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與驢子(民間故事)

黑驢此時被拴在牲口市場的木樁上。

市場上的牲口大都比它健壯漂亮。它們的毛色都不錯,不管是什麼顏色的,都溜溜地貼在皮膚上,透出滋潤的光澤,而黑驢的毛色卻非常糟糕,雖然來時主人用掃帚梳理過,但積重難返,它還是顯得很凌亂、粗糙、乾澀,如一把亂草,大有一點就著的可能。不用說,這是一頭可憐的驢子,一個命運多桀、邋遢的、不討人喜歡的驢子。

黑驢靜靜地站在樹樁前,它的主人不見有買主來過問,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了。後來過來幾個人圍著它看,挑挑剔剔,主人雖然喊出了很低的價,但他們還是不屑地走掉了。

黑驢最終還是被人買走了。現在,這個人就牽著它走在回家的路上。這個人名叫李慶來,四旬的年紀,是李家屯的人,黑驢現在跟著他就是走向李家屯。眼下正是仲秋時節,太陽光不冷不熱,田野裡充滿了綠色與和諧。黃土大道寬寬展展地延伸著,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李慶來這人衣著相當樸素,腳上還穿著老式自制的布鞋,頭髮比黑驢的皮毛好不了多少,黃而凌亂。後背微駝,背在屁股上握住韁繩的雙手粗糙不堪,這是勞作與營養不良的緣故。黑驢會由此感到李慶來的家境並非比賣掉它的舊主人富裕多少。

黑驢跟著李慶來回到了李慶來李家屯的家。李慶來並不急於跨進院門,而是朝院裡喊叫了兩聲,立即走出一個女人,這便是李慶來的妻子。觀眉色,這女人要比李慶來小一些,雖不漂亮,但白白淨淨,勻勻稱稱,身段豐腴有餘,又因眉心有顆顯亮的黑痣,反倒顯出幾分迷人與嬌豔。女人高興地跑出來,以為李慶來買來一頭什麼像樣的驢,這一看,臉色就沉了下來。女人說:“怎麼買了這麼個破驢?”李慶來訕訕地笑:“你不懂,這驢沒喂好,喂好了一上膘,就會有神氣。就像你們女人,喂不好乾柴似的,讓人看了沒有一點飢渴感……”女人臉盤忽地蒙上一層紅暈,罵了李慶來一句,這才拿出一節紅繩套在黑驢脖子上,讓黑驢走進了這個家庭。這節紅繩預示著黑驢能給他們帶來如意和吉祥。

黑驢兩隻黑亮的大眼睛顧盼著眼前的這個院落,與黃河中下游流域所有的民房建造一樣,五間大瓦房,坐北朝南。院子很大,光禿禿的,牆角堆放著一些柴草及亂七八糟的東西,黑驢的草棚就搭在南牆根門房邊。棚口有一口三尺長的石槽,石槽裡已拌好了草料。黑驢站在石槽前,埋頭進去,一邊吃草料,一邊看著北屋簷下的李慶來和他的女人,聽著他們的談話。

幾天後,黑驢就看出了這個家庭的一些內幕。這一家只有三口人,李慶來的女人並不會生育,收養的別人的兒子眼下正在鎮上念初中。李慶來很怕老婆,家裡的一切都是女人說了算。而且很快黑驢就發現了一個祕密,李慶來的女人與村長有姦情。

那天下午村長來了。村長裝作順便看看的樣子,頭在院門口向裡探著,先看見了黑驢這才看著李慶來走了進來。村長說:“聽說你家買了一頭好驢,看看是什麼好驢。”村長將近五十的年紀,身體矮矮胖胖的,滿臉慈祥的微笑。李慶來見是村長,忙遞上煙。村長踅到黑驢身邊,用手掏開驢嘴摸摸牙,拽了拽黑驢乾癟的皮肉,嘆息說太瘦了,能像你嫂子那樣胖就是好驢。嫂子就是村長的婆娘,李慶來嘿嘿地笑著不說話。村長瞟了李慶來的女人一眼,女人正在屋簷下做活,低眉垂眼並不吭聲。村長說:“慶來,有件事你幹不幹,村部卸一車水泥,晚上看一夜三十元。”李慶來還未答話,屋簷下的女人馬上說:“看,一夜三十元還能不掙?”一句話定了。村長鬆口氣說:“那你晚上按時去村部,丟了水泥可要賠的。”村長說這話時一臉的嚴肅。

這個時候,黑驢並沒有看出其中的陰謀,它怎麼會看出村長是在搞陰謀呢?看著村長慈祥的面容和關懷別人親切的口氣,以及對工作負責的態度,黑驢想這樣的村長不愧是個好村長,村長都像這樣,農民不就大有希望了?誰知到了晚上,黑驢卻發現自己的這種想法完全錯了,村長與白天大不一樣。當時夜剛降臨,李慶來夾著被褥去了村部,一個黑影突然從院牆上翻了進來,“騰”地一聲落地,嚇了黑驢一跳。黑驢停止了吃草,機警地聳聳耳朵,吐吐地打了兩個很響的噴嚏。黑影急忙溜到黑驢邊,輕輕地撫摸黑驢的毛髮,黑驢這才看清黑影竟是村長。

黑驢吃驚極了,怎麼會是村長呢?白天和藹可親的村長怎麼到了晚上會這麼利索地翻別人的牆頭呢?

村長輕車熟路地進了北房,順手將門關了。黑驢正在為女主人的安危擔心呢,屋裡的說話聲卻清晰地傳了出來。女人責備說:“誰讓你翻牆的,不是說好八點整我去開門嘛。”村長說:“我等不及了,這些日子慶來老在家,找不著機會,憋得我好難受。”女人說:“這下有機會了?拉水泥幹嗎?”村長說:“那是給我家拉的水泥,先卸在村部讓慶來看一夜,明天再找車轉回去。”女人笑:“這麼說,今晚的三十元錢也是你出的?”村長笑:“我出這冤枉錢幹麼?那還不是村裡的,村裡的還不是攤在你們身上的,我花你的錢,還要睡你的覺。”女人假裝生氣地說:“你這是公款嫖娼,是犯法的。”村長說:“三十塊錢也算嫖娼?”女人說:“那我家的村組提留、建校款、維修款亂七八糟加起來也有一千多塊,你都免了,這算不算錢呢?”村長說:“看把你越說越金貴了,幾天不見,你就能得飛起來,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屋裡的燈就忽地滅了。

黑驢這才知道這是一個串通好的陰謀,主人李慶來矇在鼓裡了。

黑驢想,這樣的村長也是村長?村長這樣做太對不起我的主人李慶來,這女人也對不起我的主人李慶來。我的主人現在孤零零地睡在村部水泥堆旁,你們卻在屋裡尋歡作樂。黑驢想,李慶來把我從困苦中解救出來,讓我過上了好生活,我要忠實於我的主人,我要阻擋你們。黑驢在草棚裡焦急地踩著蹄子,圍著石槽焦急地轉悠。它擺脫不了韁繩的牽制,但它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聲音,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於是黑驢就嗷兒嗷兒一陣緊似一陣叫起來。黑驢的叫聲是那樣的宏亮高亢,在夜深人靜的晚上,一陣激越聒耳的驢叫聲,三裡五里也能感到震撼,何況它面對的是兩丈開外的屋子,何況村裡面還有不少它的同伴,它們聽見了黑驢的呼叫怎能不遙相呼應呢?果然,黑驢的叫聲剛剛落下,村裡的驢子都此起彼伏地叫起來。屋裡的燈忽地亮了,女人慌慌張張地披衣跑出來,用手電照著院門,照著驢圈的驢,以為來了夜賊,看了一遍,這才鬆了口氣。村長穿著短褲披著衣服跑出來問:“沒事吧?”女人說:“沒事,我以為有賊了。”轉回屋裡剛關燈,黑驢又快活地叫起來。燈又亮了,女人與村長又跑出來。這一回,村長徑直走到黑驢跟前,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黑驢,他懷疑黑驢是在故意搗蛋。村長問:“你家的秤砣子呢?”村長走到黑驢的身後,還沒等到黑驢弄清是怎麼回事,那秤砣子就緊緊地吊在它的尾巴上了。黑驢想,他們這是幹什麼呀,用這玩意能阻擋我的反抗麼?誰知屋子裡第三次關燈時,黑驢的尾巴竟然擺動不起來,黑驢就再也不能發出高昂的聲音了。黑驢急壞了,絕望中產生了憤怒,憤怒的它只能用嗚嗚的低鳴抗議著。

黑驢的抗議還是起了作用。後半夜,村長離開李慶來的家時,氣呼呼地說:“今晚沒睡好,光分心,都怪這匹瘦驢。”說著拿了一根樹條,在黑驢身上狠勁地抽了幾下。

第二天早上,李慶來夾著鋪蓋回到家裡,女人接過他的三十元錢,臉上平靜得像一潭水,不見絲毫慌亂、不安或內疚,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李慶來竟也毫無覺察,連屋裡的蛛絲馬跡,連氣味,連牆上的痕跡也留意不到。

在以後的幾次偷歡中,黑驢再也不會讓村長把秤砣吊到它的尾巴上,只要村長一靠近,它就急促地轉動身子,跺蹶子。村長險些捱了重重一蹄子,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讓女人用布料矇住黑驢的眼睛,不讓黑驢看見屋裡的燈光,看不見燈光,看你黑驢怎麼叫喚。但黑驢卻驚覺地豎起了耳朵,聆聽著屋裡的響動,每當它聽見屋裡有那種愜意的忘乎所以的聲音發出時,黑驢就不失時機地叫起來。再後來,村長連歡快的聲音也不敢發出了,他在忍氣吞聲地幹著那事。再再後來,村長實在按捺不住了,就惱火地說:“不幹了,晚上再也不幹了,這頭該死的驢子攪得我心神不安,以後我白天來。”女人說:“白天他在家,可不方便。”村長說:“快種麥了,這茬地要犁了,等他出去犁地時我就來。”

果然沒幾天,村裡的人就開始犁麥閒地了,李慶來也加緊給黑驢喂料,拾掇犁地的工具。這天上午,村長來到李慶來家問犁地的事,要慶來快點動手,犁完了好給自己那幾畝地犁犁。李慶來說要麼就給你家先犁吧,我家晚點也沒啥。村長說不行,還是你家先犁,我家晚點沒啥。李慶來說那我今天下午就開始犁了。村長說:“快點犁吧,等不及了,要種麥呢。”

雖然已到了九月下旬,但午後的陽光依然帶有幾分毒氣,烤在人們的身上熱烘烘的難受。村長在喇叭上喊話了,歇晌的農民都在不同的地方側耳細聽。村長這一次沒有督促今年的特產稅與村組提留,而專門講了村風。村長說咱們的村風很不好,現在都到什麼時候了,有的人還呆在家裡無動於衷,麥地早犁幾天怕什麼,怕明年麥子長得好了是不是,我都等不及了,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再說這早種晚種,明年的收成是不一樣的,我要求大夥從今天開始必須投入耕地秋播的高潮中去,誰呆在家裡或在村裡亂轉悠,我就取消誰家的“文明戶”評選資格……

李慶來拉著架子車,黑驢拴在車後面向地裡進發了。它與主人走了好長時間才走到地裡。李慶來卸下化肥袋開始撒化肥,黑驢就站在地頭,看著李慶來稀疏的頭髮、微駝的後背與粗糙黧黑的皮膚。明年這一塊地要打出幾千斤的麥子,這都是李慶來的血汗所得,卻養白了家裡的女人。村長這時肯定已到了那女人的身邊,而李慶來卻在這裡撒化肥。黑驢很急地打著噴嚏,嘿哇嘿哇兒地叫起來,李慶來卻全然不知,依然撒他的化肥。後來他卸下鐵犁,解開韁繩,準備將黑驢套上去,不料黑驢卻掙脫開向前跑出幾丈遠。李慶來吃驚地望著黑驢,他不相信黑驢會這麼不聽他的話。他伸著手,嘴裡說著好聽的話向黑驢靠近。黑驢當然不會上當,而是折身跑出了田地,跑到路上。李慶來追了上去,黑驢撒開蹄子急跑,李慶來不得不向回追。黑驢跑一段停下來,啃幾口路邊的野草,等李慶來追近了它再跑,這樣三跑兩站就進了村子。

李慶來的院門果然緊閉,黑驢在門前放開喉嚨叫起來,久久不息,直到滿頭大汗的李慶來追到門前抓住它的韁繩。李慶來看見了緊閉的院門,眉頭皺了皺,上前拍了幾下,喊著兒子的名字。延誤了幾分鐘,女人這才開了門。這一次她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驚慌,但行動卻一絲不亂。女人說:“我睡了一會兒,怕生人瞎闖進去。你咋回來了?”李慶來說:“驢子掙脫了跑了回來,我以為家裡出事了。”女人說:“好好的能出什麼事。快去犁地吧。”李慶來就牽著黑驢往回走。這個時候黑驢猛然發現村長在後面的一條街上一跛一跛地走著,不用說那是剛從李慶來家後牆上翻出時跌的。

有了這一次,村長肯定更加恨黑驢了。幾天以後,他就得到報復的機會。

那天早上,李慶來牽著黑驢去給村長家犁地,村長領著他們來到了自家的地頭。村長說:“就這塊地,犁吧。”李慶來和黑驢就幹了起來。黑驢拽著犁,一口氣跑了十多個來回,累得氣喘吁吁,全身淌了汗水。黑驢吃力地走著,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李慶來說:“歇會兒吧。”村長不滿地說:“這個懶傢伙,一走一停的,用鞭子打。”李慶來說:“這些日子,它獨自一個已犁了十幾畝地了,驢歲數還小,又沒喂好,我看還是歇會兒吧。”村長說:“你就知道心疼牲口,畜牲有什麼好心疼的,我幹了一輩子農業,還不知道怎樣對付畜牲?”說著就拿起鞭子向黑驢猛抽,“啪啪”,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打得黑驢眉頭一皺一皺的。黑驢拼命向前掙著,鞭子還是不斷地落在它的背上和腿上。後來村長索性用鞭杆抽打黑驢,黑驢一驚一乍地向前猛躥。李慶來乞求般地說:“好了村長,少打幾下吧,它已經犁了。”村長跛著腳,一顛顛地跑著喊:“這是犁不動?誰說犁不動,這不是跑起來了嗎?這個奸詐的傢伙,真是欠揍!”這樣抽打了一會兒,黑驢真的是走不動了,它索性臥倒在地上,任憑村長的鞭杆啪啪地落下來,死也不走了。

村長扔了鞭子,罵著黑驢的祖宗回去了。黑驢臥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全身的疼痛已全然感覺不到。李慶來走近黑驢,用那粗糙的手掌不住地撫摸著它身上的每一道鞭痕,雙手顫抖著,心裡在罵著村長的狠毒。一會兒,村長牽著匹紅馬回來了,讓紅馬做黑驢的幫手,這樣一來,黑驢雖然還感到吃力些,但到底輕鬆了許多。新來的紅馬與黑驢共同拽著一張犁。紅馬說:“兄弟,你受苦了。你這般瘦弱,還要獨自一個犁這麼多的地,卻落得這般待遇。”黑驢說:“我命苦。”紅馬說:“兄弟你還信命?你不要喪氣,我不是來了嗎?有我幫著你,你不會受苦的。”紅馬用她的身體不住地撫摸黑驢的身體,黑驢頓時感到一股暖流傳遍全身。黑驢這才看清身邊的這匹紅馬是一匹非常年輕漂亮的異性,黑驢從來也沒有見到過這樣年輕漂亮的母馬,別說年輕漂亮,就連一匹醜陋衰老的母馬,有生以來它也沒遇到過。它總是孤獨地居住,被人類時刻管制著,哪有一星半點的機會接近異性呢?黑驢想,這不是做夢吧?

黑驢與紅馬在埋頭勞作中竊竊私語,它倆鼻息相通,彼此聞到對方身上迷人的氣息。它們相互訴說著各自苦衷,相互傾訴著各自的愛慕與戀情。血液像炭火般燒起來,它們都感到了對方的熾烈,這不是愛的呼喚又是什麼?它倆都意識到了,屬於它們的時間只有今天下午這幾個時辰了,村長的二畝地一犁完,也就是它們相會的徹底終結。在這短暫的時間裡,若不再去追求自己的愛,豈不是枉活一生?紅馬在期待著黑驢,黑驢終於奮不顧身地跳了起來,與紅馬相擁一起,只是由於繩索的羈絆,使它們不能如願以償。村長驚叫起來,大罵“流氓”,用粗粗的樹棍拼命抽打黑驢,黑驢躲著村長的樹棍,拽著紅馬在地裡轉來轉去地躲逃,不一會兒,黑驢和紅馬都掙脫了套繩,齊頭並肩跑到了遠處。

紅馬和黑驢的愛情真的成功了,當著村長的面,溫柔的紅馬和年輕的黑驢迸射著愛的火花。黑驢用它強勁有力的臂膀去擁抱紅馬,用它熾熱無比的激情去融化紅馬。這個時間,站在遠處的村長臉色蒼白,嘴脣哆嗦,目光變得陰鷙不堪。村長喘息著,喃喃地罵:“流氓,流氓,真是流氓……”聲音越來越小。

十月上旬,鄉下進入了緊張的麥播期,黑驢和李慶來更忙了。這一日,李慶來牽著黑驢從地裡種麥回來,看見村長站在村口大路邊與人說話,出於禮貌,他對村長說:“你家的麥子種了嗎?要不用我家的黑驢種吧。”村長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家這驢子太不是東西,好吃懶做,還是個大流氓。”旁邊的人吃吃地笑。李慶來也笑著說:“村長不是在糟賤我的驢子麼。我看我的驢子挺不錯的。”村長撇著嘴說:“你這驢子還不錯?白給人也不要。要膘沒膘,要肉沒肉,幹起活來耍滑頭,見了母馬就不走,流氓到家了。”旁邊的人看著黑驢哈哈地笑出聲。黑驢窘極了,村長尖刻不堪入耳的語言充滿了它的腦海,讓它感到了恥辱和憤怒。當它跟著主人經過村長身邊時,村長還在大肆地侮辱它,而且這時竟然揚起手來,就要一巴掌拍在它的屁股上了。黑驢已無暇思考,本能地躍起後蹄,狠狠地甩了一蹶子。這一下正中村長襠部,村長一下捂住那地方蹲在地上,半天發不出聲音來,隨即又滾在了地上,吭吭哧哧的,臉色蒼白如紙,汗如雨下。李慶來與村人大驚失色,慌忙扶著村長去了醫院。

村長住院後,李慶來與女人都去伺候村長了,三天時間都沒回家。黑驢被拴在窩棚下,飢腸轆轆。石槽裡一根草也沒有了,黑驢吃不到任何東西,只好死啃木樁上的韁繩結。黑驢用鈍齒去咬它,用柔軟的嘴脣去磨蝕它。黑驢的嘴脣早就磨爛了。黑驢終於在第二天黃昏弄斷了束縛它的韁繩,跑到院子一角的草料袋前,盡情地填充它的空腹飢腸。吃飽喝足後,它享受著有生以來最大的自由,在空蕩蕩的院子裡跑跑停停轉轉蹦蹦,村長這時在幹什麼,它完全顧不著了。

第三天傍晚,李慶來獨自一人回來了。他看見被黑驢弄得滿目狼藉的院落與正在院中逍遙自在的黑驢,肝火上來了。他把黑驢拴住,迅速拎住那杆驢鞭劈頭蓋腦打向黑驢。他的面孔由健康的赤黑已變成了死灰。他的眼睛紅腫,嘴脣燒起了一串白色的水泡,有的潰爛後流著一絲髮黃的液體。他一鞭又一鞭地抽著黑驢,每打一鞭都要重喘一口氣。黑驢在棚下本能地躲閃著,但鞭子還是重重地落在它的身上,後來它實在沒處躲了,只好縮在一角,驚恐地看著憤怒的主人。最後它只有瑟瑟地臥在了地上,悲哀地呻吟著,眼中淌著淚水。

李慶來終於扔了鞭子,抱住黑驢的頭嗚嗚地哭起來。

李慶來嗚咽著對黑驢說:“好夥計,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不傻,我早就知道村長睡我的女人,但我沒有一點辦法。他是村長,有權有勢,我真的得罪不起他。我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我是一個沒本事沒出息的男人,我這種男人只有這樣無奈地活著。”

李慶來說:“其實我真希望你一腳踢死他,大家都希望他這一次就一命嗚呼,但是他沒死,他沒死災難就會降臨到我的頭上,他出院後就要我包賠他的損失,我怎麼賠得起呢?”

李慶來說:“村人的日子都不怎麼富裕,但這一次都得花錢去醫院看望他。起初去的人並不多,後來聽說他的女人拿著本本記錄人名與禮品,於是全村的人幾乎都去了,都帶了很多東西,僅雞蛋就收了一千多斤,賣雞蛋的小販子不斷地從他的病房裡向外搬雞蛋。水果滋補品不計其數啊!”

李慶來說:“村人這一次擔心哪,大家都希望人家好快一點,既然死不了,就光光堂堂出院吧,不要留什麼後遺症,要麼他會以公傷為由向村民們攤派費用了……”

十天後,村長出院來找李慶來。村長平平靜靜,臉上依然帶著笑容,李慶來卻臉色發白,心已提到喉嚨眼了。村長說:“這一次傷得不輕,真是傷到要命的地方了。不瞞你說,我那東西真的有點不大方便了,這是我一輩子的事,雖是驢乾的,但它是你的驢,你是它的監護人,鬧到法庭,不讓你賠十萬八萬,也得賠三萬五萬……”李慶來的臉色更白了,渾身不由得哆嗦。村長說:“不過話說回來,念我與你女人一片深情,這筆款子我就不想追究了,但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第一,今後我來你家,你不但要儘快躲開,還要替我在外看著點;第二,你的黑驢得歸我,我得拿它出口氣……”李慶來怔怔地看著村長不知所措。村長沉下臉說:“答應不?不答應我走了。”說著轉過了身子。李慶來慌忙拉住了村長,木木地癱坐在地上。

村長說:“這就好了。”出了屋走到院子裡,村長的兩個弟弟也來了。村長攔住他們說:“別動,讓我來。”便拎著一根木棒,殺氣騰騰地走向黑驢。黑驢警覺地昂起頭,扯緊韁繩向後退著,腳下急速踩動。村長走到石槽前,看準黑驢的頭部就給了一下。黑驢一躲,打在了它的左膀子上,讓它感到鑽心的痛。黑驢向前一躍,前蹄踏上石槽,村長說:“我叫你能!”一棒又劈住了黑驢的脖子。黑驢倉惶潰退下來,嗚嗚地叫著,四蹄奮力刨腳下的糞土,棚下一片糞屑迷濛。村長側身又是一棒打住黑驢的腮幫,黑驢立刻感到眼前支離破碎,紅色泡沫飛揚。第四棒打來時,黑驢奮力一躍,崩斷了韁繩,飛出圈棚,跌落在地上。村長剛要上前襲擊,黑驢已猛然跳起,後蹄擊住了村長的胳膊。村長大叫一聲,扔了木棒逃到院門外去了。

村民被驚動了,紛紛聚到這裡,院牆上密密麻麻爬滿了大人或孩子。有人低聲說:“這驢馬上就要被村長打死了。”興奮、好奇、惶惑、憐憫、不平、氣憤等,都寫在了村人的臉上。這時,院裡村長的兩個弟弟各執鐵鍬和糞釵開始包抄黑驢,黑驢一次又一次地衝出他們的夾擊,它把希望寄託在南面的院牆上。它奮力向南牆撲去,趴在牆上的人“譁”地全退了下去,但它還是沒能躍過牆頭。

幾分鐘後,黑驢將村長的一個弟弟踢倒在地,另一個弟弟驚叫著拖著受傷的弟弟倉惶躲到院門外去。形勢對黑驢非常有利,村人中有的忘情地為黑驢的勇敢鼓起掌來。不料掌聲未絕,卻見村長端著一杆獵槍走進了院子。

大驚失色的李慶來從北屋裡跑出來,他說:“村長叔,村長叔,你萬萬不能傷害它。”村長只一腳就把李慶來踹開了,“嗵”地一槍打去,黑驢遍體是傷,鮮血直流。村長壓上第二顆霰彈,受傷的黑驢意識到危險再次降臨,突然在院子裡狂奔起來。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兩個來回後,黑驢正好奔至南牆前,只見它騰空一躍,飛出了院外。村人慌亂中為黑驢讓出了一條路,黑驢一路滴血跑出村去。等到村長他們大呼小叫追到村外時,黑驢已倒在路邊死去……

冬天到了,村子南邊的斜坡上堆起了一個土堆,慶來把黑驢葬在了那裡。閒著的時候,慶來總會望著黑驢的墳墓發呆。他的脾氣突然變壞了,無端的發作與大打出手,使往日專橫而不安分的妻子老實了許多。而且每次遇到村長時,他的眼光便充滿了仇恨和憤怒。這種眼光火辣辣地逼向村長,總是把村長弄得心驚肉跳,惶惶奪路而逃。

更麻煩的事情讓村長遇上了,不知什麼原因,一到晚上,他總能聽見黑驢在房後大叫,真真切切。他壯著膽提著獵槍追到房後,卻什麼也沒有看見,有的時候大白天也能聽到驢叫,等他警惕地站起來細聽時,那叫聲又立刻消失。後來村長又去偷偷地找過李慶來的女人,回來後往往都在半夜睡夢中被驢叫聲驚醒,驚出一身冷汗。村長家裡的人都被村長的神經質弄得膽戰心驚的,請來了巫師為他作法,但卻無濟於事。村長的身體越來越弱,躺在床上緘默不語,他常常會驚恐地對家人說:“聽,又是它在叫,它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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