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送糧(現代故事)

1944年一個寒冷的冬夜,父親剛剛把籌到的糧食挑回家,外面就傳來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是區上的通訊員。對方從懷裡掏出一紙信箋,說道:“區長讓你務必在三天內把軍糧送到臨川去。”

“臨川多遠呀,插上翅膀,三天也飛不去。”我娘在一旁說。

父親挑著糧離開村莊。

失落的軍糧

上路沒多久,空中飄起雪花。雪不緊不慢地下著,溝溝峁峁都白了,路旁楊樹柳樹也掛了白。

那邊有棵歪脖樹,樹下堆著個墳丘,此時戴了頂白帽子。是趙明的墳。趙明是村中第一任“抗日村長”,那年村裡鬧饑荒,趙明偷偷倒賣一擔軍糧,被邊區政府處決。開公審大會那天,溝谷里人山人海。父親當時是民兵連長,負責維持秩序,就立在趙明身邊。那年趙明才32歲。

去臨川有二百公里的路程。

白茫茫的山路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一雙腳把雪踩得“咯吱”響,只有這單調的聲音伴著他。走不了多遠,身後的腳印就給掩去了。

父親有些累了,卻不敢停下來歇息,挑子在兩個肩頭輪換著。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聽到來自身體內部的轟響,持久而頑固,將他的胃叫成一隻碩大的氣球,整個世界都虛空了。

路還很遠,父親捨不得吃掉兩個餅子,他需要它們緊貼肺腑、心窩。此時,它們對他來說,已不僅僅是食物,更是一個念頭,一種安慰和支撐。

雪片越來越急,越來越大,蝙蝠似的飛舞著。

眼前不由得滑過趙明的身影,父親心想:“你跟著也好,跟著也好。”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就犯了錯誤?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竅,一時糊塗做下蠢事。

天黑下來時,父親進了一個村莊。

父親把挑子放到一戶人家的門樓下,拍拍身上的雪,手自然而然探向懷裡。然而懷裡是空的。

他一下急了,兩隻手把衣服的旮旮旯旯摸遍,始終沒有觸碰到那兩個餅子。這時,他才意識到什麼:“咋這麼粗心,把救命的東西弄丟了呢?”他匆匆向來路返去,走了十幾步又停下,這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到哪裡去找呢?

誘人的玉米

村子裡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父親渾身一激靈,心說得找個歇息的地方。轉了半天,找到一處破廟。廟裡黑漆漆的,父親劃了根火柴,發現牆角有一堆玉米秸稈,便抽了幾根點著。有了火,父親心裡亮堂許多。

在火堆前蹲了一夜,沒等天亮,父親就動身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趙明的聲音一直跟著他。傍晚,父親又到了一個村莊。他直接在村外的破廟住下。放下挑子,他感到身上輕鬆許多,可飢餓的感覺也更強烈了。他把糧挑子往火堆邊移了移,身體貼過去,頭枕著它打瞌睡。緊貼著糧袋子,他忽然嗅到玉米的氣息。他慢慢直起腰,死死盯著面前的糧袋子,目光再也移不開:“你可真是個死人啊,咋不抓一把玉米烤著吃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蒼蠅似的纏在他的腦海裡,再也無法驅趕走。他伸出了手,他看著自己的手觸到袋口,只要稍稍一拉扎口,就會觸到那誘人的玉米。

“你不能,這可是軍糧啊。”有人在他耳畔說。

他四下裡看了看,手又一次伸出去。這一次他把扎口解開,玉米的顆粒在火光中閃爍著金黃的光澤。他猛地抓了一把,也顧不上烤,顫顫地移到嘴邊。

“你不能。”那個聲音有些凶惡了。

父親被擊垮了,手一鬆,玉米粒“譁”地落進袋子。父親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糧袋子,睡意漸漸向他襲來。恍惚中,我娘進了廟,父親說:“你咋來了?”我娘看了他一眼:“來救你這個死人呀,你挑著糧食受餓,真沒用。”說著就要解糧袋子。父親推開我孃的手:“餓不死的,你回去吧。”我娘一跺腳走了。沒一會兒又進來個人,是趙明。父親笑了:“趙明啊趙明,我知道你一路跟著我。”

趙明說:“不跟不行啊,我怕你犯錯。”

父親驀地醒了,就再睡不著了,又往火堆裡添了幾根柴,烤了烤,挑起擔子摸黑上了路。

無言的墓碑

半下午時,臨川縣城已在眼前。

父親鬆口氣,剛要進城,卻見城門裡湧出一些人,有趕著馬車的,有挑著擔子的,神色都很慌張。父親攔住一個行人打聽,那人匆匆地說:“趕快逃命吧,日本人馬上要打進來,抗日政府一早就搬走了。”父親立在那裡,不知該往哪裡去。突然,有人在他背後喊了一聲,竟然是區上的通訊員。

父親不由得眼一亮:“你咋來了?”

“抗日政府轉移了,區長讓我通知你回村待命。”

父親盯著他問:“縣政府往哪裡走了?”

“有可能去了頓村。”通訊員說。

父親看他一眼,挑起擔子,匆匆地奔著頓村去了。

據我父親講,等他到了頓村,有人告訴他縣政府剛剛遷走。後來的事就艱難多了,他一邊乞討一邊尋找,從冬天一直找到春天,又從春天找到夏天,但最終還是找到了,完成了任務。

等他挑著一副空擔子回到村裡時,已是1945年10月,抗日戰爭早打完了。那天路過趙明的墳丘,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在那裡一直坐了很久。

“你這死鬼啊,伴了我一路,也該歇歇了。”他對那座墳丘說。

後來父親站起身時,發現對面添了一座新墳,碑上刻著“抗日村長×××之墓”。那正是他的名字。他驀地愣在那裡,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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