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干預接線員:我遞給跳樓者一瓶安眠藥

安眠藥 心理健康 大學 故事 真實故事計劃 2018-11-30


自殺干預接線員:我遞給跳樓者一瓶安眠藥


他很平靜地說自己想要解脫。我告訴他:“我室友是化學系的,給你找瓶化學藥物。你喝下去,還沒感覺到痛苦,就死掉了。”


有種職業 第 7 個故事

夜晚是人情緒最脆弱的時間段。凌晨兩點到四點,是自殺干預熱線電話集中打來的時候。

如果說,前半夜的來電是來做最後的求助;那麼,後半段撥打熱線的人,多數對人生徹底失望,試圖通過死亡獲得解脫。

那天,我和拍檔坐在自殺干預熱線的值班室,凌晨兩點鐘左右還沒人打來,我以為會是一個平靜的夜晚,可快要睡著時,電話響了。

我輕輕“喂”了一聲,那頭沉默了一會,說話了:“你好……”對方說的普通話,一聽是內地學生,我和拍檔交換了眼色。內地學生來香港唸書的,多是碩士或博士,在校外租房住。如果發生意外,我們可能沒法及時救援。

“你是內地的學生嗎?我也是內地來的。”我試圖跟對方拉近距離。

“我的東西,都打包好了。”他聲音哽咽。

哭說明對方還有情緒,還有救下來的可能。最可怕的,是那些語氣平靜到聽不出任何情緒的人,他們可能已經理性地思考過死亡和身後事。

“你在家嗎?我現在可以過去,一直陪著你。不要怕。”我們需要儘快對他進行定位。

“我住在劏房……”他大哭起來。

劏房位於香港相對貧困貧窮的街區,比如油尖旺。和我一樣從內地來的同學,多是在這裡,兩人同租一間兩平米的上下鋪,人均一千塊。

這裡的住戶人均居住面積不過兩三平方米,大多沒有窗戶,臥室擺上一張單人床或上下鋪之後,幾乎沒有多餘的空間,一層樓四五戶人家共用一套衛生間和廚房,住著很容易抑鬱。


自殺干預接線員:我遞給跳樓者一瓶安眠藥

作者圖 | Andy出事的地點


“我好絕望。”很快,他停止嚎啕,像受傷的貓一樣,開始小聲地嗚咽,哭聲剋制又令人窒息。

“你在紅磡嗎?”我縮小範圍,開始引導他的思路。

“ 嗯。”他條件反射般地回答。

“黃埔街?必嘉街?”我進一步試探。

“嗯。”

那就是二者之一了。我的搭檔男同學在電腦上找到對應街區,指著其中一條街道給我看。

“機利士南路?”我問。

他沒說話,看來是默認了。搭檔立刻通知保安處準備,等我趕往事發地點確認後,他們再報警(如果是校內情況,保安處會直接出動;如果是校外,保安處只能幫忙撥打999)。

“我住在XX大廈,我到你那兒,用不了幾秒鐘。我的手機號是xxxxxx,我給你打過去。”其實劏房那邊,我只知道這一個大廈,因為我有個同學住在那。按照來電顯示,我用自己的手機撥給對方,接通後,他的第一句話是:

“我租的房子這個月到期。你過來也好,我不敢在屋裡燒東西,怕萬一著火。你來處置吧。”他聲音平靜,我知道不妙了。

我衝出值班室,往機利士南路的方向奔跑。路過一片殯葬區,路上堆著一排排棺材和一溜溜白花圈。我也顧不上害怕,在電話裡穩住他:“我現在在機利士南路。你在天台嗎?在哪幢大廈?我上去陪你。”

話筒裡非常安靜,只聽得到我“呼哧呼哧”的吸氣聲。隨後,他掛斷了。我慌忙撥打999,又給搭檔打電話告知情況。

在香港,所有大學都設置了學生髮展處,只針對本校學生開放。主要提供心理健康諮詢。

我很早就做了打算,畢業後當一名心理醫療師。在香港上大三那年,我去面試了學校裡自殺熱線接線員的工作,算是職業預演。

按照慣例,值班時間通常是夜晚六點到早上九點的任意三小時。值班室約十平米,正對著門兩米遠的地方,擺放著兩對桌椅,桌上各擺著一臺電腦,一部電話。兩臺電腦的屏幕,分別被學校的地圖和香港地圖佔據著,以便隨時定位。


自殺干預接線員:我遞給跳樓者一瓶安眠藥

作者圖|值班室


通過拍檔的定位指示,我趕到機利士南路去尋找那位自殺者,看見一輛警車停在一棟樓下,我飛奔過去:“你好,是有人要跳樓嗎?”

警員愣住,指著旁邊兩個便裝市民:“你們是一起的?”

兩人夫妻模樣,連連搖頭:“有個內地來的大學生租我們房子。剛剛發信息說,水電煤氣費用放在了他行李上面,他都打包好了,同學會來取行李。我覺得好奇怪,就報警了。警員說他可能有自殺傾向,我就過來看看。”女房東說。

在我們說話的間隙,警員們早已鋪好救生墊,另一些警員開始上樓。

我跟房東核對了電話,是同一個人。我告訴警員自己就是那位同學,是趕來救他的。警員點點頭,拿起對講機跟同事說了什麼,允許我進入現場。

劏房沒有電梯,我跟隨警員走樓道,黴味、公用廁所裡排洩物的味道瞬間包圍了我,手電筒的光亮路過角落,我看到幾隻肚子肥大的老鼠,迅速把視線挪開。

天台不大,只有拉起來的幾條晾衣服的線。香港的大樓多是公共式天台,有人在上頭種花、晾衣服、彈吉他,有流浪漢在上頭居住,有人準備飛昇。

男生站在邊緣處,警員幾乎貼在地面上前進,我渾身抖得厲害,不知道是害怕還是緊張,我哭出聲來,行進中的警員停下,拍拍我的後背,“這裡只有五樓,我們救生墊已經鋪好了,他要是正常腳著地跳上去,頂多骨折。不用擔心。”

男人背對我們站著。他個子不高,聳肩勾背,他垂著頭,頭髮凌亂。我挪到他身後,安全區域的最前端。

他似乎感覺到有人在靠近。“以前覺得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是最狠的詛咒。現在我覺得,永世不再為人才是解脫。”他很平靜。

我脫口而出:“我室友是化學系的。給你找瓶化學藥物。你喝下去,還沒感覺到痛苦,就死掉了。”

他輕輕搖頭:“都一樣。”

其實,在危機干預時,對於抱有必死決心的人,通過阻攔造成的自殺未遂,會導致他們下次進行更決絕的自殺。我們有時會允許他們在可控範圍內進行嘗試,比如不阻止自殺者在五層樓內、有救生墊和救護車的情況下跳下,在能及時搶救的情況下,服下安眠藥(正常包裝、但裡面是替換了的、低濃度的安眠藥)。

對他們來說,生硬地勸阻,是不理解他們的痛苦。而允許他們嘗試,是尊重對方選擇的同時,也守好自己的職責。

警員悄悄遞給我一瓶藥,瓶子上寫著:安眠藥。我問他:“我這有一瓶安眠藥。你吃嗎?”他似乎動搖了,慢慢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在原地,木木地盯著我手中的藥瓶。

我索性直接擰開藥瓶。他本能地走過來,一把抓過藥瓶對準嘴巴,後面的警員遞上一瓶水。我上前,按照教程緊緊抱住他,說著:“沒事,沒事”。

不知是藥物還是擁抱起了作用,他平靜了一些,癱坐在地上。警員們將男生連扶帶抱地帶下樓,送上救護車。

現場醫生對他進行救治時,我聽到房東夫婦向警員道謝:“哎,可算沒事了,謝謝你們啦。不然啊,我這房子就變凶宅了。沒人會住的啦。不過被他這麼一搞啊,街坊鄰居肯定也知道了,我這房子也也不好租了。”

我後背一陣發涼。

夜晚四點,我上了救護車,給值班的搭檔發了短信,告訴他我救下了那個男孩。男生被推進急救室後,警員告訴我,瓶裡裝的是鎮靜藥物,他吃下後會暫時安靜,並讓我趕快通知學校。

天亮時分,學校的老師趕到了。因為昨晚是我一直在陪他,老師決定讓我先跟進。我瞭解到他的英文名叫Andy,是學校理工科一年制的研究生。五月份結業考試,七月份畢業。他的成績不算好,初步認為他是因找工作不順利而自殺。


自殺干預接線員:我遞給跳樓者一瓶安眠藥

作者圖|香港救護車


醫院在病床前四周拉上簾子,算是隔開的個人空間。在這裡,談論隱私沒有安全感。我向醫生諮詢後,帶Andy出院。我們坐著老師的車,來到學生宿舍樓。老師已經準備好了專門的房間。

在安靜明亮的獨立宿舍裡,他躺在床上,放鬆下來,似乎有了傾訴的慾望。我打開錄音筆。我們會對來電者的所有信息進行記錄、存檔,將資料編號存入資料室,以便追蹤他們後續的情況。

“五月份考完試,我一直在找工作。可能因為成績太差,一直沒找到。房子到期了,我也沒錢交房租。”

Andy告訴我們,小學時,他父母都下崗了,父親開始酗酒。冬天喝醉了倒在路邊,要不是被路人救下,或母親出去尋他,可能早就死在路邊。父親還變得暴力,平時稍有不順心,就對妻兒又打又罵。

後來,Andy的阿婆(奶奶)生了大病。家裡把房子賣了,錢依舊不夠用。“爸爸當時整個人都廢了,連阿婆也不管。阿公身體還能支持,他跟我媽商量,讓我媽去香港打工,他在家照顧阿婆。”最後,一家人託一位偷渡到香港的遠房親戚,設法幫母親偷渡過去。

他雙手抓住頭髮,死死拉扯著,臉色變得痛苦。我抱住他。情緒宣洩出來,就好了。

“我媽開始往家裡寄錢,寄錢的時候給我寫幾張信,信裡說自己在做保潔,做保姆,做服務員。要我好好學習,照顧公婆(爺爺奶奶)。她偷渡來的,也沒法回家。”他抱住頭。

Andy聽母親的話,學習刻苦,成績也挺好。可是母親長年不回家,鄰居們難免會說些閒言碎語。高二那年,阿婆的病好了。老人想讓兒媳回家,Andy母親說要先攢夠兒子上學的錢。後來,Andy父親收到錢後,就去賭博。還告訴Andy:你媽媽在香港做婊子。Andy苦笑著說:“賭博跟吸毒一樣,最後都得家破人亡。”

他自然不信父親的話,上大學後開始打零工存錢,那時候去香港,辦好通行證,到口岸買個簽註就行。十幾年後,Andy在香港見到母親。母親化好了妝,但遮不住臉上的傷痕。

Andy那時才知道,母親這十幾年來在香港的生活。初來時無處可去,她只得出賣身體給那位遠房親戚。後來,為了快點掙錢救婆婆,做起了皮肉生意。親戚抽到七成佣金,作為他母親的房費、保護費、生活費等。等她廣東話說利索了,對香港也算熟悉,親戚給他母親找了份保姆的差。Andy母親白天去做鐘點工,晚上回來接客。

她一直希望能住在僱主家,這樣就能逃脫親戚的魔爪。一年後,Andy母親和一位僱主同居了,她睡在床邊不到五十公分的空地上,要照單全收男人隨時的慾望,還要幫忙料理家務。雖然算是在香港落了腳,但依舊沒有身份,身體也日漸虧空。

婆婆病好後,丈夫又開始賭博,威脅她如果回家,就讓兒子輟學打工賺錢。Andy母親忍耐著,心想等Andy上了大學就好了。她一邊攢錢,一邊往家裡寄錢。僱主卻認為腳邊的女人是自己的私有財產,想把Andy母親的錢全部佔為己有,還開始家暴她。


自殺干預接線員:我遞給跳樓者一瓶安眠藥

作者圖|Andy母親居住在旺角


“地球就是個地獄,這裡只有魔鬼。我當時想把他們都殺了,可我發現,殺不過來……”Andy重複著這幾句話。

講述完這十幾年的遭遇,Andy母親把偷藏起來的錢給了兒子,告訴他自己不日會偷渡回去。Andy惴惴不安地回去,卻等來了母親墜樓身亡的消息。

偷渡回去並不容易,她需要藉助別人。她去央求那個親戚。親戚也同意了,不過要求她用身體做交換。好巧不巧(Andy懷疑是僱主或是認識的人報的警),警察趕來了。Andy母親在羞憤和恐懼中,也許是一個不小心,從窗戶跌落了下去……

母親在香港的困境在Andy身上留下了心結。大學畢業後,他一邊工作存錢一邊申請來香港讀書。他立志要在這裡像人一樣體面的活下去。他的粵語不流利,成績也不好,和西裝革履的同齡人比起來,他穿著土氣,樣貌頹唐,三個多月來,一份工都沒找到。他不想離開香港,為了母親,他也要征服這裡。

他靠著我的肩膀,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告訴他熟識的學長學姐找工作也不是一蹴而就。我主動去就業網站幫他海投簡歷,又拜託朋友,讓他先賒著租金,在家裡打個地鋪。

之後,我和Andy一直保持著聯繫。新學期開學後,他告訴我,自己收到了第一份面試邀請,在工地工作,工資不高,但他已經很滿意了。

上班之後,他似乎慢慢迴歸了正軌。而我繼續在接線室裡,通過一根電話線努力接住那些懸崖邊的生命。在學校做自殺干預那一年,這是我唯一一次出外勤。大多數時間,我們都是通過電話進行干預。我大概接到了200個電話,打來的人大多是深度抑鬱,且認真思考過自殺。

每次通話即將結束,我們都會告訴對方:想要傾訴時,隨時打來,我們一直在。有些人會反覆來電。自殺干預是即時性的,我和對方都不知道下一次什麼時候,危險的念頭會再侵襲他們。但只要電話打來,我就要用力將他從懸崖邊上拽回來。

有一天,值班室的另一位同學告訴我,白天一位來做心理諮詢的同學告訴他:“我昨晚站在天台上,一個住在上面的流浪漢對我說:‘你(要跳)去旁邊屋頂吧。’”

我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時代,我是班上的“差生”,一直活在老師的“你腦子不正常”的質疑中,同學們也會刻意疏遠我。上大學時我選了心理學專業,就是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是他們所說的“正常人”。

那時,從沒有同學替我說過一句話,就像曾經的我一樣。初一時,班主任在課堂上說,不要跟班上成績最差的女孩講話。我們聽話照做,孤立她。

課間我們去天台吹風,那女孩經常獨自站在邊緣,掉眼淚。傳言說她自殺了好幾回。初二時,她退學了。快畢業我才知道,學校不許“差生”參加中考,怕拉低升學率。

時隔很久,我在夜裡突然夢見初一時的那個女孩,她像記憶裡一樣,站在天台上哭泣。我問過一些同學,他們已經不記得她了。但我卻忘不了自己作為旁觀者的冷漠。

再後來,我大學畢業,離開了接線室。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的看向樓頂的天際線。生活中和別人講話,我都儘量小聲,多傾聽,碰到有人情緒萎靡,也會上前聊聊天。

我意識到因為抑鬱而自殺的人越來越多,似乎每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都可能是潛在的自殺者。如果上前給予一些溫暖,或許可以挽回一條性命。

作者唐木雨,研究員

編輯 | 崔玉敏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真實故事計劃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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