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短篇小說:只緣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

慈祥 長安 紅竹守歲 2019-04-26
古風短篇小說:只緣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


莫挽韶光

作者/百媚生

古風短篇小說:只緣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

【1】

我又夢到了自己十七歲的時候,那是我最好的年華。

日光如同薄薄的蜜色,瀉到我榻前來,我閉著眼睛,假裝睡熟了。少年清朗好聽的聲音變得更分明,體貼的壓低,靜靜地詢問著我的母后:“阿酣睡著了嗎?”

我的封號其實是靜言公主,然而因為父皇的一句戲言,便有了阿酣這個乳名,親近的人,往往都這樣喚我。我偷偷閉著眼,聽到母后同樣答道:“阿酣又睡了呢,這孩子,怎麼又睡了,若她知道你來看她,必定悔青了腸子。”

有低低的含著挪揄的笑聲,以及少年有點羞澀地辯解著,我要努力抿著嘴脣,才能止住笑意。

裝作睡醒一般睜開眼,果然又看見他俊美的姿容,穿著青色繡雲紋長袍,好看得就像仙人,揉了揉眼,母后便道:“阿酣,謝韶來看你了呢。”我狀若懵懂坐起身來。長身玉立的少年立在我面前。

只見他眉眼帶笑,是我十七年來看過的最美的姿態。滿心的歡喜,看向這個人——與我青梅竹馬,將來會白頭偕老的人,這個名門閨秀提起都要紅了半張面頰的人,將會是我的夫君。

他被我歡喜著,並且今後也將一直歡喜。

陳郡謝氏的長公子,國之重臣,一介才俊。

後來我模糊地想著,這樣得天獨厚的人,這樣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到底為什麼要背叛堯朝?

謝氏起兵的那一晚,我正發著高燒,徹夜迷茫,難過的幾乎死去,只是一直喃喃著他的名字,隱約聽到有利器撞擊聲音,但並不明晰,很快又翻身沉沉睡去。

天亮時我剛好退熱,謝韶就坐在我的床頭,我怔了怔,伸手撫平他眉間皺痕,然後看見他衣衫上的血跡。

我親人的血跡。

赤足走到窗邊,我戰慄,並且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麼——皇廷之中血流成海,宦官宮女屍體不計其數,我的父皇死在御座之上,我的母親被賜死在佛堂——可笑佛祖竟沒能保佑這個一生慈祥溫婉的女子。

我方才得知,堯朝蕭氏皇族,只剩了我一人。

我只是一直不明白,這個外貌俊秀儒雅的少年,到底是籌謀了多久,才能在一夜之間攻陷堯朝皇宮,然後迅速控制朝政,在大將軍容與的輔佐下,在一年之後就將自己的父親逼下皇座,自己登基為帝。

他登基一月後,將我封為靜孝長公主,我垂首接旨,破衣布衫,嘴角彎起嘲弄弧度,抬頭時看他高御座,九旒冕遮住他容顏,看不清他眼底神情,只覺得好笑得緊。

國破家亡,我不姓謝,長公主之名又哪裡談得上?本是未婚夫妻,他卻又冊封為義妹,這樣的分明,心中冷得沒有溫度,他害我如今顛沛流離、容華不再。卻難道還想借此大作文章嗎?我不是烈性女子,能夠以死殉國,只是懦夫一般苟活。

過了幾日,便有指婚旨意,將我指給了容與做正妻,我怔了怔,望向菱花鏡中一張面頰,才恍然記得自己還有這張臉,以及名義上的長公主身份。

容與戰功非凡,用兵如神,據說是謝家的家臣,後來意外從軍,未嘗一敗,朝廷武將不盛,只能賴以他來支撐軍隊,然而這樣的榮華,也只有我這樣名存實亡的帝姬嫁入,才不會使之又得到實力雄厚的妻族。帝王壓制之術,果然是寸寸不落。

我怔怔望著屋子裡翻飛的光線,彷彿是看見十七歲時那年臉頰微紅的少年,淚水簌簌而下。什麼時候,我也成了他棋盤中的一部分?

謝韶賞賜了十八抬嫁妝,婚禮極宏大,長安遍地紅綾,綢緞價格都翻了幾番,他也是親自前來,他自小身體孱弱,這段時間彷彿又更加病重了些,坐在御輦之上,手指彎在脣邊,低低咳嗽著,兩頰染上不自然的潮紅。然而眼睛烏黑寧靜,一如當年。

一如當年我從沒有想過我的夫君居然不是這人。

福身三拜,登上喜轎,他的手遲疑地伸出來,然而還是慢慢垂了下去,轉頭和后妃說話。我再不看他,放下了垂簾。

十里紅妝,英雄紅顏。

【2】

我於夢中醒來。

滿屋光線翻飛,我低低地咳嗽著,起身,衣衫不復綾羅綢緞,屋角哪得琉璃盞?這樣的寒冷,我將厚重衣衫披覆於身,也不計較胭脂朱釵,便匆匆起來。三年前的洞房處,我並沒有見到我的夫君。胡寇來襲,他只得連夜出城,趕往邊疆。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後,朝野震動。

大將軍容與,於邊疆大敗胡寇,隻身率領五百兵將追擊,入伏,竭力擊殺八百五十三人,重傷返京,五百兵將陣亡。

謝韶震怒,但容與如此情景,他便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功過相抵,然後治傷靈藥源源不斷地送入大將軍府,如此撫慰卻收效甚微。只因朝中大臣都知道,將軍府如此是完了。

不能打仗的將軍,又有什麼用?

於是將軍府從先前的繁盛一時,到如今的門可羅雀,也不過用了短短的兩年時間。

眼看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我也只得親為僕役,計算銀兩,大多僕從均打發出去,只有幾個忠心的,不顧光景留將下來。日子清貧,而容與,這個我未曾見面便暌違了兩年光陰的夫君,因為這挫折,日益暴躁。

白瓷碗砰然碎在額角,我眼前一黑,還未得怒意,便有溼熱液體緩緩流下,我注視我的夫君,他看定我,神情是難以描繪的憤怒疲憊,指尖緊緊掐入掌心:“滾!你也是來看我的笑話的?蕭月在,無論如何,我也是你的丈夫,哪裡曾配不上你?”

怪甚怪甚,卻不知哪裡又惱了他。我卻習以為常,將瓷碗收拾好,又尋來乾淨布匹匆匆收拾一番,才淡淡道:“我從沒有如此想過。”隨後將飯食置於桌上,退出門去。

這樣的委屈,我原以為我會哭出來,卻原來是沒有。

冬日鮮少有這樣的陽光,我微笑,將衣衫晒上,然後執起掃帚,打掃起昨夜院中的落雪,噫,這樣光潔美麗。聲音沙沙,手指凍得僵硬,但動作已經是越發熟練。

掃了半院,抬起頭來,卻發現謝韶站在我面前,眼眸深深地看著我。

我一驚,隨後才意識到,連忙跪下:“臣婦拜見陛下,願吾皇萬安。”

他看著我,眼眸還是像很久以前一樣,深不見底:“堂堂的將軍夫人,也會做這等下賤活計嗎?你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容與他……”生生頓住,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淡淡道,“先起來吧。”

我站起身來,不敢看他,略略思索,道:“額頭上的傷……不過是自己隨意磕的罷了。冬日無事,掃掃雪也是隨性而來。與將軍並無干係。”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會說謊。”

我怔了怔,謝韶已經轉口:“容與呢?”又頓了頓,“朕微服而來,不願張揚。”我斂衽肅穆:“臣婦曉得。外子正在內室休息,請陛下隨我來。”

長廊十步,遊光緩緩,我低垂了眉眼,能感覺到今上深深的眉眼,定定看著韶華不再的我。

輕輕叩門,轉眼又有珠玉碎地之聲,謝韶只好略略提聲:“容卿,是朕。”

一時寂靜,我緩步退下。

謝韶的貿然來訪,並沒有喚回容府往日的榮華,只是皇后偶爾會傳我去鳳儀宮小坐,如此垂憐,總至於光景不如往日難過。只是容與看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冷漠,那日我送謝韶出府,回來便看他重傷身軀勉強支撐走到雪地中,我悚然一驚,正要去扶他,容與已經出聲,聲音平平:“陛下剛剛冊立了一位靜妃,據說容貌不在往日蕭月在之下,並且溫婉可人,極得聖上愛重,三月,靜妃誕下一位公主,甫出生便得封號,恩寵無比。”

我心下驀然一痛,彷彿萬箭穿心,面上卻含笑定定看著他:“將軍這是何意?”

他看著我,仇恨而悵惘的模樣:“他嬌妻美妾,你又何苦嫁我之後生生惦記?聖上殺你全家,滅你之國,蕭月在,你可有半分不安?不覺得愧對你蕭氏滿門?”

我自然是愧疚的,深深的愧疚。於是默然不語。他卻彷彿更加氣憤,衝上來,用那不再有力氣的手掐我的脖頸:“我多想就這樣掐死了你!”

【3】

他最終還是沒有掐下去,那英俊面容中帶了扭曲,和無法掩飾的悲哀。我不知這悲哀來自何處,也無法探尋。那日他憤憤離去,隨即有皇后鳳旨,召我入宮一敘。

那個女子,中宮天下後,不可謂不溫婉,但我卻曉得,這是謝韶的心計,怕讓朝中老臣齒寒,才對衰敗許久的容府做出垂憐之態。而我如往常般無用,只是恭敬應答,小心仰人鼻息。

昔日張揚明媚的阿酣,終於睡在了十七歲那年的夏末。

皇后令她身邊最得信重的大宮人送我出去,途徑御花園,湖水早已凍成寒冰,在日光下飛出暖意融融,我駐足,定定注視。那邊有穿紅衣的美貌宮妃,嬌嗔淺笑,莫不動人,謝韶站在一旁,逗弄幼童,教她走路。那宮人有點尷尬地向我解釋:“那是靜妃,和三月新得的清寧公主。”

據說這位公主極得皇上愛重,我點點頭,抽身便要走。

卻終於忍不住回頭。

那人,玉樹臨風地站在那裡,輕輕牽引著孩童,眼裡無法抑制的寵溺,叫出來的那個名字卻險些讓我失了魂魄,那個孩童,玉雪可愛,有著記憶中某個人的眼睛。我聽他那樣寵溺地喚著:“阿酣,阿酣,到父皇這邊來。”

阿酣。阿酣。一時忍不住,淚水靜靜流淌下來。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無論這個人做下怎樣的錯事,無論他如何背叛我和我的家族,我似乎都能夠原諒他。因為我是這樣深深愛著他,羞恥的,卻超過了我的靈魂。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靈魂。

然而我真的不能愛他,家族之恨,覆國之仇。這一瞬間如死猶生。有什麼在瞬間死去,有什麼如往日重生。

回到府中,卻有熱氣騰騰的羹湯,我怔了怔,喚來下人詢問,才得知這是容與的命令。心裡又是疑惑,待思索片刻,才恍然覺出這是他失態舉動的補償。

晚飯時他蹣跚行至我面前,自重傷後形同廢人,容與便鮮少在眾人面前顯出如此孱弱之姿,然而此刻他卻坐定我面前,與我共度晚餐,我怔了怔,看著這憔悴了許多的男子。不同於謝韶的風流優雅,他是寒門子弟,謝家僕臣,有千軍帳下的英武戾氣,那渾厚的陽剛氣息,如同巨浪撲面,令人膽寒敬畏。

他曾是萬軍矚目的絕世戰神,如今卻不過一介廢人。我看他靜靜吃著白飯的模樣,突然心上不忍。這人敏感尤勝女子,僕從皆讚我賢惠忍讓,面對他恭敬溫婉,獨獨他和我知道,那不過是不在乎。

我將菜食夾到他碗中,他神色一震,濃密睫毛抬起,定定看著我,我忍不住微微羞紅了臉,終於低聲斥道:“還不快吃?”他隨即發笑,氣氛出乎意料的好,容與將我給他的飯食逐一吃下,然後揀出最好的來,遞給我。

我又復遞還給他。他又固執地夾給我。

如此來回良久,兩人都低低發笑,他注視我笑意綿綿,突然道:“阿酣。”

我渾身一震,看著他,容與也看著我,眼裡竟似有些難以形容的緊張:“阿酣,你的乳名,是嗎?”我點點頭:“親密的人,都這樣喚我。”頓了頓,看向我的夫君的雙眼,“你以後也可以。”

他的眼睛裡發出無比璀璨的光芒,我才驚覺他有這樣一雙明亮的眼眸,琥珀色閃出熠熠光輝,英武面孔微微發出歡喜的笑意,我忍不住紅了臉,垂下頭去。

遲到許久的情意綿綿,我嫁給他在許久之前,卻於今日真正成了他的妻子。

沉沉閉上眼睛的時候,卻聽見誰的聲音,在耳邊,笑著說:“阿酣,阿酣。”

【4】

格外的恩寵果然不是無名而來,一月後,謝韶賜容與虎符,命他率大軍二十萬驅逐蠻夷,同時拜安定侯位。這個命令讓朝野又是一震,紛紛驚歎這樣一個廢人,怎麼就得了皇帝的垂愛?後來又傳出容與年幼時是謝韶的書童,才恍然原來是這樣的情分。

將軍府一時又是踏破門檻的地方,我對於這些事都不知所措,只得儘量沉穩應對,偶爾有其他官吏的夫人小姐走動,也只是溫婉應答。

我生辰的那一天,容與準備完畢,出征。他為錯過我的生辰惋惜不已,而我笑著安撫他:“往後還有很多時間,我們可以慢慢過。”

自從那一夜,我們關係融洽許多。雖不能說是畫眉恩愛,也可說相敬如賓。他待我神色也漸好,偶爾也會準備我愛吃的食物,容與和我依依不捨,最後他執住我的手:“阿酣——若你能以後一心待我,天下諸事,我又有什麼不應你?”

我愣了愣,他已經不能停留,翻身上馬,大喝出發。浩浩蕩蕩的出城,眾人側目拜服。我送他出城,又回來準備宴會。朝廷百官命婦齊齊到場,雖然沒有容與,但好在從前學下的禮儀能夠讓我順利地應付眾人。

宴會到了高潮的時候,突然有看門的僕從急急來報:“陛下與靜妃娘娘來了。”

一時震動,齊齊拜伏。我聽見旁邊人的竊竊私語,中宮失勢,難道竟然到了如此程度?靜妃的地位不容小覷。各自打起算盤,高呼吾皇萬安。

謝韶玉樹之姿,靜妃驚鴻之貌,翩然而來,如同佳偶天成。我請謝韶上座,又躊躇靜妃位置,索性這女子極識大體,嬌笑道:“如何敢讓壽星犯難?本宮便和安定侯夫人同坐便是。”

靜妃打量我片刻,忽然說:“夫人不愧昔日美名,果然容貌絕色,世所罕見。”我急忙道:“如何敢當?若說起容顏之美、品行賢德,首推中宮天下後,其次便是靜妃娘娘。”羞澀道,“月在不過一介粗鄙罷了。”

突然有朝廷命婦插口道:“不過靜妃娘娘和夫人真心眉目相似到了極點,這樣一看,彷彿雙生姐妹一般。”靜妃聞言一怔,謝韶本來剛剛將酒水遞在脣邊,聞言灑出大半,急忙有僕役驚呼,急急收拾。

但幸好各位都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忙轉了話題,仍舊和樂融融。酒過三巡,我不勝酒力,藉口去換件衣服,到了後院醒酒。

星子如同碎銀一把,又像是誰的眼睛。烏黑澹靜,令人心醉。

我彷彿看見了他,似乎也有微醺,站在我面前來,手指撫上我的臉頰,夢囈般:“阿酣?可是你?我夢裡夢你千百回,可是你?”

幾乎落淚,我迷濛間扯住他袖子:“是我,是我。謝韶,我們為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步?你到底為什麼要背叛蕭氏,背叛我?”他怔怔地看我,突然似是驚覺,環看四周,猛然撤手,我懵懂後退,觸到樹木冰涼,終於讓我清醒片刻,幾乎失聲——我在做什麼?

然而他突然一把將我擁入懷中,俯身便吻下來,我推拒他,拼命推拒他,腦中閃過的容與面容,更讓我羞愧並且惱怒,最後終於一把推開他,冷聲道:“陛下自重!我並非陛下的一尾池中魚。”

他很快說:“你當然不是魚,阿酣,你是個騙子。”

我冷笑:“到底誰是騙子?陛下騙走了我滿門性命,騙走我蕭家大好河山?這騙子之實,到底應該由誰來坐?陛下卻又說,我到底騙走了陛下的什麼?”

謝韶低低說:“朕的心。”我一震,聽他嘶啞嗓音,壓抑了什麼,流瀉如月光,“我的心,阿酣,你將它騙走,為何又將它丟棄?”

【5】

那夜我幾乎是落荒而逃,但隨即風平浪靜,似乎那一夜只是我蒼涼一夢。我告誡自己,再不可對不起容與,我是他的妻子。那個號令天下兵馬的人,才是我的良人。容與雖然無法親臨戰場,但他排兵佈陣之術還在,加上近幾年調養,已經初見康泰,而他戰神之名也不是虛談,不過幾個月,蠻夷盡退,他班師回朝。

謝韶漸漸體弱,我知道他本是不足月所生,身體孱弱,甚至一早便有名醫稱他活不過二十歲,但他畢竟活過來了,並且身體康健開來。我們便漸漸放下一顆心,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病倒。

正在這個時候,永州州牧反了。

朝中譁然,武將本來不多,除了一個容與,幾乎再無所出。更何況永州離皇都這樣近,幾乎人人都人心不安,謝韶三道急詔,容與調轉馬頭,又殺向永州。永州之亂很快平復,他就勢班朝,一時風頭無二。

大家都紛紛讚歎著,卻沒有一個人意識到後來的變化。那如狼似虎的二十萬大軍,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破了皇都,甚至一路,攻進了皇宮。

這被史書記載為“上陽之變”的一役,奠定了容與的王座,我閉門不出,繁華的帝都幾乎是天翻地覆。上陽之變的第三天,我聽到消息,謝韶被容與擊殺在寢宮。

一時手中瓷器砰然落地,摔成片片飛花,我腦中一片空白,一口鮮血咯出。

難道格外受到信任的人,總會在身邊刺自己一劍嗎?謝氏如此,容與也是如此。

但是那個人,竟然就這麼死了嗎?被我愛著也恨著的那個人,我無法形容對他的感情,我為他的死去感到深深悲慟,但是並沒有對容與產生一絲一毫的恨意,也許真的是謝韶,負我太多了。

三個月後,我步入皇宮,成為中宮元后,妃嬪絞殺殆盡,只有靜妃與清寧公主下落不明,我並沒有親眼看到謝韶的屍體,但是種種跡象都告訴我,這個人是真的死了。

也許容與並不是不適合做皇帝,他比之謝韶更為鐵血,但謝韶出自世家,難免偏見,而容與廣開言路,又得軍心,漸漸把持天下,謂之武帝。自我之後,也並未立下新的妃嬪,大亂方愈,讀書人雖然鄙薄容與的背叛主上,但成王敗寇,也無法撼動什麼。

容與待我,可謂好到了極致,我疑惑不解,但他為我置下華美宮殿,為我破例,甚至在得知我已經有身孕後,大赦天下,歡喜不安。這個在眾人面前威風八面的皇帝,卻會將頭俯在我的肚子上,為著這個生命而歡喜而難以自制。

我漸漸被傳為禍國妖后。容與的兩個汙點,一個是弒君登臨大寶,一個是我。容與聽後不過一哂,仍然我行我素。

城上三秋子,宮中十里蓮。不過因為我愛蓮花,容與便為我鑿了曲徑流觴,添了荷花滿眼。這日我徑自閉目沉思,揮退宮人,無奈淺笑。不明白他這一時情深為何物。突然,我猛然睜眼,有一女子定定注視我,眸中恨意難以細述,手中利刃分明,我靜靜看她,忽然說:“你可知你這一劍刺來,清寧公主將會性命不保,你母家也難逃厄運?”

靜妃一震,頹然收手:“你一直都知道!”

我輕嘆:“故作不知甚至為你們掩飾,不過是因為清寧是他最後的,也是他最疼愛的子嗣。”

靜妃冷笑:“最疼愛?這疼愛來自何處,不過是和你相像的一雙眼眸!可憐他愛你如此之深,竟牽扯我做無辜路人。”我看她,輕聲道:“然而你畢竟深愛他。”

“那又有什麼用?他一生只愛你一個。”靜妃痴了片刻,“上次他喝醉,扯住我便道阿酣,道他率兵闖入帝京,道他實為不得已,他父親暴亂,他事前不知道真相,事後無奈參與不過為護你安康。別的他什麼都做不了。為了護你安康,他冒險涉足皇權之爭,弒弟逼父,不過為了能以長長久久,與你一世安好。卻沒想到……終究上天弄人,上天弄人!”

我似乎窺及難以細述的真相,這真相令我惶恐,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能繼續,然而我卻終於脫口而出:“到底是怎麼回事?”

靜妃恨恨地看著我:“他自那登基半月後便窺知自己壽命無幾,卻又惶恐你終身無依,才匆匆將你嫁給別人,你可知那夜你出嫁,他與院中瓢潑大雨獨酌,終於醉倒在我院中,才有我與他那懵懂一夜,才有這靜妃的榮耀!我的一切榮華拜你所賜,將它們毀掉,也是拜你所賜!天知道那時我以為是上天垂憐,卻原來原來,不過是你蕭月在的緣故,一句阿酣乳名,好一句阿酣乳名!然而他的死去,也是緣於你的夫君,也是緣於你的好夫君,你的好夫君也是深愛你嗎?所以這樣憎惡他。不不,他還憧憬著王座呢。而謝韶,那個傻子,只有他一直深愛你。”

“他一直深愛你,比你愛他還要深愛你。”

嗓子彷彿被什麼噎住,有眼淚緩緩流下,心痛遲了許久紛至沓來,我怔忪不可置信,靜妃卻大笑,竟然就此投河自盡,只留下一句:“清寧我已經留給心腹照料,我不願她再承擔這皇室之名,也不願她因為像你而繼承你這禍國美貌!我只願她這輩子與皇室毫無干系,長安一生。”

我踉蹌後退,絆上鳳榻,不知此時身在何處,不知此時心為何物,只曉得漫天的痛和悽然,我愛了這麼多年的少年,我愛了一輩子也恨了一輩子的男子,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號啕大哭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頓時驚動侍衛,紛紛而來,就連容與也遭到震動,拋下一眾臣子,龍輦也來不及乘坐,將我擁入懷中,低聲安撫。我卻覺得血液再沒如今日一般洶湧沸騰,將自己更深地嵌入他的懷中,這一刻恨意明顯淹沒了我,殺了他!殺了他!噫,我從來不勇敢,但此刻定下弒君念頭卻也沒覺得膽怯,大抵還是那人賜予我勇氣。

阿酣這一生無非為謝韶而活,而如今謝韶死了。

【6】

我軟軟依偎於他的懷中,低聲啜泣,他仔細擦去我面上淚痕,這樣溫柔的動作,我指尖拼命掐入手中,才抑制此刻恨意湧入。

從此我對容與更是體貼,他欣喜並且迷戀,偶爾夜晚溫存,也是定定看我,直到我假裝入睡,才慢慢躺在我身邊。卻還是怕我下一刻失去一般。

而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夜晚警覺,即使酣睡也是有點風吹草動便醒來,大約是從軍習慣。而飲食更加註意,幾乎無所乘之機。

我失去孩子是在半月後,疼痛令我無法抑制地號啕大叫,但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出來,劇痛令我幾乎就此死去,血水泊開金磚,鮫紗帳無力垂落身前。宮人失聲,我的孩子失去得這樣猝不及防,連一絲防備都沒有。

容與聽到消息後,臉色立即變了,匆匆趕到鳳儀宮,待收到確切消息,宮人對我說,那時他的臉色是世界上最悲哀的臉色,無法用語言形容,然後垂下淚來。

我聽到之後,只覺得好生快意。

他行至我的榻前,握住我的手,輕聲道:“阿酣,不要難過,孩子總會有的。”他將面孔埋在我手心,背脊竟在微微發抖,“聽到你有身孕的那一刻,朕覺得從沒有如此狂喜過,朕覺得這一切都會安好無憂,可是沒有,上天這樣憎惡朕,連這一絲垂憐都不肯。”

這是他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在我面前以我自稱。

他說,我對不住你,我容與對不住你。

因這次小產,身子虛了許多,上好的補藥不斷往鳳儀宮運入,容與也曾經親自前去太醫院垂詢,我不動聲色地喝著藥,一邊以渠道尋來相剋藥物。

容與知道我怕苦,每次都要親自喝上半碗,然後皺著眉頭告訴我不苦。我常常笑他,他彷彿很習慣於如此女兒嬌嗔。暗中摻雜相剋藥物,悄悄吐出血絲。我況且孱弱如斯,可容與彷彿沒有半點不適。如此情況看來,恐怕在我死後,容與也會安然無恙。

我愈發不安。我深深惶恐著,於是逐漸加大藥量,拼命要拼個兩敗俱傷,終於,我看見他有一次含笑走出我的房間,立即咯出深色血液,觸目驚心。

第二年秋末,他匆匆過繼了幾名宗親子弟,我知曉他身體也如我一般壞到難以彌補的境地。皮肉下的心臟又痛又快意,卻不覺如何是好。如今終於快要大仇得報,謝韶,謝韶,我終是不負你。

這傷發作起來疼痛無比,我看容與深深皺眉,知道他傷痛發作,也許便快要山崩。如此情景,不過在我面前逞能,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陛下可是也疼得如此?無妨無妨,最多不過一天,嬪妾便與皇上一起共赴九泉!”

他突然震動,並且厲聲道:“是你!”

我微笑:“不錯,一直是我。”

有血絲也由我的口中咯出,我還是微笑,卻悽然道:“親信之人往往傷己,謝氏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謝韶待你如此之好,你到底為何要弒君奪權?那把椅子,到底是好過一切嗎?”

容與突然怔忪,並且突然大笑,笑得如此慘烈,血液從他嘴角流下:“阿酣!阿酣!沒想到你終究誤會至斯,這麼多年的繾綣溫存,不過都是為了殺朕。不過都是為了一個誤會,可笑事態諷刺至此。”他定定注視我,聲音疲倦,“先皇,謝韶是病死的,並非我所逼位。”

“先皇他,一早便知曉自己不久於人世,而謝氏內鬥之深,令人膽寒。他不破不立,將謝氏打壓到最低點,令我奪權廢朝,滅掉這個曾經傷你極深的政權,他是親自將江山交到我手中!你以為我容與是什麼人?我與謝韶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怎會被此所誤?而我……我如此待你也只不過……”

他悲慟地看著我:“十幾年前,當謝韶與你一同在太學課習時,彼時您還是高高在上的靜言公主。我作為他的書童,在御花園初次遇到您,眉目明豔,令人不敢逼視的絕世容華。而您絲毫沒有公主的架子,淺笑俯身詢問我的姓名來歷,而我因為緊張答得磕磕絆絆,匍匐在地,連觸碰您也不敢……你都忘記了吧?”

“後來先皇本是並沒有將你嫁給我的念頭,只不過我一力相辯,又在先皇門前,瓢潑大雨中,跪了三天三夜,先皇才終於允諾。這傷由此留下,並非傳說的軍情重傷。那時我跪在那裡,得允准後滿心歡喜實不為人所道,我一直想,若我真能得到您,一定要好好兒待您,一定要……好好兒珍惜您。”他的話漸漸低下去,到最後,漸漸不聞聲響,氣若游絲,嘴角血液滑出淒厲模樣,而眼角卻靜靜流出淚水來,“只是可惜我沒有做到。”

天邊似乎有尖銳的聲響聲聲遞進,我睜大雙眼,無力哽咽,有血液順著喉嚨一直一直流淌下來,我無法出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容與微笑著看著我,那麼溫柔、前所未有的悲傷模樣,而我卻怔怔落下淚來。

我顫抖著手摸索到他的臉。只緣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這一生誰辜負了誰,誰又錯過了誰?如同我長身玉立的少年,似乎他明眸善睞的少女,都在曾經的舊時光中,不再回首。

不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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