松樹、柳樹和桑樹形成的小樹林,適宜不同的鳥類。自從2014年發現這塊荒地,大好在這裡一共觀測記錄到200多種鳥類,接近北京鳥類種數的一半,還有蒙古兔、麝鼠之類的小型哺乳動物。我們走在荒地裡,相繼看到了幾隻跳躍的金翅雀,一隻飛翔的戴勝,還有一隻非常少見的黃眉鵐,讓大好驚喜萬分。“現在的鳥類比原來少多了。這個時候應該是紅隼繁殖的季節,以前在白楊樹上的喜鵲窩裡都能看見它在佔窩繁殖。”鳥類受到驚擾的原因就在不遠處——城鐵線路正在擴張,隆隆的機器聲不時地傳到耳邊。

“北京是個具有生物多樣性的城市,這種多樣性是由地理環境的多樣性決定的。如果以天安門為圓心、100公里為半徑,就會發現山脈、河流、海洋和沙漠都包括其中了。另外,東亞到澳大利亞的候鳥遷徙路線也正好經過北京。”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研究員史洋告訴我。野生動物同樣也是城市裡的居民,然而我們的城市設計卻幾乎沒有考慮過如何方便它們的生存。當現代人厭倦城市生活,想要去遠方擁抱自然,卻忽略了那些近在咫尺的生物。我們完全可以建立一座對野生動物友好型的生態城市,讓自然就融入日常生活。在城市裡,應當如何與野生動物相處?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不如先了解一下,城市對於野生動物來說,意味著什麼。

城市適應者

週五傍晚6點,在北京東二環的保利大廈,我和志願者雪峰約在了大廈背面的停車場見面。身邊是行色匆匆的下班人群,並沒有人關心我們仰望天空,是在看什麼。幾聲尖厲的鳴叫先出現,繼而是兩個迅疾劃過天空的黑影。“它們準備回家了。”雪峰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等待出場的主角,北京雨燕。在高於頭頂10米的地方,是保利大廈空調的出風口,並排六組長方形扇葉,裡面隱蔽的空間就是北京雨燕築巢的地方。此時,北京雨燕剛剛遷徙歸來,正準備進入繁殖季節。每日回巢之前,雨燕都要先在空中盤旋聚集,這是計數的最好時刻。

兩年之前,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和北京宣武科技館聯合發起了對北京雨燕的數量調查,在全北京招募志願者。雪峰和兒子平時都喜歡參加觀鳥活動,就一起報了名。現在兒子上了初三,學業繁重,計數工作由雪峰一人承擔下來。他每週至少要來保利大廈一次,在感覺空中雨燕最多的時候拍下三張照片,選取數量最多的一張計入統計。保利大廈的雨燕在6月完成繁殖後最多時不過50多隻,數照片上的黑點就能完成。而在另一觀測點正陽門,繁殖後的雨燕數量則可以達到1100只左右。它需要四位志願者將四個位置看到的雨燕數量疊加,再將照片嵌入Excel表格裡才能逐一在格子裡點出數目。在雪峰看來,計數是個枯燥的事情,但只有堅持下來,足夠多的數據才能指向有趣的結論。他在計數之餘,還主動研究起雨燕的糞便。“它們最開始的排洩物是稀的,之後就會成團,這是為什麼呢?”

北京雨燕算是北京的明星物種。1870年,英國人溫斯侯在北京第一次採到了它的標本,將其命名為“北京雨燕”,它是世界上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鳥類。即便有著更高的關注度,人們對雨燕的瞭解也非常有限。一直以來,研究者都知道雨燕是一種飛行能力很強的遷徙鳥類——它四趾全部朝前,一旦著地就很難起飛。因此它只有在繁殖季節才會棲身於縫隙裡的巢穴中,其餘時間,幾乎終其一生都在飛翔,就是王家衛的電影《阿飛正傳》中所說的“一輩子只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的“無腳鳥”。

那麼它的飛行能力強到什麼程度?北京雨燕的環志工作從上世紀90年代末期就開始進行,得到的數據也只能知道它的回巢率、壽命等信息。直到2014年與英國團隊合作,為31只北京雨燕戴上了光敏定位器,它們的行蹤才真正為人所知曉:北京雨燕在7月離開北京後,先經內蒙古朝西北方向飛,從天山北部到達中亞地區,接著向南穿過阿拉伯半島,在11月到達非洲南部,主要集中在南非、博茨瓦納和納米比亞三國。來年2月到4月,它們再沿著相似路線返回北京。北京雨燕全程遷徙距離3.8萬公里,進食和休息全部空中完成,確實飛行能力驚人。

北京雨燕的飛行蹤跡總算搞清楚了,可是另外一個基本情況——北京雨燕的數量和分佈卻依然是模糊的。高武告訴我,北京雨燕在五六十年代有5萬隻左右,到了2008年做過一次調查,是3000多隻。“北京雨燕的數量大幅下降是肯定的。”高武說。1964年6月下旬,鳥類學家鄭光美院士沿著筒子河(紫禁城護城河)騎車慢行,一路看見了360只北京雨燕。而在2000年,高武以同樣方法,也騎自行車繞了一圈筒子河,只看到85只。北京雨燕被認為和北京的古代建築有著密切關係,它們在繁殖時需要棲息在高大建築的縫隙,北京的宮殿、廟宇、城樓和古塔,往往具有寬大的屋簷、複雜的斗拱、交錯的樑與檁,便給它們提供了這樣的空間。當古建築大量遭到拆除,餘留下的建築中,安裝的防鳥網又進一步成為阻礙時,北京雨燕的命運也就不難想象了。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志願者在頤和園的廓如亭做北京雨燕的環志工作(宋文 攝)

從2008年至今,北京雨燕的數量發生了哪些變化?這是本次雨燕調查項目需要回答的問題。在彙總雨燕活動的觀測點時,調查人員首先發現,在北京除了一批古代建築外,現代建築也成了北京雨燕會選擇的繁殖之地,像寫字樓和立交橋。26個觀測點中,有10個屬於古代建築,9個是現代建築,另外7個屬於仿古建築,其實也是現代建築的結構,在統計時計入現代建築中。

我在另外一個觀測點天寧寺立交橋就看到,雨燕做巢的位置是在立交橋的立柱和橋面之間的空隙裡,似乎往來汽車的噪聲和橋面的震動,對雨燕活動干擾不大。在天寧寺橋觀測雨燕的志願者平芳和我反映她的猜測,北京雨燕來到那裡築巢可能不是偶然的。那片地區原來是金中都都城的中心,也許是雨燕對消失的城牆和城樓還有記憶,所以會不斷地飛回來繁殖。不過這樣的猜測找不到證據支持。如果把26個北京雨燕活動的觀測點攤在地圖上來看,唯一能發現的規律是,它們離大片的水體都很近,那可能解決了食物來源的問題。北京雨燕正是會在飛行的過程中,張開嘴,吞食水面上空的細小昆蟲。

根據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提供給我的一份2018年的調查數據,繁殖前北京雨燕的數量為3000多隻,繁殖後則超過6000只。棲身於現代建築的北京雨燕數量要大大多於古代建築中的雨燕。“後來我們陸續找到了更多北京雨燕的出沒地點,全部加起來有40處不止。所以去年的這個數字只是一個保守估計,今年還會繼續來做修正。”作為項目負責人之一的史洋這樣和我介紹。

看上去,北京雨燕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折損,種群數量趨向於穩定並有一定回升。這一方面是古代建築在以更開放的姿態歡迎雨燕——在雨燕棲息數量最大的正陽門,管理處剛剛完成了“古建保護與城市生態”這一課題。主要就是分析北京雨燕的糞便和巢穴到底對木建築有沒有傷害。“雨燕糞便的酸鹼度呈中性,巢穴的微生物菌群檢測也沒有發現對木構件有損傷的菌種,這都說明北京雨燕對木建築不構成破壞。”管理處的副研究員袁學軍告訴我。另一方面,也是北京雨燕應對城市發展,逐漸在築巢位置的選擇上做出了改變。只要不是那種直上直下、嚴絲合縫的現代建築,北京雨燕就能找到築巢的空間。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家燕在人工巢託上順利築巢繁殖(電池供圖)

野生動物改變習性、享受城市生活的例子還有不少:空心的大樹會在城市裡立刻被清除,有的啄木鳥便會用嘴啄開建築的外牆保溫層尋找棲身之所;冬天在北京的某些區域,會看到路邊的白楊樹上站滿了小嘴烏鴉,那是它們專門進城,體會“熱島效應”帶來的溫暖;流浪貓多的小區,好像刺蝟也容易被發現,因為它們會和流浪貓一起,分食愛心人士投喂的貓糧。

一些國外的動物學家因此提出了“城市動物智力”的話題,認為城市裡多變的環境會影響居於其中的動物認知能力的演化。在《城市讓動物更聰明瞭?》這篇文章裡,《大西洋月刊》的作者保羅·畢申格里奧提到,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的一位野生動物生態學家斯坦·格特就發現芝加哥的叢林狼會有意跑到城市裡來,為的是躲避叢林裡的陷阱和窮追不捨的獵人。為此,這些豺狼學會了依據車速和車流量避開交通擁堵,也知道哪裡過馬路最安全。還有的科學家會去比較城市裡的動物和它們的野外同類解決問題的能力,好比打開很難開啟的食物罐頭。結論是,居住在城市的動物都比棲居在野外的要表現得好得多。

這些例子和研究彷彿都暗示了一點,城市再錯綜複雜,居於其中的動物都有辦法調整和適應它。

另一重現實

然而,只要在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待上半天,就會被眼前的景象提醒,動物與城市之間,每日都在上演著衝突。

早上9點,是救護中心對動物們的例行診療時間。救護熱線24小時工作。白天如果有市民撥通電話,中心會派車去接回動物;晚上接到電話,只能早晨上班後再把它們帶回來。剛到的一隻紅隼被診斷為輕微肺炎,獸醫為它注射了一針消炎藥。另外一隻名叫大麻鳽的鷺類水鳥是從“病房”裡接出來換藥的——兩天之前,它的腳踩進了捕獸夾裡,兩隻爪子被完全夾斷了。獸醫給它做了截肢手術,再纏上厚厚的紗布。看著紗布一點點地被剝開,已經開始結痂的傷口暴露在眼前,站在一旁的史洋心疼得幾乎掉下眼淚。這意味著它再也不能飛行,餘下的時間只能臥在救護中心的籠舍裡。史洋告訴我,這樣的人為外傷,即使在城市中心的公園裡也會發生。“用彈弓、氣槍打鳥,或者下套和夾子。說不清那些人究竟想要做什麼,有的純粹是自娛自樂。”

從2016年到2018年,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一共救護野生動物137種,共1632只。這其中,鳥類的數量要多於哺乳類、兩棲類和爬行類的動物。如果再算上北京市猛禽救助中心平均每年200只到300只的猛禽救助量,鳥類的數字還要更大。

史洋向我介紹,不同季節,救護中心會有不同的受傷鳥類:春天和秋天,主要是飛過北京上空的遷徙候鳥。在剛剛過去的一個月裡,救護中心就頻繁接到一種叫作丘鷸的涉禽。它們在飛往東北繁殖的過程中,要經過北京城市的核心區,極易被高樓大廈玻璃幕牆上反射出來的藍天白雲的影像所迷惑,一頭撞在上面,發生“鳥撞”。如果只是撞暈的話,讓鳥自行休息恢復一段時間即可;但遷徙鳥類的飛行速度一般都很快,通常送過來的鳥被撞得眼歪嘴斜,內臟大面積出血,獸醫也束手無策。《北京地區常見野鳥圖鑑》的副主編王瑞卿給我發來了更多“鳥撞”現場的慘烈照片,它們多是清晨早起拍攝下來的。在城市之中,其實很少見到那些當場斃命的鳥類,它們會被清潔工迅速清理,或者被天敵叼走。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天壇公園裡正在休息的長耳鴞(王瑞卿供圖)

進入5月份,救護中心就會收到一些剛孵出來的幼鳥。它們有的是源於自然淘汰——一窩當中,身體較弱的那隻容易被其他鳥擠落在地。有的則是由於搭窩位置不對,市民希望救護中心幫助把鳥窩清走。像珠頸斑鳩、喜鵲和紅隼都很喜歡在空調外機和牆壁之間的空間來築巢繁殖,如果不能及時發現,人們又因為天氣炎熱及早開了空調,還有可能出現把整窩幼鳥烤死的悲劇。有的時候,對鳥造成傷害的未必直接是人類,而是人類的寵物貓,以及數量可觀的流浪貓。對於鳥類、昆蟲和小型哺乳動物來說,貓都是位凶猛的獵手,沒有任何飛翔能力的小鳥更不在話下。來自美國的一個驚人的統計數字是,流浪貓和被允許出門的家貓平均每天會殺死360萬隻鳥,每年至少13億隻。研究表明,在棲息地喪失和氣候變化給美國鳥類造成威脅時,戶外的貓殺死鳥類比其他威脅都要嚴重。

很多猛禽會在冬天時飛來北京越冬,它們也就成了冬季時主要的救助對象。作為一種食物鏈頂端的動物,下游食物鏈一旦出現任何風吹草動,就會影響到它們的生存。被送來的猛禽最常見的症狀是飢餓導致的抵抗力下降,也可能因此感染其他疾病。很難說這種食物的缺乏不是城市生活所導致的——到處投放的鼠藥就讓老鼠難尋影蹤。一位獸醫還為我展現了一張死去猛禽的解剖照片:它身體裡的四個氣囊中有三個都呈現黑色,像是鉛塊一樣墜在上面。這位獸醫懷疑城市霧霾也在奪去一部分鳥類的生命。“鳥的氣囊沒有過濾空氣的功能。大量的黴菌孢子附著在空氣汙染物的顆粒上,被吸入鳥的體內後,就在氣囊上形成病變。在季節更迭時,鳥類會感到呼吸困難。情況只能越來越差,最後呼吸衰竭而亡。這樣的病例每年都在增加。”

在前來北京過冬的猛禽中,長耳鴞具有獨特的外表和意義,如今它從北京城區徹底消失不見就十分令人感慨。鴞是貓頭鷹的學名,是指鳥類分類學上的鴞形目。北京猛禽救助中心的執行主任鄧文洪告訴我,不像在有些地方,貓頭鷹會和凶兆相聯繫。北京文化受到滿文化的影響,滿族信仰的薩滿教裡,貓頭鷹是自然崇拜的神物。因此貓頭鷹在北京人心中也有著特殊的地位,過去並不會受到人類主動的驅趕和傷害。長耳鴞顧名思義,是一種長耳朵的貓頭鷹。它頭頂上有兩簇羽毛,好像是支稜起來的長耳朵。其實它真正的耳孔是在頭骨兩側,而且是不對稱分佈。它在夜間出行時,便能靠環繞立體聲去定位獵物。連續許多年的冬天,長耳鴞就棲息在天壇和國子監的樹林,在故宮等古代建築區域裡也會零星出沒。這些地方的古柏樹長得高大繁茂,當其他闊葉喬木的樹葉落盡,柏樹林灰綠的鱗狀葉就為長耳鴞提供了遮擋,讓它們能夠免受諸如喜鵲、烏鴉等伴人鳥類的煩擾,在白天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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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鳥籠裡的黑鸛,休養恢復後將會放歸(王旭華 攝)

在北京宣武青少年科技館任教的嶽穎一直對天壇公園中的長耳鴞有著觀察和記錄。嶽穎開有一個生物教室,叫作“小鴞自然工坊”。本人網名中有“鴞”字,教室中也擺著各種各樣的貓頭鷹模型,這足以看出嶽穎對鴞形目鳥類的痴迷。1998年,她在首都師範大學師從高武學習生物,畢業論文選擇了以長耳鴞作為研究對象。“長耳鴞的外形特殊,天然就會引起人的好奇心。再加上它的體型較大,能在30到40釐米之間,也方便觀察。”嶽穎在研究期間,對在天壇公園越冬的長耳鴞進行統計,在60只上下,分佈在天壇的三個地方:一個是祈年殿西側的柏樹林裡,另一個是南神廚到圜丘的檜柏林中,還有一處長耳鴞數量最多最集中的是在南神廚北側的“大庫”。大庫是一片不向遊人開放的區域,內有古柏,堆滿了七七八八的古建築材料。嶽穎的論文主要做的是長耳鴞的食性分析——她收集長耳鴞吐出的“食丸”,也就是那些不能被消化的骨骼、獸毛、羽毛等所形成的小團。經過解剖,和骨骼分析,便能知道長耳鴞的食物來源。嶽穎得出的結論是,對天壇長耳鴞來說,在越冬期老鼠、蝙蝠和小鳥,各佔日常食物的三分之一左右。

畢業之後,嶽穎在科技館工作,每年冬天都要帶學生來天壇觀察長耳鴞。大約2006年大庫拆除改為綠地,長耳鴞集中在南神廚外棲息越冬。隨著時間的推移,長耳鴞的數量每年都在遞減。嶽穎猜測可能是棲息地與食物減少等原因相互疊加,共同導致的結果。特別是近年來出現的不文明拍鳥行為,為了拍攝睜眼,甚至是飛版的長耳鴞照片,不惜通過喊叫、踹樹等手段,驚嚇休息中的長耳鴞,這些人為因素不斷加入,都共同加速了長耳鴞在天壇公園的消失速度。嶽穎最後一次看到長耳鴞是在2015年,在圜丘附近。之後在2018年,她聽說有人又在天壇拍到了一隻長耳鴞,但只是在樹上落了一下,並沒有待住。

嶽穎的微信朋友圈封面,是在柳葉中露出腦袋的一隻長耳鴞。現在距離北京城區最近的長耳鴞棲息地是在大興區的南海子公園,嶽穎陸續觀測到5只左右。她依舊會帶學生觀察,但從來沒有在網絡上暴露過它們的具體位置。她驚喜地發現,其實像新種植的圓柏那樣低矮的樹木,長耳鴞也會選擇棲居,只要那裡讓它們感到足夠的寧靜與安全。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每天早上,救護中心的獸醫要對送過來的野生動物做例行檢查(王旭華 攝)

一些相處之道

一個表面上的矛盾是,人類對於城市環境的需求,比如周遭潔淨舒適、綠地景觀賞心悅目,是和野生動物所需要的雜亂、隱蔽不能兼得的。然而,真的如此嗎?

就拿在城市裡所進行的大規模滅鼠來說,“貓盟”的陳月龍曾經仔細查詢過各處投放的毒餌的有效成分,發現其中的溴敵隆會引起二次中毒,也就是導致老鼠死亡外,以老鼠為食物的黃鼠狼、刺蝟和猛禽都不能倖免。“老鼠在城市裡有著強大的環境適應能力並形成了穩定的種群,毒殺只能讓老鼠數量暫時減少,短短几個月就可以恢復到原來水平。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我們在殺死老鼠時,也消滅了城市的其他物種,並且對它們的殺傷力更加巨大。再有,城市公園裡出沒的老鼠,像姬鼠,是以植物和昆蟲為食物的,不會往人類聚居處跑。這樣的老鼠是否也要無差別地一起消滅?雖然人不需要老鼠,但是生態系統裡需要老鼠的存在。”

對此高武也有相似的觀點:“郊區有不少老鼠啊,黑線姬鼠、黑線倉鼠、大倉鼠、小家鼠等等,也沒見鬧過鼠災。城市裡關鍵是人類的食物豐沛。如果人類能管好食物,加固倉庫,不給老鼠以可乘之機,不需要這樣力度地投放鼠藥,老鼠數量也能得到抑制。”

曾幾何時,我們能聆聽到夏天鳴蟬的合唱,秋日蟋蟀的低吟,但它們好像從生活中的背景音裡都消失了。一位北京市園林系統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和過度噴藥、修剪清理“雜草”和腐殖土層,以及對外來植物的偏好都有關係。昆蟲受到影響的結果,就是以它們為食的鳥類種類和數量發生波動。從今年開始,北京園林系統嘗試做出的一個改變是,要在每個城市公園內安放一處“本傑士堆”,面積更大的郊野森林公園則每千畝建設一個。

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就承擔了本傑士堆的教學和推廣。在救護中心的後院,我看到了這種人造灌木叢,它的發明者是德國從事動物園園林管理的本傑士兄弟。工作人員肖欣向我介紹,要在4米乘6米的範圍裡,先在地下挖凹槽,再鋪上石頭和層疊的枯枝落葉,並用摻有本土植物的土壤進行填充。別看它在冬天是枯木堆的樣子,春夏則會爬滿葎草那樣的攀援植物,並閃爍著蒲公英、二月蘭的小花。在這樣一個本傑士堆裡,可以生長出昆蟲,為小型哺乳動物和爬行動物提供食物和庇護,也可以引來鳥類覓食,最終能提高局部生態系統的多樣性。

少數城市公園正在實驗運用不同的綠化理念。2017年對市民開放的廣陽谷森林公園就是西城區園林綠化局推動建成的一處。雖然叫作森林公園,它其實就位於北京二環路以裡的菜市口一帶,佔用的是一塊老城改造後閒置多年的荒地。它距離宣武科技館很近,也是嶽穎鼓勵學生來做自然觀察的地方。北京的本土植物在這裡佔到八成以上,原來衚衕格局中粗壯的槐樹、高大的白楊依舊保持原位,還有從別的舊城改造區移植過來的古樹。喬、灌、草相結合的方式讓這裡的植被看上去層次多樣,還有倒伏在地的樹根掩映在草叢裡,成為一些小動物的棲息地。嶽穎的一位學生花了一個暑假在這裡做記錄,一共看見了20種昆蟲、7種鳥類,的確比一個普通街心公園要豐富。它讓人們得以從鬧市一下穿越到了蟲鳴鳥叫的自然當中。

一些民間環保組織也在用微小的行動為城市生態做調節。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連續兩年在北京市的植物園和八達嶺森林公園做蝴蝶的種類和數量的監測。蝴蝶對環境變化特別敏感,它是一個生態環境指示類群。在幼蟲期,蝴蝶很挑食,每種蝴蝶幼蟲只吃某幾種特定的植物(稱為食源植物);而在成蟲期,蝴蝶又和蜜蜂、食蚜蠅等其他傳粉昆蟲一樣,要採食某些植物(稱為蜜源植物)的花蜜。一個地方蝴蝶種類多,既說明那裡環境質量好,又具有植被多樣性。反過來,“山水”也希望能通過主動栽培蝴蝶的食源植物和蜜源植物,營造一個能有蝴蝶環繞的氛圍。

蝴蝶項目工作人員譚羚迪告訴我,人工為蝴蝶營造棲息地,在國外就有很好的實踐。比如美國的君主斑蝶遷徙到墨西哥,該條線路上的許多美國人就會在自家後院裡主動種植它們的蜜源植物,讓它們順利到達目的地。參考這些,“山水”向幾所小學提議了讓孩子們親手打造“蝴蝶花園”的方案,好比種植花椒樹,能夠為柑橘鳳蝶的毛毛蟲提供食物,苜蓿則既可以成為東亞豆粉蝶、藍灰蝶、紅珠灰蝶、多眼灰蝶的寄主植物,也能在秋季成為蜜源植物。最近溫榆河一帶要做城市綠地的建設,“山水”作為被諮詢方希望對方保留地黃和巴天酸模兩種植物,防止這兩種常見的蝴蝶寄主植物被大規模清除。“很多本土‘野草’其實都與當地食物網有相當深的牽絆,而多數園藝植物則可能就是孤零零的植物而已。”

另一家公益機構“根與芽”則在北京雨燕外,關注了家燕和金腰燕的生存狀況。老北京人對它們感情更深,因為相比北京雨燕喜歡在高大古建築上棲身的習慣,它們過去就在衚衕裡平房的屋簷下築巢。正房不關門的話,它們還會直接飛進來做窩,伴隨著人們走進走出,它們也飛出飛進。兒歌《小燕子》唱的就是這群燕子。“根與芽”把“你好,燕子”的項目放在了北京什剎海一帶。那裡今天依然衚衕縱橫,看似還能適合燕子築巢,其實會有細微的變化。

項目負責人李一知帶我走進最為商業化的菸袋斜街,身邊遊人如織,店家播放的音樂吵鬧。“你沒想到吧,這竟然是燕巢最密集的一條街。那些店鋪的招牌、射燈、音箱,都為燕子銜泥築巢提供了依託。”李一知說。可是這樣的街道不比以前,店家更換的速度頻繁,每次易主都要重新裝修,燕巢也就被毀掉了。“其實店主未必是不喜歡燕巢,可能根本就沒意識到有燕子的存在。還有的人很厭煩落下的鳥屎,我們就讓他們在下面加塊紙板,都是可以解決的。”一家斜街中段售賣明信片的小店,在得知家燕看中了自家音響築巢後,店員們都欣喜不已,還特意刻了一枚燕子的印章,鼓勵遊客進店免費蓋戳紀念。

“你好,燕子”項目在什剎海片區針對的人群包括住戶、商戶,以及社區小學的孩子們。老居民都對家燕和金腰燕這些老鄰居很熟悉了,能準確說出燕子築巢的位置。租戶和商戶就很少去注意這些就在頭頂不遠處的小精靈。孩子們有的並不來自於衚衕,對燕子的習性其實也很隔膜。參與者會一起去觀察燕子的行為,還會安裝人工巢託,吸引燕子在更合適的地方築窩。在李一知看來,與其說這是一個自然教育項目,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場社區營建活動,通過燕子這個身邊的物種,把大家凝結在一起。

我們說話的時候,有兩隻燕子就在頭頂,那是屬於它們的溫暖的家庭世界:一隻雄性家燕站在電線上,注視著巢裡的雌性家燕專心致志地孵化小燕子。很快,一窩雛燕就要出生了。

(感謝張恩權為本文提供的幫助)

夜晚的奧森,尋覓刺蝟的影蹤

暮色四合,北京城變得寧靜。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裡,好戲才剛剛開場。

開春之後,《博物》雜誌的插畫師張瑜又開啟了對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夜行動物的觀察。他計劃將自己多年來對城市物種的記錄出版一套“城市叢林日記”,分成日系列和夜系列,然而總是覺得素材不夠完美。這天晚上,他決定繼續來奧森尋找他追蹤多年的老朋友——刺蝟,我打算跟隨他一起前往。

張瑜已經提醒過我好幾次,不要對這種單獨一次的觀察期望太多。他有個理論叫做“日行千釐”,也就是以龜速行進,花長時間、專注仔細地去觀看某個物種。“有時候我天剛亮就在山腳下,天黑了我還在那兒。別人覺得我身體好,上下一次比誰都快,其實我連窩兒都沒挪過。”所以極有可能,我們在一進門的地方看見了刺蝟後,一晚上都蹲在那裡。再有,偶然一次行動,也不能保證一定能看到刺蝟,或者一定就能看到它活動的精彩瞬間。

這些“預防針”對我來說完全是免疫的。夜幕降臨時,我們走進奧森,穿進那些湖水邊、甬道旁的林子裡。仍舊依稀可辨環繞園子四周汽車行駛的噪聲,以及不遠處廣場舞激昂的鼓點,但是黑斑蛙的鳴叫,伴隨螻蛄的吟唱,還有偶爾蒼鷺飛翔振動翅膀的聲音,都在暗示我來到了夜行動物的世界,這裡的主角不再是人類。那種接近原始自然的感覺,本身就讓人感到興奮。

童年記憶中的許多野生動物逐漸消失不見,其實它們也是城市的居民啊

張瑜攜帶了一把紅光手電以方便尋找刺蝟(寶丁 攝)

我們應該去哪裡尋找刺蝟呢?奧森的地盤大,難免有一些林間的“三不管”地帶,園林工人會把其他地方掃除的落葉、剪下的枝條,還有腐殖土傾倒在那裡。那就是刺蝟的天堂。張瑜告訴我,刺蝟平常白天休息時不那麼講究,有點遮蔽物就能夠半縮著腦袋睡覺,晚上進食的間隙會隨便找個小坑簡單小憩一下。但冬眠時尤其青睞那種厚厚的枯葉堆。在老舊的居民小區,仍能允許堆放雜物和落葉,說不定裡面也會隱藏著刺蝟。也可以憑藉聲音來尋找它們。經歷了冬眠,春天的刺蝟普遍身體虛弱,有的能聽到輕微的咳嗽聲,那多半是感染了肺炎。除此之外,還能夠通過刺蝟行進時,刺與植物摩擦的沙沙聲,發現刺蝟的存在。5月份,刺蝟剛好進入了求偶和交配期。在求偶期,雄性刺蝟會像一個小拖車一樣跟在雌性刺蝟後面,並不停地圍繞著雌性打轉,直到對方同意,把刺放平讓公刺蝟爬上去。這個過程中,兩隻刺蝟彼此會發出“噗噗”向外噴氣的聲音,特別是在母刺蝟表示拒絕、兩隻僵持不下的時候,這同樣會引人注意。

張瑜隨身帶了一把新買的紅光手電用來照明,這讓四周環境變得詭異起來。一些夜行動物對紅光不敏感,它又能穿透很遠的距離,用它來觀察就方便得多。其實以張瑜的經驗,一般的手電調到最暗的擋,動物也不會介意。“當你剛出現在林子裡的時候,周圍動物可能會受到驚嚇,四散。但是用不了五分鐘,只要不亂動,它們就能適應你的存在。在手電光束的照射下,能招來小蟲,有時候刺蝟反而會被食物吸引著爬過來。”光束所到之處,我看到地上爬著許多金龜子。它們有的正要被一群螞蟻抬回去享用,就像是幾顆移動著的花生。金龜子也是刺蝟喜愛的食物。張瑜感到,以前一開手電,金龜子就會噼裡啪啦地往上面撞,今年數量就少得多。昆蟲裡面,蟋蟀在刺蝟的日常食物裡佔比也很大。張瑜原來以為以刺蝟的行動速度,也就撿蝸牛、蚯蚓一類的東西吃,後來他親眼看到刺蝟捕食蟋蟀和撲抓蛾子,直觀感受到了它的爆發力和彈跳力。

進入林子,張瑜便要求不能再說話。於是我們像兩尊石像一樣,只轉動腦袋來四處尋覓。此時還好,再熱一些就有蚊子和蜱蟲來吸血,張瑜都得忍著。刺蝟也是蜱蟲的受害者。它背部有刺,蜱蟲就掛在它的臉上、腹部和腿上吸血,吃飽了自己會脫落。張瑜通常很難判斷一隻刺蝟是否是之前追蹤過的個體,身上蜱蟲的分佈倒成為一個標誌。曾經一連幾天,張瑜都看見一隻臉上同樣位置掛著蜱蟲的刺蝟。刺蝟為此深受折磨,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撓癢癢,發出嘶啦嘶啦的聲音,讓張瑜聽著都渾身難受。

很多張瑜為我描述過的畫面,只能進行腦補想象了。比如兩隻公刺蝟打架:它們會突然朝對方撞去,分開之後,雙方或者一方縮成刺球進入防守模式,過一會兒慢慢展開身體,繼續循環上一輪的衝撞推擠。最後的勝負很難明顯看出,通常一方率先默默離開,另一隻隨後也恢復常態。我期待能有這樣一隻覓食的刺蝟闖入我們的視線,它也許在到處嗅聞,能讓我有機會仔細端詳它露出的小牙和溼溼的鼻尖。如果能碰到一隻渴求伴侶的公刺蝟那就更有意思了。按照張瑜所說,發情期的公刺蝟會忘記吃喝,簡直達到一種飛奔的狀態。它們見到天敵都不會跑得那麼快,因為大不了可以縮成一團自衛。這時的公刺蝟就像是一個所向披靡的小坦克,除了不能上樹,一些小土坡、特別茂密的草叢,它都可以橫衝直撞過去。

不過我仍舊什麼都沒看見。這是一個挺美好的夜晚:皎潔的月光灑在林子裡,微風陣陣,吹過來的是松針清新的味道和二月蘭的芳香。張瑜估計,是前幾天的倒春寒讓刺蝟處於一種蟄伏的狀態,儘管這天氣溫回升了,但對刺蝟來說,還不夠它們體感溫暖的狀態。這種刺蝟突然少或者多起來的狀況時有發生。2012年北京那場特大暴雨之後,張瑜來到奧森的林子裡,就看見一處地勢較高的山坡上擠滿了刺蝟。還有的時候,公園裡分片割草,剛剛割完草的地方會一下冒出許多刺蝟,因為食物暴露的緣故。再過一天,由於草短的地方自己也容易暴露,刺蝟就會向周圍的草叢轉移。拿食物來引誘刺蝟,本來是一個能看到刺蝟的好方法。根據張瑜的觀察,刺蝟不愛吃新鮮的食物,對人們扔在外面發餿的剩飯則情有獨鍾。不過,這樣做就失去了觀察的意義——應該讓它們處於最自然的狀態。

為了不讓我太過於失望,快走出奧森的時候,張瑜帶我去看了一橛兒刺蝟的糞便,他其實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它還是溼潤的狀態,裡面有些尚未消化的鞘翅目昆蟲的甲殼。這證明了刺蝟在奧森真實地存在著,只是這個夜晚,我沒有能夠與它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