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李孟潮強文:別了,我的姘婦

霸王別姬 虞姬 京劇 戲曲 夢的解析 鴻仁心理 2018-12-12

昨天收到磨鐵出的一本書,李孟潮的《在電影院遇見弗洛伊德》,以前看過被稱為精神分析頭號才子的李孟潮的很多文章,也很喜歡,但這一次看到書,集中讀他的文章,更喜歡。

向大家強烈推薦。

已經讀了一百多頁,感觸最深的是這篇關於《霸王別姬》的影評。

轉李孟潮強文:別了,我的姘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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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李孟潮強文:別了,我的姘婦

程蝶衣的母親是個妓女,而他自己演的也是妓女——虞姬——雖然社會地位高一些。

而他心愛的男人,也被一個妓女俘虜了。

他自己,也曾經出賣過色相,雖然可以替他辯護:那是被逼無奈。

其實,就人生而言,除了死亡,沒有什麼可以逼迫一個人的。

程蝶衣的一生只有一個信仰:從一而終。

什麼是他的這個可以為之付出生命的“一”呢?

哦,我知道精神分析家們會怎麼說:母親、指頭、師傅、師兄、霸王、京戲。

而這些所有東西都會凝縮――是的,這是弗洛伊德《釋夢》中的那個詞――成一個符號、一個器官、一個術語,男根(phallus)、陰莖、他者或者是身份(identity)。

母親砍斷他多出來的六指的時候,也砍斷了他和母親的紐帶。

也象徵地砍斷了他的陰莖,我們不難聽到用“指頭”暗喻陰莖的俗語。

程蝶衣的命運就在於他一開始就被閹割,或者說壓抑。

而他必須不斷地追尋他喪失了的東西——男根——男性的根本所在。

他首先在自己的身上尋找,但是這種過程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受到阻撓。

戲班師傅用毆打和酷刑告訴他:你不是男兒郎,而是女嬌娥。

最有意思的是,處處維護他的師兄小石頭也毆打了他,因為他的無意識總在用口誤的形式吶喊: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小石頭用一根菸管插進他的嘴巴,狠命攪動出血,這種舉動似乎暗示著,你所尋找的男根在我這裡,而不在你。

而程蝶衣似乎要一輩子接受的命運是:像那張出血的嘴巴一樣,接納、被動、違心、逆來順受。

當然,在半生不熟的弗洛伊德主義者的眼裡,這種舉動是性感的。

所有的人,包括袁四爺、張太監和大部分熱戀程蝶衣扮演者張國榮的影迷,都只能接受作為虞姬的程蝶衣。

是的,沒有什麼程蝶衣,也沒有什麼小豆子,哪怕是一個妓女的兒子,這樣的身份他都沒有。

只有一個旦角、一個虞姬、一個舞臺上的妓女在生活著。而他只有成為具備這麼一個身份,才能夠得到尊重、讚賞、自我和愛。

作為程蝶衣的他,一個棄子,沒有任何價值,激不起任何的慾望。

所以,他不能把戲和生活分開,一旦分開,他將要喪失身份,這預示著自我的死亡。

他怎麼可能――不能說“可以”,這個詞對他太沉重――成為一個男人呢?怎麼可能具有男根呢?

他的命運已經被安排好了――做一個永恆的姘婦(concubine),無論是在舞臺上還是在生活中。

文革的時候,他說,我已經不是什麼東西了,只剩一張皮!

他接受了這種安排。

不過,他接著說:“可是——”

這個“可是”表明,探尋男根的歷程從來沒有停止過―——可是你楚霸王也下跪了,你說這京戲能不亡嗎?

在自己身上找不到的,他需要找別人身上發現。然後,把自己和這個別人融為一體。

這個別人當然是師兄——霸王,以及作為這種投射性探尋的語境――京劇。

所以他發出邀請,要和師兄一輩子演《霸王別姬》,少一個月、一天、一分鐘都不算一輩子。

這個邀請的含義是:讓我成為你,讓你成為我,同生共死。

這個霸王應該是有骨氣的、臨死不屈的,和他共赴死亡的盛宴。

可是段小樓提醒他:那是戲!這是瘋魔。

是,這是一個殘酷的遊戲、一個註定破滅的夢想。

程蝶衣看到,原來一直保護他的師兄背叛了他、一直視為親子的徒弟背叛了他。而且,不止一次。

沒有什麼霸王,沒有什麼虞姬,沒有什麼從一而終,只有瑣碎、卑微的生命和聊以自慰的夢想――京劇。

他受騙了。他說,我也要揭發,揭發才子佳人,揭發斷壁殘垣。

他要揭發他的夢,他的幻想,這一切都是虛幻的。

是的,沒有他幻想中的無所不能的好媽媽、好爸爸、好師兄、好男人,這一切都是幻想。

他說,你們都騙我。

哦,其實是自己在騙自己。

他寫信給那個不存在母親,把生活描述成一片美好。而這,不過是幻覺,和吸大煙產生的幻覺沒什麼不同。

或者我們可以說,包括所有人孜孜以求的男根,也是一種幻覺,它只能夠在幻想的世界存在。

追尋男根的過程,終點矗立著一塊路標,上面寫著:“實際上沒有男根。”

此路不通,沒有陰莖、沒有男根、也沒有身份。

從一而終,可是哪裡有個“一”讓人可“從”呢?

程蝶衣,只有死路一條。

死之前,口誤再次出現,“我本是男兒郎。”

對別人所有的幻想、投射都收回來了,他只能把男性的身份還給自己。

而這個執著的男人、這個小豆子、這個妓女的棄子必須殺死他自我的幻像——虞姬。

這個幻象附著於他的肉身。

“虞姬總有一死啊。”那爺在慫恿把小豆子送給張太監時,就已經明白了這一切。

我們無法想象,在《霸王別姬》中,虞姬和烏騅馬相抱而泣,可是霸王卻去投誠了。

霸王,氣蓋世,有氣節,慨然赴死。

可那是戲,不是生活。

生活是,揭發後――我們應該說揭發夢想後嗎――虞姬和菊仙悽然相對,而霸王不知在什麼地方?

程蝶衣和菊仙,究竟誰是段小樓的烏騅馬,誰是虞姬?

菊仙對愛情也有一個夢想,一個拯救他的男人,一個英雄,一個不離不棄的丈夫。

她能夠放棄尊嚴、放棄面子、放棄喝彩,順應時勢。

但是這個夢她不能放棄。

她和段小樓結婚的時候,這個夢似乎實現過。

可是,當段小樓對造反派承認,她就是個妓女,我不愛她的時候,這個夢破了。

自殺的時候,她把現場佈置成結婚的情景,通過死亡,她和自己的夢想合而為一。

她也在段小樓身上追尋霸王的影子。

直到最後,不知道她是否明白,這個霸王在她心裡,從來就只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她生存的底線是:從一而終。這個“一”對她來說,似乎就是沒有背叛的愛情。

可是沒有背叛,愛情也就失去了價值。

或者說,背叛是根本的,愛情是用來壓抑背叛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真正具有霸王氣質――執著、從一而終、堅定的理想主義精神――的人恰恰是菊仙和程蝶衣。

菊仙和程蝶衣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在潛意識中彼此愛著對方。

當然,這有一種母子戀的意味,程蝶衣戒毒時,呼喚母親,和她擁抱,已經提示了這一點。

《別了,我的姘婦》是這部電影的英文名字,farewell to my concubine !

絕妙的翻譯,這隱含了一個事實,這裡面沒有霸王。

段小樓實際上是最可悲的人物,沒有他的位置。

程蝶衣有他堅定的信仰、有他的身份。

菊仙也有。

而段小樓,什麼都沒有。

程蝶衣,不是什麼東西,只剩一張皮。

而他,連一張皮都沒有。

相比起來,菊仙和程蝶衣是幸福的,他們能夠自殺,就說明他們還有一個身份、有一個自我。

而段小樓,連自我都沒有、連身份都沒有,要自殺也無從下手。

他要孝順師傅,要照管師弟,要保證家庭的安穩,而且,還要與時俱進。

這就意味著他必須收斂鋒芒,不能為所欲為。

可是,他不能脆弱、不能流淚、也不能臨陣逃脫。他還要該出手時就出手,要救助弱小,要有點霸道,要不畏權貴,要不為五斗米折腰。

人們拋給他一個理想自我,霸王,供他認同。

這個理想,離他太遠。

他很軟弱、無能。

他自身難保,要靠師弟救命,何談保護他人?

段小樓只有一個辦法應付這些壓力:以頭撞磚。

自己攻擊自己。從而避免別人的攻擊。

可在文革的時候,就連這個方法都不管用了。

他始終不能成為霸王。因為他必須生存,而不能概然赴死。

霸王,向來是死人的專利。

在這個堅定的霸王,這個神性自我的照耀下,段小樓的生活越發顯得猥瑣和狼狽。

只有妓女和賭博,能讓他暫且忘記自我。

可是這也無效,必須先有一個自我,才能忘我。

可要是連自我都沒有呢?

哪怕一個虛假的自我,如程蝶衣的。

有的只是充滿矛盾的、無法實現的幾個自我理想――孝順懂事、少年老成的大師兄、演技精湛的戲子、除危濟困的俠客、賺錢顧家的好男人。

所以,和師傅在一起的時候他讓自己來滿足師傅;和師弟在一起,他用自己來滿足師弟;和老婆在一起,他又用自己來滿足老婆;而造反派來了,他又用自己來滿足造反派。

自我,包括其中的價值、尊嚴、愛,都是一個隨時可以更改、可以替換、可以出租、可以贈送、可以售賣的東西。

只有一次,他拒絕了袁四爺的邀請,那是因為,袁四爺對他根本沒有任何慾望。

而他和傷兵爭鬥,也不是為了自我,而是為了程蝶衣。

任何人對他的慾望,哪怕是通過他來寄託自己對自我理想的慾望,他都無法拒絕。他必須抓住,從而欺騙自己:哦,我還是有些價值的。

儘管這是狐假虎威、尸位素餐。

段小樓不斷地對程蝶衣強調:現實,現實,現實!

對他來說,有什麼是現實的呢?

花酒?女人?戲?同胞之情?

正因為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現實可言,他才要拼命抓住現實。

而他拼命要抓住的東西,統統離他而去。

一個孤獨的人。

比自殺的項羽更加孤獨,項羽的身邊有忠誠的戰馬和情人,心中有江東父老。

而來到段小樓身邊的一切,都是相應那個霸王的幻影而來,在揭發之後,一切又潮水般退去。

他只有孤零零地呆著舞臺上,畏縮在霸王的五彩的戲服和臉譜之後。

段小樓,更接近於我們,普通的中國男人。

他們生存著,只能生存著。

他們――或者說,我們?――沒有愛、沒有尊嚴、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只有虛無飄渺的面子。

而這個面子,是其他人的。

永遠都不屬於我。

面子比男根更加虛無。我們可以明確知道,男根存在幻想的世界中,在死亡中可能與之相遇。

而面子,它告訴你:我不是幻想,也不存在於現實中,我是很真實的,但你永遠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寄居。

面子是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沒人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沒有人見過他,但所有人都知道他。

是的,段小樓從來沒愛過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他的妻子菊仙,也知道必須在整個戲班在場的情況下,隱諱地向他求婚。

為了面子,為了大家的高興,為了戲班同行的惻隱之心,段小樓會毫不猶豫的和菊仙結婚。

這不是他自己在結婚,就像一位諮詢者所說:“我是為了別人結婚的。”

段小樓和菊仙的關係是一種“姘”的關係。

這種關係中,沒有一個處在正確位置上的男人,也沒有一個處在正確位置的女人。

只有拼湊、合併、和曖昧的生拉硬扯、欲語還休。

確切的說,段小樓和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姘”的關係。

在這種關係中,他並不作為一個主體存在,而只是迎合、容納、磨平自己的頭角去適應別人。

他想要變成別人的一個部分,從而找到自己所在。

但是最後他發覺,在他努力生存下來的過程中,他已經喪失了自己的存在。

難道這不是最大的玩笑嗎?

一個努力追尋生活的人,卻因為追尋生活本身喪失了生活。

段小樓,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妓女。和那爺一摸一樣。

他們不可能從一而終,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包括“一”。

菊仙和程蝶衣的生命盡頭,會有個聲音告訴他們:“你追尋的東西是個空想。”

但是,並沒有否認這種追尋的軌跡。

而段小樓道路的盡頭,那個聲音是,“你根本沒有走過任何道路,也根本沒有追尋過任何東西。雖然你以為你追尋過。”

有人說,心理健康的標準是適應社會。

那麼,段小樓應該是最健康的,還有那個經理人那爺。

他們就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的心理健康,自我功能良好,沒有什麼內心衝突,也沒有太多的哀愁。

我們從來不會愚蠢到要追求從一而終,總是左右逢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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