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高建
面對著明星偶像層出不窮的當代鋼琴樂壇，我們固然沒有必要對那些年輕氣盛、相貌俊美的技巧超人抱有不屑和偏狹的態度，但在內心深處仍不免呼喚更多致力於潛心挖掘音樂獨特美感和深刻情思的演奏家出現。對於筆者個人而言，存在著一個或許過於主觀的簡單標準：敢於演奏和錄製舒伯特、舒曼和勃拉姆斯音樂作品的鋼琴家，大抵都可歸於有獨特藝術追求的一類。以此標準進行審視，新近在國家大劇院唱片公司錄製了勃拉姆斯鋼琴獨奏音樂專輯的中國青年鋼琴家鄒翔，顯然是這樣一位兼具才華和勇氣的優秀鋼琴家。
在這張新唱片中，鄒翔選擇了勃拉姆斯《f小調第三鋼琴奏鳴曲》以及編號為118的《六首鋼琴小品》，這兩部分別完成於1853年和1893年的作品完全可以視作勃拉姆斯鋼琴音樂、甚至全部音樂創作首尾階段的兩大高峰。它們對技巧的考驗往往不以李斯特般炫目或肖邦般悅耳的方式呈現，需要演奏者付出巨大的心力去探尋和再現音樂縝密繁複的內在邏輯。
《f小調第三鋼琴奏鳴曲》可以看作是20歲的勃拉姆斯進入音樂世界的宣言。他既是傳統的尊崇者和延續者，也是規則的突破者和挑戰者，這部奏鳴曲就是後一種的典型。勃拉姆斯懷有執念地打破了傳統鋼琴奏鳴曲三個樂章的體例，而直接將其擴充為五個樂章。鄒翔的演奏非常完美地在古典精神和浪漫氣質之間取得了平衡，堅實凝合的觸鍵音色，嚴謹細緻的聲部將貫穿第一樂章的、貝多芬《第五交響曲》中那經典的三音“命運”動機如遒勁的骨架般鋪陳在音樂的肌理之中。在鄒翔敏銳的結構意識之下，以第一主題的關係大調構成的第二主題在每一次向前者的倚靠和過渡中都擁有差異微妙的延宕和伸展，使音樂保持著一種具有鮮活動態的張力。同時他又在第二樂章和第四樂章中，以不過分緩慢的速度營造出一種彷彿在寒冬中坐在溫暖的火爐邊炙烤的敘事性和溫暖色彩。
在《六首鋼琴小品》中，勃拉姆斯晚年愈發自由的風格得到了更充分的體現。正如與勃拉姆斯同時代的音樂家格里格所形容的：“彷彿一處被霧靄和雲翳遮掩著的境界，在那裡我們能發現古老教堂的遺蹟，它像希臘神殿一樣佇立……”《六首鋼琴小品》證明勃拉姆斯在彼時所追求的早已不是宏大的結構，而是以非常凝練、寫意的筆觸去傳達出一個無限遼闊、引人思索的空間。鄒翔對於力度變化以及踏板的運用，在賦予音樂迷人詩意的同時也將六段個性迥異的作品串聯成有機的整體。第一首《a小調間奏曲》彷彿一個熱情的序奏，帶著未知的憧憬步入《A大調間奏曲》柔美夢幻的空間之中。《g小調敘事曲》在某種意義上更像是一個帶有諧謔意味的民間舞蹈，鄒翔的演奏在速度的處理和重音的強調上充分印證了演奏者應以怎樣的高度理性去精心“設計”那舉重若輕的自如感，這種自如感在《降e小調間奏曲》終曲幾組簡單和絃塑造的幽深意蘊中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毫不誇張地說，鄒翔在這兩部鋼琴文獻中的表現幾乎堪比羅馬尼亞傳奇鋼琴家拉杜·魯普在迪卡公司的權威演繹，同時筆者對這樣的結果又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對於這樣一位早已在舒伯特《降B大調奏鳴曲》和梅西安、裡蓋蒂新奇艱深的當代作品中展現了自己別緻審美意趣的演奏家而言，堅持自我就是堅持正確的道路。而在正確的道路上懷著虔誠之心不斷前行，屬於藝術的甜美果實定然會接續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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