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宏|蒼 茫(小說)-中山文苑

蒼茫 小說 兔子 文學 文學零距離 2017-05-17

楊曉宏|蒼 茫(小說)-中山文苑

蒼 茫

文/楊曉宏

噼啪噼啪,下了大半夜的雨,直到雞叫三遍時才停了下來。

李老三一骨碌爬起來,揉揉惺忪的眼,便坐在床沿邊吧嗒吧嗒的抽了一袋煙,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今天他起得比往常要早半個時辰。昨晚下了大半夜的雨,打了好幾個悶雷,今早進山找菌子的村民肯定多,李老三要趕在他們進山前,把昨晚下的“釦子”給解了,要是讓那個村民不小心踩了,不但要遭人罵,自己心裡也過意不去。他戴上斗笠,穿上草鞋,背起酒葫蘆,扛起那隻毛瑟槍,喚上大黃準備出門。

拉下門栓,打開院門,我的媽呀,一個人直挺挺的躺在門外。難怪大黃昨晚一直在咬,我還以為電閃雷鳴的,這死狗張狂,李老三心裡嘀咕。

他蹲下身來: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瘦瘦的,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嘴脣發紫,戴著頂破破爛爛的斗笠,手裡抱著一根長長的樹枝,光著腳,褲管一高一低。餓的,一定是餓的!李老三心裡肯定。

“老表,老表,醒醒……”,李老三連喊幾遍都沒有反應,摸摸他的臉,冰涼。

一定是餓昏了。李老三俯下身來,想把他抱回屋,燒點熱水,給他弄點吃的。當他的手抱起他的腳時,李老三猛然感覺到他的右腳小腿特別粗,忙把他放下,挽起褲腳,媽呀,小腿紅腫得厲害,有一處已經化膿了。

槍傷,一定是槍傷。獵手的直覺告訴他。李老三警覺起來:他是誰,幹什麼的,從哪裡來?要不要管他,救他?

不救他,他又躺在自家門外,傷天害理,要遭報應的;救他,來歷不明,看他腿上的槍傷,會不會是官府抓捕的逃犯,那可不得了,引火燒身。我李老三大半輩子安安穩穩過日子,可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更不想吃什麼官司。

咋個辦嘛?李老三心裡激烈的鬥爭著,他猶豫,惶惑……

他犯難了。

還是問問娃他媽。

“咋能不救,人命關天,咋能傷天害理,不管他是什麼人,一條命哪!你老糊塗了,菩薩保佑,來,先把人抱回屋。”

李老三抱起他,飛快地回到裡屋。

“先讓他在被窩裡暖暖身子,你去燒一鍋熱水來,再去雞窩裡摸兩個雞蛋。給他衝碗雞蛋花,提提神氣。過會我還得進山給他挖點藥,看他那腿,一時半會是好不了了,先對付對付。”李老三邊把小夥放在床上邊吩咐道。

仔細看看他的傷,等他醒來再問問他的情況,李老三邊想邊挽起他的褲管。唉,不僅化膿而且潰爛了,看來至少有十來天了,得用治槍傷的藥才行。

李老三犯愁了。

把他的斗笠解下來。李老三伸手去解帶子,突然,他看到小夥子領子上的紅領章,雖然已經褪色很舊了,但湊近些就能看到。

莫不是半個月前他在“曹家老號”聽到的紅軍?那次他進城賣山貨,就聽到人們議論,說紅軍從朱家山背後經過,往姚安前場方向去了,聽說還有什麼姓肖的大將軍,在天台停留了兩天。還聽到人們議論,說紅軍隊伍是從永仁元謀途經黑井上來的。在香草凹有人也看見了,戴著八角帽,帽子上有顆紅紅的星,領子上有紅領章,扛著槍,隊伍浩浩蕩蕩。還有人悄悄地說,紅軍一路專打地主土豪,分田分地,替貧苦百姓報仇伸冤。

莫非他就是紅軍?

一碗熱水喂下去,一袋煙的功夫,小夥子醒過來了,等餵了半碗雞蛋花,他緩過來清醒多了――是餓加上傷口感染使他暈過去的。

果然,他是紅軍,老家是川西的,叫李滿囤,十九歲。三年前在老家參加了革命,在搶渡金沙江時負的傷,當時沒有藥,只是作了簡單的包紮。天氣炎熱又加上雨淋,早就感染化膿了,到了元謀自己就掉隊了,同伴的還有兩位傷員,傷勢輕,好轉後朝前走了,或許已經趕上了大部隊。他走迷路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走到這裡,已經有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李老三細心地用熱水給他清洗了傷口,然後敷了點草藥,簡單作了包紮。

不行,得進城給他買點治槍傷的藥。他的傷口已經化膿感染潰爛,不趕快治療的話,腿要保不住,會殘的。

李老三又犯難了。

李老三是窩子箐遠近聞名的老獵手,祖傳三代都是以打獵賣山貨為生,靠手中的這支毛瑟槍,一年四季賣些山貨,日子倒也過得安穩,富足,踏實。

“我這就去挖些消炎化瘀的藥,先給他吃上,再想辦法。你給他煮點稀飯,不要對外人講,家裡來人了。”李老三邊收拾工具便吩咐老伴。

村東頭幾裡地外的寨子山,雲霧繚繞,蒼蒼茫茫,不僅獵物多,藥材也多,而且盛產野生菌。靠山吃山,附近周圍的村民,蜂擁而入,紛紛進山,挖藥找菌子採野菜。當然也發生過很多起動物出來傷人的事,張老三的婆娘就讓狼給吃了。

作為獵手的李老三當然不怕什麼狼啊,野豬的,只是這個雨季天,山路陡峭,山石松動,治傷口的幾味好藥非要爬到半山腰望天崖的峭壁上才能挖到,平常一般人都不去,除非是家裡人十萬火急等著救命,才有人冒險爬上去。記得有年王家老婆子讓狼給咬傷了,傷勢嚴重,只剩半條命,請他李老三。鄉里鄉親,又是等著救命,他硬著頭皮爬上去了一回,過後都讓他心驚膽寒。

“他爹,要小心哪,下了好幾天的雨,山石松動了”。

“我曉得,不怕,照顧好他,我去去就回。”

“要麼不去了。”

“咋行,莫怕,我小心些就是。”

李老三急匆匆的出門,一路緊走慢趕。

“李老三,扣著兔子還是野雞了,呢個跑,攆山狗似的。”

“嗯,嗯。”

爬過兩道坡,翻過一道樑,半個時辰後,終於到了寨子山。李老三氣喘吁吁,心慌,胸悶,氣短,難受極了。歲月不饒人,快五十的人了。

李老三揹著竹籃,把藤子拴在身上,拉著藤子,一步一步小心地慢慢往上爬,越往上越陡峭,往下望,渾濁的山洪像一頭髮狂的牛,咆哮著滾滾而去,讓他不寒而慄。不時有石頭噼裡啪啦往下掉,落入深不見底的山谷,他感到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腿不由自主地顫抖……

總算挖到了,李老三長長的鬆了口氣,坐下來抽了袋煙。

“快把這些用鍋熬上,等會用這藥水給他清洗傷口,我把這些搗碎,給他敷上,想想也怪可憐的,我聽城裡的人說,紅軍都是窮人家的娃。”

半夜,李老三摸摸李滿囤的腦門,不好!燙手得很,人也昏昏沉沉的,看來是傷口感染髮燒了,還很嚴重。

不行,明天無論如何得進城給他買治槍傷的藥才是辦法。

天麻麻亮,李老三就起了,挑下火塘上面的麂子乾巴,背上竹籃,扛起搶就出門。

來到曹家老號,賣了些山貨,便往“王家藥鋪”,問了櫃上的夥計,便徑自往後院裡去。

“不好弄啊,老三,紅軍前不久剛剛經過,這藥官府查得緊,隔三差五的有官軍來盤問。”

“救命,家裡的親兄弟,不小心槍走火,上好的麂子乾巴我都給你拿來了。”

“不是我不講交情,這幾天實在是不敢賣,查到要蹲大獄的。”

“等著救命,王掌櫃說什麼都要給弄一點。”

……

“千萬要小心啊。”

“曉得。”

出了王家藥鋪,李老三便往回趕,路過十字街口,發現一群人在哪裡指指點點,嘰嘰喳喳的議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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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三湊過去,我的媽呀,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官府懸賞抓捕紅軍的告示。

他連忙退出來,趕緊往回家的路上趕。不行,得把李滿囤轉移到一個穩妥的地方,要是不小心走漏了風聲,那還得了,李老三邊走邊琢磨著。

怎麼辦呢?

他念頭一閃,想到了廂房。決定把李滿囤轉移到廂房的柴火房裡,人藏在柴垛後面,再從外面把柴碼起來,況且到處是蜘蛛絲,飛絲什麼的,黑不溜秋,絕對安全,外人不會曉得。

又吃又擦,兩天後,燒退了,膿腫消了不少。這治槍傷的藥就是好使,可惜就是金貴難搞。

幾天後,李滿囤有了些精神,但腳仍然沾不得地。

進山打只兔子,給他補補身子。還得再進趟城,再搞點藥,這兩天又腫得害怕怕的了,李老三尋思著。

打只兔子對他李老三來說,那是小菜一碟,只是這藥實在難搞,老掌櫃上次都戰戰兢兢,抖腳抖手的。

沒辦法,只能再去找他。

“聽說上次紅軍經過時,有幾個掉隊的紅軍,這幾天官府正沿路搜捕,老三啊,你聽說沒有?”

“沒有。”

“現在治槍傷的藥難搞得很,官府又查得緊,價格高得嚇人,實在是沒辦法了。”

“救命哪,王掌櫃,再幫幫忙。”

左說右說,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後答應下次給他扛來一隻公麂子,王掌櫃總算鬆口,極不情願的給了一點點。

李老三喜出望外的往回趕。

不好!前面有官兵設卡盤查,咋個辦?他心裡頓時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多年打獵在山裡跑練就的膽識,又使他很快鎮靜下來。他躲在人後,不露聲色悄悄地把藥藏在羊皮領褂的內襯裡,隨著人群慢慢走過去。

“幹什麼的?”

“獵戶,進城賣點山貨,順便換點鹽巴。”李老三一口彝族腔調。

“過來檢查。”

李老三使勁湊過去。羊皮領褂的羶味,老草煙的煙味,讓一個官兵捂住了鼻子。

“山上下來的倮倮,怪不得這麼臭,走吧走吧。”一個官兵把槍一橫,不耐煩的說道。

李老三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家,把情況一一跟老伴說了,叮囑她這段時間一定要小心,趕快把小紅軍的傷養好,讓他去找他的隊伍,免得節外生枝。又叫她把那隻老母雞殺了,燉給他吃,補補讓傷口好得快一些。

轉眼就是半個月,李滿囤能下地拄著柺杖小步小步地走了。老兩口看在眼裡,喜在心頭。

這天,李老三早早的起來進山了,他還要給小紅軍採藥,順便打點野味回來薰幹下次進城。

下了好幾天的連陰雨,今天終於天晴了。山上的霧氣散了,太陽紅彤彤的掛在山頂。

早過了晌午,按往常李老三早該到家了。李老婆子心裡犯嘀咕,她覺得一天眼皮老是跳,恍恍惚惚的,莫不是要出事。

她幾次到大門口張望,就是不見人影。

夕陽退去,天空瓦藍瓦藍的。蒼茫的天底下,遠處的寨子山霧濛濛的。對門大村子中炊煙裊裊,雞叫狗吠,已經開始掌燈了。

天黑下已有一個時辰,依然聽不到老黃的叫聲,看不見老伴的影子,李老婆子心砰砰地跳得厲害,七上八下,身不由己的在門口走來走去。

不會出事吧,莫嚇我。她在心裡一遍遍的問自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她在心裡唸叨著,坐在大門口眼巴巴的望著對門坡。

直到半夜,李老三才拄著一根樹枝,呼哧呼哧,一瘸一拐的回來,用藤子兜著手,臉上身上沾滿了血。

“我的媽呀,這是咋個囉。”李老婆子忙端來油燈。

“小點聲,摔的。”

原來李老三在懸崖上採藥時,山石滑落,一腳踩空,一骨碌摔了下來,幸好腰上纏著藤子,中間又被一棵彎腰樹擋了一下,撿回了一條命,可惜左手摔斷了。

“手斷了,這以後咋個辦?”李老婆子一把鼻子一把眼淚的。

“小點聲,叫你小點聲,慢慢會好的。去,打盆熱水來,給我洗洗,再把我那些跌打藥拿來,給我包一包。”李老三強忍著疼痛吩咐道。

“你說得輕巧,傷筋動骨一百天,況且這把歲數。”李老婆子心疼得一肚子的埋怨。

“別說了,趕快打水去。”

“這下倒好,把自己摔成這樣子。”李老三苦笑。

“不要讓小紅軍曉得。”李老三又叮囑道,“我們把他傷養好,讓他早些去找他的隊伍,好革命。我老了,不咋個,比起那些年輕輕就犧牲的紅軍戰士,算個啥。”

李滿囤還是知道了。他心裡很感激。

“老鄉,你們的恩情我一定記得。我一定要找到大部隊,跟著他們鬧革命,讓天下的窮苦百姓翻身,當家做主人。”

“這就好,這就好。”李老三取下牆上的酒葫蘆,美美的喝了一口,坐在火塘邊,慢慢的擦著手裡的毛瑟槍。火光映著李滿囤紅撲撲的臉。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李滿囤的傷好了。他想趁今晚離開,李老三也覺得應該讓他儘早去找他的隊伍。

這天晚上,月亮格外的明亮,映照著廣袤深邃的夜空。寨子山那邊,啟明星亮閃閃的早已高高升起。

後半夜,李老三把小紅軍送到了村外。

蒼茫的天空下,一條大路延伸到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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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長征過楚雄”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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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曉宏,雲南牟定人,70後,中學語文高級教師。喜好書法和寫作,多以散文抒寫生活記憶,文風質樸,已公開發表10萬來字。


本文審校:許 靜

本文圖片:網 絡

本刊主編:張裕華(齊速)

中國-中山文苑公眾號(齊速啃書會)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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