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愛新覺羅·溥儀

愛新覺羅·溥儀:母子之間

我入宮過繼給同治和光緒為子,同治和光緒的妻子都成了我的母親。我繼承同治兼祧光緒,按說正統是在同治這邊,但是光緒的皇后——隆裕太后不管這一套。

她使用太后權威,把敢於和她爭論這個問題的同治的瑜、珣、瑨三妃,打入了冷宮,根本不把她們算做我的母親之數。光緒的瑾妃也得不到庶母的待遇。遇到一家人同座吃飯的時候,隆裕和我都坐著,她卻要站著。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個妃和瑾妃聯合起來找王公們說理,這才給她們明確了太妃的身份。從那天起,我才管她們一律叫“皇額娘”。

我雖然有過這麼多的母親,但並沒有得過真正的母愛。今天回想起來,她們對我表現出的最大關懷,也就是前面說過的每餐送菜和聽太監們彙報我“進得香”之類。

事實上我小時候並不能“進得香”。我從小就有胃病,得病的原因也許正和“母愛”有關。我六歲時有一次栗子吃多了,撐著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隆裕太后只許我吃糊米粥,儘管我天天嚷肚子餓,也沒有人管。我記得有一天遊中南海,太后叫人拿來幹饅頭,讓我餵魚玩。我一時情不自禁,就把饅頭塞到自己嘴裡去了。

我這副餓相不但沒有讓隆裕悔悟過來,反而讓她佈置了更嚴厲的戒備。他們越戒備,便越刺激了我搶吃搶喝的慾望。有一天,各王府給太后送來貢品,停在西長街,被我看見了。我憑著一種本能,直奔其中的一個食盒,打開蓋子一看,食盒裡是滿滿的醬肘子,我抓起一隻就咬。跟隨的太監大驚失色,連忙來搶。我雖然拼命抵抗,終於因為人小力弱,好香的一隻肘子,剛到嘴又被搶跑了。

我恢復了正常飲食之後,也常免不了受罪。有一次我一連吃了六個春餅,被一個領班太監知道了。他怕我被春餅撐著,竟異想天開地發明了一個消食的辦法,叫兩個太監左右提起我的雙臂,像砸夯似的在磚地上蹾了我一陣。過後他們很滿意,說是我沒叫春餅撐著,都虧那個治療方法。

這或許被人認為是不通情理的事情,不過還有比這更不通情理的哩。我在八九歲以前,每逢心情急躁,發脾氣折磨人的時候,我的總管太監張謙和或者阮進壽就會做出這樣的診斷和治療:“萬歲爺心裡有火,唱一唱敗敗火吧。”說著,就把我推進一間小屋裡——多數是毓慶宮裡面的那間放“毛凳兒”的屋子,然後倒插上門。我被單獨禁閉在裡面,無論怎麼叫罵,踢門,央求,哭喊,也沒有人理我,直到我哭喊夠了,用他們的話說是“唱”完了,“敗了火”,才把我釋放出來。這種奇怪的診療,並不是太監們的擅自專斷,也不是隆裕太后的個人發明,而是皇族家庭的一種傳統,我的弟弟妹妹們在王府裡,都受過這樣的待遇。

隆裕太后在我八歲時去世。我對她的“慈愛”只能記得起以上這些。

和我相處較久的是四位太妃。我和四位太妃平常很少見面。坐在一起談談,像普通人家那樣親熱一會,根本沒有過。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請安。每到一處,太監給我放下黃緞子跪墊,我跪了一下,然後站在一邊,等著太妃那幾句例行公事的話。這時候太妃正讓太監梳著頭,一邊梳著一邊問著:“皇帝歇得好?”

“天冷了,要多穿衣服。”“書唸到哪兒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話,有時給我一些泥人之類的玩意兒,最後都少不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會面就此結束,這一天就再也不見面了。

太后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本生父母和祖母也這樣稱呼我。其他人都叫我皇上。

雖然我也有名字,也有乳名,不管是哪位母親也沒有叫過。我聽人說過,每個人一想起自己的乳名,便會聯想起幼年和母愛來。我就沒有這種聯想。有人告訴我,他離家出外求學時,每逢生病,就懷念母親,想起幼年病中在母親懷裡受到的愛撫。

我在成年以後生病倒是常事,也想起過幼年每逢生病必有太妃的探望,卻絲毫引不起我任何懷念之情。

我在幼時,一到冷天,經常傷風感冒。這時候,太妃們便分批出現了。每一位來了都是那幾句話:“皇帝好些了?出汗沒有?”不過兩三分鐘,就走了。印象比較深的,倒是那一群跟隨來的太監,每次必擠滿了我的小臥室。在這幾分鐘之內,一出一進必使屋裡的氣流發生一次變化。這位太妃剛走,第二位就來了,又是擠滿一屋子。一天之內就四進四出,氣流變化四次。好在我的病總是第二天見好,臥室裡也就風平浪靜。

我每次生病,都由永和宮的藥房煎藥。永和宮是端康太妃住的地方,她的藥房比其他太妃宮裡的藥房設備都好,是繼承了隆裕太后的。端康太妃對我的管束也比較多,儼然代替了隆裕原先的地位。這種不符清室先例的現象,是出於袁世凱的干預。隆裕去世後,袁世凱向清室內務府提出,應該給同、光的四妃加以晉封和尊號,並且表示承認瑾妃列四妃之首。袁世凱為什麼管這種閒事,我不知道。有人說這是由於瑾妃孃家兄弟的活動,也不知確否。我只知我父親載灃和其他王公們都接受了這種干預,給瑜、珣皇貴妃上了尊號(敬懿、莊和)瑨、瑾二貴妃也晉封為皇貴妃(尊號為榮惠、端康);端康成了我的首席母親,從此,她對我越管越嚴,直到發生了一次大沖突為止。

我在四位母親的那種“關懷”下長到十三四歲,也像別的孩子那樣,很喜歡新鮮玩意。有些太監為了討我高興,不時從外面買些有趣的東西給我。有一次,一個太監給我制了一套民國將領穿的大禮服,帽子上還有個像白雞毛撣子似的翎子,另外還有軍刀和皮帶。我穿戴起來,洋洋得意。誰知叫端康知道了,她大為震怒,經過一陣檢查,知道我還穿了太監從外面買來的洋襪子,認為這都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把買軍服和洋襪子給我的太監李長安、李延年二人叫到永和宮,每人責打了二百大板,發落到打掃處去充當苦役。發落完了太監,又把我叫了去,對我大加訓斥: “大清皇帝穿民國的衣裳,還穿洋襪子,這還像話嗎?”我不得已,收拾起了心愛的軍服、洋刀,脫下洋襪,換上褲褂和繡著龍紋的布襪。

如果端康對我的管教僅限於軍服和洋襪子,我並不一定會有後來的不敬行為。

因為這類的管教,只能讓我更覺得自己與常人不同,更能和毓慶宮的教育合上拍。我相信她讓太監挨一頓板子和對我的訓斥,正是出於這個教育目的。但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雖然她的親姐姐珍妃死於慈禧之手,慈禧仍然被她看作榜樣。她不僅學會了毒打太監,還學了派太監監視皇帝的辦法。她發落了我身邊的李長安、李延年這些人之後,又把她身邊的太監派到我的養心殿來伺候我。這個太監每天要到她那裡報告我的一舉一動,就和西太后對待光緒一樣。不管她是什麼目的,這大大傷害了皇帝的自尊心。我的老師陳寶琛為此憤憤不平,對我講了一套嫡庶之分的理論,更加激起了我憋在心裡的怒氣。

過了不久,大醫院裡一個叫範一梅的大夫被端康辭退,便成了爆發的導火線。範大夫是給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這事本與我不相干,可是這時我耳邊又出現了不少鼓動性的議論。陳老師說:“身為太妃,專擅未免過甚。”總管太監張謙和本來是買軍服和洋襪子的告發人,這時也變成了“帝黨”,發出同樣的不平之論:“萬歲爺這不又成了光緒了嗎?再說大醫院的事,也要萬歲爺說了算哪!連奴才也看不過去。”聽了這些話,我的激動立刻升到頂點,氣沖沖地跑到永和宮,一見端康就嚷道: “你憑什麼辭掉範一梅?你太專擅了!我是不是皇帝?誰說了話算數?真是專擅已極!……”

我大嚷了一通,不顧氣得臉色發白的端康說什麼,一甩袖子跑了出來。回到毓慶宮,師傅們都把我誇了一陣。

氣急敗壞的端康太妃沒有找我,卻叫人把我的父親和別的幾位王公找了去,向他們大哭大叫,叫他們給拿主意。這些王公們誰也沒敢出主意。我聽到了這消息,便把他們叫到上書房裡,慷慨激昂地說: “她是什麼人?不過是個妃。本朝歷代從來沒有皇帝管妃叫額孃的!嫡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麼溥傑不管王爺的側福晉叫一聲呢?憑什麼我就得叫她,還要聽她的呢?……”

這幾位王公聽我嚷了一陣,仍然是什麼話也沒說。

敬懿太妃是跟端康不和的。這時她特意來告訴我:“聽說永和宮要請太太、奶奶來,皇帝可要留神!”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親都被端康叫去了。她對王公們沒辦法,對我祖母和母親一陣叫嚷可發生了作用,特別是祖母嚇得厲害,最後和我母親一齊跪下來懇求她息怒,答應了勸我賠不是。我到了永和宮配殿裡見到了祖母和母親,聽到正殿裡端康還在叫嚷,我本來還要去吵,可是禁不住祖母和母親流著淚苦苦哀勸,結果軟了下來,答應了她們,去向端康賠了不是。

這個不是賠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康面前,看也沒看她一眼,請了個安,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皇額娘,我錯了”,就又出來了。端康有了面子,停止了哭喊。

過了兩天,我便聽到了母親自殺的消息。

據說,我母親從小沒受別人申斥過一句。她的個性極強,受不了這個刺激。她從宮裡回去,就吞了鴉片煙。後來端康擔心我對她追究,從此便對我一變過去態度,不但不再加以管束,而且變得十分隨和。於是紫禁城裡的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和太妃們之間也恢復了母子關係。然而,卻犧牲了我的親生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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