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車站的聚會》是最挑戰觀眾的一部刁亦男嗎?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2期,原文標題《<南方車站的聚會>:刁亦男的風格化冒險》

《白日焰火》五年後,刁亦男的新作《南方車站的聚會》入圍第72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這是一部更風格化的作品,是刁亦男的一次美學冒險。

記者/宋詩婷(發自戛納)

《南方車站的聚會》是最挑戰觀眾的一部刁亦男嗎?

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劇照。萬茜和桂綸鎂在劇中飾演兩個武漢女人,與胡歌飾演的周澤農有感情和利益糾葛

從《白日焰火》到《南方車站的聚會》

《南方車站的聚會》裡,廖凡的戲份不多,但沒事時,他也泡在劇組裡,看別人演戲。

電影裡有場夜市餛飩攤的重場戲,是在武漢附近的孝昌縣拍的。那場戲排練加拍攝,前前後後耗了一個星期。附近人知道有劇組來拍戲,還是胡歌的戲,就全跑來湊熱鬧。多的時候,圍觀群眾有上萬人。場外很熱鬧,保安拼命維持秩序,拍攝現場卻安靜極了。“一個禮拜沒說話。”有演員和廖凡說。

那是一場長達十幾分鍾、算上群眾演員有百十號人的戲,所有人幾乎都沒有臺詞。“你在現場感受,看鏡頭的感覺,看調度,看導演的狀態,才大概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東西。”雖然早就在《白日焰火》的拍攝中形成了默契,但一開始,廖凡對眼前這部新戲的風格也吃不準。

“是和《白日焰火》完全不同的東西。”廖凡很早拿到劇本,刁亦男和他說,這次的角色戲份有點少,但他看完劇本,還是一口答應下來。有老交情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太好奇了,“看起來是個人風格更強烈、更詩性表達的東西。劇本里那些煩瑣的故事線索,提示的複雜的場面調度,導演到底要怎麼呈現出來?這個吸引了我。”

放在四五年前,刁亦男大概也不會想到,今天的《南方車站的聚會》會是這樣的面貌。這個劇本的最初構思甚至早於《白日焰火》。那是一個非常私人的,甚至有點矯情的故事。刁亦男把自己想象成逃犯,一直往海邊跑,那座海邊小城裡有他的中學初戀情人。當生命面臨危險時,他還是想見對方一面。逃犯只能在夜晚出沒,想象中,電影裡的很多事都發生在夜裡。

但刁亦男很快叫停了這個胡思亂想,他不是那種喜歡沉浸在自我情緒裡的導演,電影還是要落在現實裡。直到《白日焰火》之後,他看到一則新聞,說的是黑龍江一個逃犯的事,心裡突然有了底氣。“現實中也有這樣的人,我的胡思亂想還有些合理性和現實價值,這才決定把劇本寫出來。”刁亦男說。

重新回到這個故事時,刁亦男已經憑《白日焰火》拿到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男主角廖凡也憑那部電影拿到柏林影帝。對於手頭這部《南方車站的聚會》,他已經不滿足於做一部故事簡單的、有些作者表達的犯罪類型片了。

《南方車站的聚會》是最挑戰觀眾的一部刁亦男嗎?

在電影 《南方車站的聚會》中,廖凡再次在刁亦男的電影裡飾演一名警察

他想探索更強烈的作者風格,嘗試更復雜的敘事。那個逃犯見初戀的故事,在他不斷的修改、擴充中幾乎變得面目全非。除了男女主角的故事線,他還在劇本里加入了大量人物,電影成了展現底層黑道人生活困境的群戲。和《白日焰火》相比,《南方車站的聚會》劇本更復雜了,有大量空間和場面的描述,人物和故事淹沒在這些描述裡,就像現實中的人淹沒在城市和煩瑣的日常裡。

製片人沈暘已經是繼《白日焰火》之後第二次與刁亦男合作了,在她看來,上一部作品更像是一個編劇轉型導演的作品,但從劇本階段開始,《南方車站的聚會》就更像是一個導演主導的編劇作品。你在電影院裡看到的95%的內容都是寫在完稿的劇本里的,5%是現場調整的。導演刁亦男對劇本和拍攝現場施加了更強的控制力。

《白日焰火》的故事雖然迷離,但人物關係和場景都是簡單的,主要故事就集中在四五個人身上。《南方車站的聚會》陣仗就大多了。整部電影有100多場戲,其中八九十場的場景是不重複的。電影拍了小半年,前前後後出現的演員有7000多人次。

這些所有數據和控制力都在說明,《白日焰火》之後,刁亦男的導演思路正在轉變。

空間與情感

當年拍《白日焰火》時,哈爾濱的冬天特別冷。五六點就天黑,早上六點鐘天還沒大亮,白天就變得特別珍貴。那故事有著東北式的冷和等待黑夜降臨的絕望感,是電影與城市相互作用的結果。

這次《南方車站的聚會》,他本想在廣州拍。故事裡有兩個重要空間,車站和湖,湖還要在城市裡,郊區都不行。印象裡,廣州有這樣的地方。他帶著攝影師、美術在那兒找了一大圈,卻都不理想。

“百湖之市”,刁亦男突然想到了武漢,團隊去轉了一圈,果然市中心就有湖。火車站、城中村、黏黏膩膩的空氣,這些都符合電影氣質,於是,《南方車站的聚會》就成了一個發生在武漢的故事。總製片人李力至今記得,劇組在武漢拍戲那幾個月,最熱時氣溫接近40度,雨下個不停,很多時候劇組都在等,等夜晚,等雨停,也等熱浪稍微散去。

城市氣質與日常化的人物狀態,這是刁亦男的作品現實主義的部分。《白日焰火》時,男女主角廖凡和桂綸鎂都曾到哈爾濱體驗生活,到了《南方車站的聚會》,這流程也不能少。最先進組的是女主角桂綸鎂,和《白日焰火》相比,新電影裡她的戲份更多些,人物狀態也更復雜。更增加難度的是,她要在電影中說武漢話,這對一個臺灣腔演員來說,挑戰不小。

2018年春節剛過完,桂綸鎂就到了武漢。一個教武漢話的老師每天跟著她,“早上10點到晚上10點,一直在說話”。老師也帶她到城中村轉悠,桂綸鎂在那裡聽爺爺奶奶買菜,還坐下來和他們搓麻將,“武漢麻將”。電影裡,她演的劉愛愛是個“陪泳女”,老師就帶她去看站街女的日常,她和這些小女孩學習如何跟客人打交道。後來在電影裡出現的那個廉租房桂綸鎂也真的住過,“在那種破敗的環境裡,體會那種艱辛的、願意為人生下一次賭注的感覺”。

最忐忑的是男主角胡歌。算起來,這是他第一部做男主角的電影,還碰到了周澤農這個狼狽的逃犯,與他本人形象和以往角色反差極大。於是,他也讓語言老師帶他去“周澤農”這類人出沒的地方轉,和群眾演員泡在一起,尋找角色的現實依據。

《南方車站的聚會》需要有現實感的表演,更需要人物處在真實的社會環境裡。刁亦男寫劇本時收集了很多資料,也做了調研。這個背景設定在2012年的故事涉及盜竊電動車團伙、小偷大會、曾存在於廣州一帶的飛車黨,還有整個底層黑道人的生活狀態。“你給觀眾的現實部分是要紮實的,故事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刁亦男說。

但這些演員為現實主義表演所做的準備,導演為電影找到的現實依據,結合到一起,卻成了一個一半現實、一半有些夢幻的故事。

現實的部分是演員的狀態和事件,但人物和事件都是破碎的,融入不斷轉換的場景和不斷變化的人物行動中。在《白日焰火》裡,刁亦男用了很多筆墨來構建廖凡飾演的男主角張自力的性格,他酗酒,脾氣不太好,在查案這件事上非常固執,這些都有著重強調的細節或單場戲來呈現。某種程度上,《白日焰火》的故事是由人物性格和心理驅動的。

但到了《南方車站的聚會》,廖凡幾乎是在電影快結束時,才拼湊成了他飾演的警察劉隊長的性格和形象。戲份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這一次,刁亦男留給演員展現內心和生活的戲份很少,這些不是他想在新作中強化的東西。

和角色的心理動機相比,武漢的夜晚,黑暗之下的城中村,下著大雨的火車站,有小船泊在中央的野鵝塘……那些承載了人物活動的空間和環境才是凝結《南方車站的聚會》裡刁亦男導演意志的存在。“空間是有著豐富信息的,能讓你感受到一些社會性的、荒誕的,甚至是超現實的信息,這些空間又和人物發生關係,他們不斷掙扎改變自己的處境。”刁亦男解釋。

男女主角在下著大雨的車站門口相見,對話淹沒在雨聲裡。兩個從陌生漸漸走近的男女站在黑暗的野鵝塘邊,看著遠處摩托車的燈光亮起,卻又漸漸熄滅。逃犯周澤農在桂綸鎂體驗過生活的那個廉租樓裡逃脫警察和仇家的窮追不捨。“空間套空間,讓人有迷失在其中的感覺。好像人的境遇,從一個困境,不斷地走進另一個困境裡。”刁亦男說,他希望《南方車站的聚會》里人物的命運和狀態不是靠心理塑造和自我表達來完成,而是靠純粹的行動,“去心理化的表演方式”。

這個有著現實主義基礎的故事,在空間的呈現和剪接中變得超現實起來。

刁亦男似乎喜歡動物,在《白日焰火》裡,一匹出現在樓道里的馬將電影帶入了魔幻現實主義。《南方車站的聚會》有場戲在動物園裡拍攝,不斷剪接的動物特寫與男主角周澤農如困獸般焦躁的狀態形成蒙太奇。另一場展現人物命運的戲,胡歌也是在沒有一句臺詞的表演中完成的。周澤農在廢棄的氣象站裡舉起手槍,指向對面牆上一張張簡報和照片,那些時代符號般的足球明星、社會事件都處於槍口下,隨著一聲槍響,周澤農這個邊緣人物將自己與整個時代劃清界限。

《白日焰火》結尾,張自力在居民樓頂為被捕的吳志貞放起了煙火,給觀眾留下了一個白花花的東北記憶。《南方車站的聚會》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大部分戲都在晚上拍攝,霓虹、雨和看不清前方的路是這部電影能夠帶給觀眾的城市記憶。

在剛剛結束的第72屆戛納電影節上,《南方車站的聚會》沒能像在柏林一樣,再給中國電影帶來驚喜。“每部電影都代表導演當下的狀態和追求,我現在就這樣想,也這樣拍了,沒什麼遺不遺憾。”刁亦男說。

《南方車站的聚會》是最挑戰觀眾的一部刁亦男嗎?

導演刁亦男憑《南方車站的聚會》入圍第72屆戛納國際電影節

在表現與再現之間

——專訪導演刁亦男

三聯生活週刊:我後來看了《白日焰火》的劇本,文學性是非常強的,這次《南方車站的聚會》在劇本創作的方法、呈現上有什麼變化?

刁亦男:如果你看到《南方車站的聚會》的劇本,也會覺得它文學性很強。但這次關於影像風格上的東西,劇本階段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我希望這次的呈現更風格化。所以,劇本里會強調場景的氛圍,攝影師、美術按照這個氛圍去準備,再根據實際情況調整就可以了。整體來說,這部電影特別依賴於空間,以及空間和人物的關係,這些人物通過他們的行動,開闢出很多有意思的空間。而空間是有著豐富信息的,能讓你感受到一些社會性的、荒誕的,甚至是超現實的信息,這些空間又和人物發生關係,他們不斷掙扎改變自己的處境。

三聯生活週刊:所以是有意識地強化視聽語言方面的東西了?

刁亦男:是希望用更純粹的電影語言來講述故事,描寫人的內心。比如,我要表現一個人很痛苦,不一定讓他演痛苦,我可以拍一片樹葉,但這片樹葉放在電影裡也可以表現人物的痛苦。這些都是我想讓電影更接近詩意表達的一個途徑,這是我想在《南方車站的聚會》裡嘗試的。其實整體風格還是在沿著《白日焰火》往下走,一些燈光、攝影的運用,在《白日焰火》裡已經嘗試了,現在試圖強化它。

三聯生活週刊:這部電影有個很大的特點是用日常化的東西製造懸疑感和緊張氛圍,這些是現場的調整還是劇本中已經周密設計過的?

刁亦男:將日常化的東西轉換成藝術其實是很難的。我一直很喜歡劉小東的作品,他的畫都很日常,但它還是有變形、有表現,不是簡單的模擬,是經過藝術轉化的。他在表現與再現之間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中間地帶,這種將日常藝術化的美學是我喜歡的。

三聯生活週刊:電影呈現大量社會現實元素和背景,但不是現實主義的?

刁亦男:現實主義的柴米油鹽、各種家庭困難、老百姓的故事有很多,也可以寫出非常優秀的作品。但我個人希望轉換到另一個頻道上去,從演員的表演到故事走向,我都儘量去掉那些大家印象中的生活化的現實,轉而去呈現另一個層面的現實,去表現電影的形式之美。

三聯生活週刊:說說演員的選擇吧。無論是《白日焰火》裡的桂綸鎂,還是《南方車站的聚會》裡的胡歌,都是挺讓人意外的,他們似乎也不符合大眾對於東北女人、武漢黑道人物的印象。

刁亦男:觀眾不需要用過去的經驗、過去電影裡的某些形象,來期待我電影裡的角色。存在即合理,周澤農這個人物就是胡歌這樣的,他不符合大家對悍匪的印象,但他的的確確就是我電影裡的悍匪。我有我的標準,要找氣質、性格各方面符合我要求的演員,當然,他可能不符合大家的固有印象。

三聯生活週刊:《白日焰火》裡廖凡拿個柏林影帝,《南方車站的聚會》裡似乎沒有給演員那麼大的空間,人物也沒那麼被強調。

刁亦男:這一次,演員的表演只是我畫面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畫面裡更重要的常常可能是某棟樓,或者劃過的一條船。如果表演風格和畫面風格衝突,我是會調整的。這次我希望演員給我準確的、中性的表演。

三聯生活週刊:我個人的感覺是,這部新作在故事和人物上帶給觀眾的共情感是要弱了一些的。

刁亦男:如果你要強調電影本身的風格,就要損失一些內容,這是肯定的,當然,也要儘量做到平衡。可能戛納的這個版本,武漢話,還沒有配中文字幕,觀眾在閱讀電影時有一些疲勞,如果這些信息可以落實清楚,那我覺得故事性是沒有問題的。代入感可能也因人而異,有讓人感動的藝術,有移情的藝術,有共情的藝術,也有讓人冷靜思考的藝術,這一次,我可能更傾向於後者。

三聯生活週刊:你個人怎麼看眼前國內外媒體一些關於這部電影“中國符號的堆砌”之類的評論?

刁亦男:這個我沒關注,不知道具體指的是什麼。這部電影我希望它是更風格化、更有當代性的一種敘述手法,是碎片化的。我不是在模擬一個純粹的現實主義風格電影,所以,所謂符號性的東西我沒必要去追求。那些所謂符號,它大量存在於中國城市和城市周邊,它很荒誕,但它確實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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