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餌(現代故事)


8年前盛夏的一天傍晚,孤松嶺的頭號酒鬼陳二柱死了。據說是喝得裡倒歪斜、失足跌進嶺下的烏水溪淹死的。出殯那天,住在一牆之隔、平素寡言少語的瘸爺突然走進院,站在了陳二柱已裝殮妥當、即將起靈的遺體前。

陳二柱的老婆叫秋棠,直哭得兩眼紅腫如核桃,哽咽答謝說:“瘸爺,謝謝你能來送二柱最後一程。”瘸爺也不多話,伸手解開陳二柱的衣裳,盯緊了他的脖頸。大夥不明就裡,也湊上前瞪眼細看。只見在脖頸靠下的地方,並排著兩個黃豆粒般大的紅疙瘩。秋棠禁不住打了個激靈,支支吾吾:“三瘸子,咱這兒到處是臭水泡,野蚊子多,毒性大,是蚊子咬的吧?”

瘸爺是大夥兒送的外號,其實他剛過四十,並不老,同輩的人都管他叫三瘸子。瘸爺不冷不熱地反問:“是嗎?”秋棠一聽,又哭天抹淚地嚎起了喪:“你啥意思?難不成懷疑我害死了二柱?二柱啊,你再睜開眼說句公道話吧,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是狠心毒婦吶!”越哭聲越高,越悲切,聽得街坊們心裡也酸酸的,連連搖頭嘆息。

早些年,瘸爺曾在縣裡的殯儀館上班,見過各種各樣死法的屍體。上吊的、服毒的、出車禍的,還有遇害身亡的,也從中學到不少鑑別正常與非正常死亡的學問。前天,他聽到陳二柱和秋棠吵得雞飛狗跳,還動手廝打成一團。陳二柱還沒好氣地痛罵:“你個臭婆娘,想用針扎死我啊?”眼下,陳二柱真死了,而脖子上紅疙瘩的正中心,分明能看到淤血的黑點。

沉默的對視中,有人嘆聲氣開了口:“瘸爺,時辰到了,該—”

“不急。”瘸爺打斷那人,依舊一眼不錯地盯著秋棠,等她給個說法。秋棠咂巴咂巴嘴,一跺腳衝進了睡房。很快,人又奔出來,手裡多了兩根縫衣針:“我說實話,他喝得暈頭漲腦撒酒瘋,我是用針扎過他。可只扎破了皮,哪能死人?你要不信,我扎給你看。二柱啊,你等等我,咱一塊兒走!”

不得不承認,秋棠也真夠潑的,照準自己的脖子紮了下去。大夥急忙阻攔,可大半截縫衣針還是沒進了秋棠的脖頸。這個舉動,頓讓瘸爺陷入了眾口討伐的尷尬境地。這個說:“哪家的小兩口不拌嘴不吵架?你聽風就是雨,也太過分了吧?”那個說:“秋棠的性子是有點躁,可為人本分,心腸不壞,這點大夥有目共睹,說她謀害親夫,鬼才信。二柱那破皮的傷口,沒準兒是螞蟥叮的呢。”

面對七嘴八舌、憤憤不公的指責,瘸爺沒辯解,又蹲在陳二柱的遺體前凝神查看。看著看著,瘸爺不由得身子一晃,跌坐下去。一個叫順子的小夥子忙攙住他,問:“瘸爺,你怎麼了?”

瘸爺滿臉訝然,一個勁地喃喃自語:“是我看走了眼,一定是它。它沒死,還活著……”

順子一頭霧水,追問:“它是誰?是人還是啥東西?”

“河童犬。我的腿就是它咬斷的。”瘸爺強撐著站起,催促說,“順子,你趕緊去東山灣請我表叔,越快越好!”

瘸爺的表叔姓秦,左手天生有六根指頭,人送綽號“秦六指”。秦六指不種田,也不做生意,隔三差五就會有光鮮鋥亮的名牌轎車開進村,請他進城做事。忙上三兩天,足夠吃喝一整年,小日子過得優哉遊哉無比滋潤。至於請他的都是些什麼人,做的又是什麼事,瘸爺心知肚明。幾天前,瘸爺恰巧碰見從城裡樂顛顛返回的秦六指,話中含刺地問:“六指,又沒少騙吧?”秦六指雖是長輩,可他和瘸爺歲數相仿,私交不淺,除了在正式場合,瘸爺向來直呼他的外號。秦六指也不見怪,嘴角一挑振振有詞:“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再說,我秦六指有沒有真本事,你還不清楚?”

平心而論,秦六指確實有兩樣能耐叫瘸爺佩服得五體投地。第一樣,忽悠。也難怪,但凡請他的人大多來頭不小,風光體面,但個個心裡有鬼。對這些人,秦六指向來是先攪動三寸不爛之舌,玄玄乎乎一通扯,然後磨快了刀該宰就宰,絕不留情。即便如此,被宰者不光會奉上大把的酬金,還會千恩萬謝。第二樣,驅邪。據傳,秦六指年輕時好像遇到過什麼能人,不聲不響地消失過幾年。等再露面,就做起了這神神道道的行當。起初,瘸爺並不信他那一套。朗朗乾坤,何來鬼怪?直到26歲那年,瘸爺生了一場怪病,身上哪兒都不疼不癢,也不發燒,只是眼神直勾勾地往烏水溪走。若非秦六指及時出手相救,他的小命早就交待了。

對那天的情形,瘸爺至今仍記得真真切切:天色漸黑,被他折騰得筋疲力盡的家人一不留神,瘸爺竟撞破後窗,僵硬著身子走向烏水溪。到了岸邊,連衣服都沒脫就扎進了水裡。烏水溪溪如其名,幾十年來水質渾濁如墨,就算最淺的地方也看不到底,且魚蝦不生,水草不長。瘸爺剛跳進去,只覺腳踝處針扎般刺痛。恰恰這時,秦六指接到消息匆匆趕到,探手薅住他的脖領子雙臂一較勁,硬生生將他拖上了岸。瘸爺渾身一顫醒過神,愣眉愣眼一瞧,當場嚇得差點兒昏過去。

死死咬住他腳脖子的,是隻形貌駭人的醜八怪—身體大約有半米長,樣子如猴,但嘴巴像鳥喙,後背生有硬殼,滿身黏液,惡臭刺鼻。特別是那雙眼睛,沒有眼眉,也沒有眼眶,像極了兩隻閃著寒光的玻璃球!

秦六指倒不慌不亂,從背後拽出桃木劍,照準那怪物的頭頂猛紮下去。慘叫聲起,黏液迸射,怪物轉瞬間便癟成了一層皮。秦六指收了木劍,笑呵呵地問失魂落魄的瘸爺:“這回,你不笑話我是蒙人吃喝的騙子了吧?”

也便是那次可怕的經歷,讓瘸爺變成了瘸子,連媳婦都娶不上,也知道了那隻誘惑他、試圖害他的醜八怪叫河童犬,俗稱“水鬼”或者“水猴子”。秦六指說,像這般模樣的醜陋怪物,多生長在日本的湖泊沼澤裡,被當地居民稱為水中精靈,並當做河神頂禮膜拜。瘸爺大惑不解,既然是日本的水鬼,怎麼會來到孤松嶺的烏水溪?秦六指狠狠地罵了聲娘:這都是狗日的小日本做的孽。當年,日本鬼子侵佔東北全境,施行開拓團大移民計劃。許是為保在異國能風調雨順,水豐禾壯,有些人就請巫師把這畜生“請”了來,養進了烏水溪。幼年的河童犬沒啥本領,但長到這般大,便擁有了能迷惑人的神通。

當日中午,秦六指到了。前腳剛跨進陳二柱家的院門,瘸爺就迎上去,把他拽到牆角低聲問道:“六指,你不是說那狗日的怪物被你弄死了嗎?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不可能。那玩意兒脫了水,法力自消,又被我晒得乾乾的,想活,除非有九條命。”秦六指語氣堅決地說完,甩開瘸爺走向陳二柱的遺體。僅看了一眼傷口,人便驚愕得叫出了聲。

的確是那該死的畜生起死回生,又活了!

稍作準備,秦六指和瘸爺領著幾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奔向烏水溪。尋到陳二柱落水的地點,秦六指眯眼瞅了片刻,從兜裡掏出幾張百元大鈔塞進了瘸爺的手裡。

“你想幹啥?”瘸爺問。秦六指說:“買你的羊。”

以羊做餌,誘怪現形。不一會兒工夫,順子牽來了瘸爺養的那隻山羊。秦六指示意眾人合力攥緊拴羊的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準鬆手,更不準跑。叮囑完,秦六指飛起一腳,將咩咩叫的山羊踹進了黑乎乎、渾漿漿的烏水溪。與此同時,瘸爺的心也“嗖”地懸到了嗓子眼裡。

秦六指眯縫著雙眼,死盯著水面。可半分鐘過去,毫無動靜;十分鐘過去,依然不見異常。又屏住呼吸捱了半個小時,無法上岸的山羊索性彎曲四肢趴在了水中。

“六指,這法子不管用。”瘸爺說。站在他身後的小夥子也耐不住性子,急忙接茬:“秦叔,瘸爺,我表哥陳二柱沒得罪過你們吧?你們故弄玄虛編出個狗屁河童犬,耽誤他下葬,到底是啥意思?”

秦六指扭轉頭,問:“你娶媳婦了嗎?”

“他呀,雛兒一個,連小姑娘的手都沒摸過。”順子嘴快,逗樂子。秦六指指指水面說:“借你一泡童子尿,使足勁能尿多遠就尿多遠!”

誰能相信,一泡尿撒下去,烏水溪裡竟如投進了千斤巨石,濁浪翻卷。不等眾人回過味,一道黑影忽地躥出,二足踏水飛速逃遁。秦六指暗叫糟糕,拔腿沿著溪畔開追。但只是一眨眼,黑影便溜得無蹤無影。

烏水溪裡,果真有凶狠可怖的精怪河童犬!陳二柱不是被縫衣針扎死的,也不是淹死的,而是被河童犬索了命!一時間,孤松嶺的鄉親們談怪色變,緊張兮兮地詢問秦六指河童犬究竟是何鬼魅?秦六指卻笑了,解釋說河童犬不過是一種畜生,離開水就死,並非什麼能上天入地的精怪。大家都知道,人類與猴子有著共同的祖先。遠古時代,在人類還沒進化成人時,樹上有猴子,地上有猴子,水裡也有猴子。地上的猴子,應該叫類人猿,逐漸進化成了人,而水裡的猴子則被人稱作“水鬼”。河童犬就是這種玩意兒。人們常說,什麼什麼東西會成精,比如狐狸精、花妖樹精,蛇精、掃把精,事實上,這都是瞎掰。要我說,人才是動物中最早成精的,因為成了精,才會叫自己是人,而不叫鬼怪。對吧?

秦六指的嘴皮子開開合合,說得頭頭是道。見大夥兒將信將疑放下了顧慮,瘸爺悄聲問:“六指,你不是在瞎扯淡吧?”

“我要不瞎扯,孤松嶺非亂套不可。”秦六指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神情也變得無比凝重,“適才逃走的河童犬就是曾咬斷你腳踝的那隻。當年我低估了這畜生的能力,以為曝晒成皮就能剷除它,哪知它生命力如此頑強,一陣風颳進水裡,又慢慢恢復了精氣。更為可怕的是,這畜生已在烏水溪裡修煉得有幾分法力,又吸走了陳二柱的精魄,多少能窺知人的想法。我們以羊做餌,想必是它猜到了我們的用意,便潛伏在水底一動不動。如果它再吸納幾個人的精魄,就將徹底成精。到那時,即使我師傅來,唉,也難對付它!”

瘸爺聽得心頭一“咯噔”:“那我們該怎麼辦?你不會放手不管了吧?”

秦六指沉吟說道:“辦法倒是有兩個。第一個,童子尿驅百陰。讓父老鄉親們收集童子尿,每隔三兩天往烏水溪裡倒一桶,把它薰走。”

這個法子治標不治本,且損人未必能利己。你把它趕到下游,下游的百姓定會遭殃受害。萬一趕上連雨天,水漫兩岸,河童犬又殺回來,得有多少童子尿才夠用?心下想著,瘸爺毫不猶豫地回道:“不行。第二個呢?”

秦六指張張嘴,欲言又止:“算了算了,不說也罷。保一時算一時吧。”

當夜,瘸爺又去了隔壁秋棠家。進門時,秋棠正守著陳二柱嗚嗚地哭。瘸爺瘸瘸拐拐走上前,想道聲對不起,可秋棠根本沒用正眼瞧他。看得出,人家心裡還憋著一股子氣,不掄棒子打出去就算給足了面子。瘸爺給陳二柱鞠了三個躬,說:“柱子兄弟,我誤會了你家弟妹,對不住了。明天,你好好上路,老哥就不來送你了。你要走得慢,就等等老哥,省得路上沒伴兒。”說完,瘸爺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秦六指便發現瘸爺沒了影。一想到昨夜兩人喝酒時說的第二個法子:河童犬嗜喜活人精魄,若以活人為誘餌,定會引它出水,秦六指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大步衝出了院:“順子,二愣,要出大事。快,快帶上傢伙跟我走!”

背上桃木劍,抄起魚槍,秦六指又讓聞聲跑來的順子提上一罐童子尿,風風火火趕往烏水溪。

果不其然,此刻,烏水溪邊,瘸爺取出一根十餘米長的繩子,一端拴上岸邊的大樹,另一端牢牢捆住了自己的腰。隨後塞了滿滿一煙鍋旱菸,“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樣子很是坦然淡定。一鍋子煙抽完,瞄到秦六指領著一大幫人連喊帶叫地奔來,瘸爺不緊不慢地磕磕菸袋,邊彎腰卷褲管邊衝秦六指笑:“六指,我叫你一聲六叔,看在這聲六叔的分兒上,你用點心,一定要逮住那該死的畜生,別讓我白死!”

“瘸子,你別胡鬧,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秦六指扯著嗓子喊。

眼瞅著再有幾丈遠就能抱住瘸爺,瘸爺卻沒給他機會,跨步踏進了溪水。情知瘸爺決心既下,斷然不會回頭,秦六指握劍在手,沉聲說道:“順子,瞪大眼睛,那畜生一露面你就用魚槍射它的腦袋,二愣,等它靠岸,你就用柴刀砍它。千萬別手軟,往死裡砍。山娃子,你準備好尿,澆那畜生—”

這廂剛分完工,已趟水走出兩三米遠的瘸爺如被施了定身術般僵住了。

腳下,突然水花四濺,一個黑影飛速遊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咬向瘸爺的腿。瘸爺雙腿一軟,側側歪歪就要摔倒。秦六指見狀不妙,急聲催促跟來的鄉親們快拽繩子,把瘸爺拖上岸。眾人一起用力,直拖得瘸爺倒飛起來,而那隻畜生太過凶狠貪婪,死咬住瘸爺的小腿不鬆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秦六指大喊:“順子,快射它!”

昨日,順子只瞅見了河童犬的背影,而且一閃即逝,倒也沒覺得有多嚇人。如今面對面,順子頓被河童犬的古怪猙獰狀嚇呆了,手臂一哆嗦,魚槍竟射向了半空。山娃子也慌了神,“譁”,滿滿一桶尿全潑到了秦六指身上。

“蠢蛋,你澆我管屁用?”秦六指一咬牙,縱身跳進水中,揮劍便刺,河童犬的行動異常靈活,輕輕鬆鬆就躲過了劍尖。一劍擊空,秦六指收勢不住,“撲通”趴進了泥水裡。

“奶奶的,我和你拼了!”秦六指急忙翻身,死死抓住了河童犬的後腿。萬幸的是,拽繩子的鄉親們齊發一聲喊,使出吃奶的勁將昏迷不醒的瘸爺、河童犬和秦六指全拖了上去。關鍵時候,還是愣頭愣腦的二愣發揮了作用,揮起柴刀砍斷了掙扎打滾的河童犬的前肢。秦六指亦高舉木劍,“噗”地刺進了它的心口。隨著一攤黏糊糊的黑血噴射而出,河童犬抽搐倒地,頃刻間只剩下了一層臭不可聞的皮囊。

“這一次絕不能掉以輕心,快去攏柴火,燒了這畜生。”吩咐完,秦六指轉身要去查看瘸爺的傷勢,卻聽一陣哭聲撞入了耳鼓:“瘸爺,你醒醒啊。謝謝你替二柱報了仇……”

是秋棠。得知瘸爺捨命要抓害死丈夫的河童犬,秋棠感動不已,早原諒了他。

瘸爺吐出幾口黑水,悠悠醒轉:“別哭,我死不了。那畜生咬的,是我的瘸腿。”

河童犬被燒成灰,又撒在了孤松嶺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噩夢就此消散。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