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冤家(民間故事)

“你怎麼還沒死呢?”

“捨不得你麼,好壞把你先埋了。”

“嘿,你害怕死了沒人給你燒紙吧?放心走,我給你燒!”

“我……我怕你手上有屎呢。”

……

王大爺和李老漢的吵嘴,在村裡可是出了名的。誰也說不清為什麼,碰見了,便你爭我吵個不休,從來也不避諱什麼,因此,經常弄得耳紅脖粗。

這種現象不但近人皆知,村裡甚至引起了一種文化,據村裡閒人的討論和不完全統計,一致贊同王大爺更勝一籌之說,並總結勝出原因是總抓住李老漢的七寸,一出口就是殺手鐗。

這天,雖然太陽早早掛在西邊的樹梢上,但天還是出奇的熱,人都像逃脫蒸籠似的,紛紛到村頭的橋上乘涼。幾隻羊在楊樹隱映下的河道里喝水,吃草,嬉戲。平時,這裡也是有不少人的,但從沒今天這麼多過,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圍著說些閒話。

兩個“名嘴”也先後到了,你瞧我一眼,我翻你一眼,又醞釀了起來。

“看啥呢?”李老漢先說了話。

“看狗呢。”王大爺瞪了一眼。

“開始表演咧。”不知誰冒出了一句,觀眾會心地相視一笑。

“你是不是餓得荒了,剛放出來就亂咬人?”李老漢不甘示弱。

“你不想咬人?你想咬人的很吧,就是怕要把墳刨開了才行。”說著滿是皺紋的臉,藏著玄機似的壞壞一笑。

三歲的孫子毛蛋不知什麼時候,用尿和了一灘泥,正玩得起勁,忽地抬起頭,睜大眼睛好奇地問道:“爺,刨墳幹啥呢?”

“讓你亂弄。”爺爺訓斥著抱起孫子,在屁股上輕輕拍了兩下,可似乎明顯佔了上風,打罵也只是象徵。反而孫子嘻笑著,要把滿手的泥巴往爺爺臉上抹。

李老漢本來有一對兒女,想來也算幸福,可自小聽話的兒子在婚姻上受了刺激,怎麼勸也想不開,臥軌尋了短。

老伴滾扒在鐵道上,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一邊刨揀著粘在鐵軌上和散落在四周已經模糊不堪的血肉,想把兒子拼湊回來。從此,人就變得瘋瘋顛顛的,幾年前總算找到了徹底的幸福。

準備給女兒籌辦著招個女婿,可她要死要活地跟了一個見了幾面的外地人。去年回來拜年,帶了些叫不上名的東西,放了幾百塊錢,說還有急事要忙,兩人便匆匆地又走了。

好好的一個家便算走到了盡頭。

這次,王大爺剛出招,就刻薄地在滿是滄桑的李老漢臉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觀眾看著兩“名嘴”,笑嘻嘻地準備繼續欣賞。

李老漢搭拉著臉,若有所思地環視了一週,悽苦的臉上擠出了一點並不自在的微笑: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王老哥當了皇帝,我是伺候你的奴才。有天,你正上朝,忽然,宮殿亂搖,朝堂的大小官兒鬨鬧著跑光了,你嚇得坐在那兒動不了,我扶你,你太重,又扶不起來。這時,眼看你頭頂的牌牌要掉下來,那還了得,非把皇帝我哥你砸壞不可,我趕緊把你的頭緊緊抱住……”

李老漢繪聲繪色地講到這兒,從口袋取了一根金絲猴,誰也沒讓,自顧自地狠吸了一口。

“沒想到,你對老哥還好!”王大爺笑得很開心,從露出黑牙的嘴裡也冒出一口煙。

李老漢看了王大爺一眼,繼續說:“但我也怕呀 ,牌子眼看著掉下來,一下子把我給嚇醒了。半天,定下神後,發現手還緊緊地抱著個東西?”

說到這兒,他又停了下來。

大家聽得熱鬧,像小孩子聽老師講有趣的故事似的,及不可待又恰到好處地問道:“啥嗎?”

李老漢盯著不知何時又玩起泥巴的毛蛋,慢慢地說:“我的錘子。”

終於,人群像是得到很大滿足似的開懷大笑起來,女人的臉臊得通紅,沒想到在大庭廣眾之下,這個並不太說笑的老傢伙開了個這麼粗俗的玩笑,況且還隔著輩兒。女人有的牽過羊,拉著孩子要往回走,但孩子看熱鬧,硬是賴著不肯走,也就不去管了,幾隻溜達正歡的狗也跑過來在人群裡亂竄。

毛蛋正玩著,聽人笑得厲害,想問他爺什麼,剛叫了聲:“爺爺……”就被他爺爺怒目地大聲斥道:“嘴閉上!”

毛蛋被嚇得大哭起來,他可從來沒見過這麼凶的爺爺。王大爺沒理這個老系在褲腰帶上的命根,鐵青著臉,眼珠子隨時會擠出來似的恨恨地瞪著李老漢。

觀眾看到這次是大不對勁了,有眼色的給還想看熱鬧的擠兌了一下,跟在女人屁股後邊也往回走了,但時不時還是會笑著回過頭瞅瞅,眼角掛著因為開心而難得綻放的淚花。

李老漢依然又吊拉個臉,沒再說話,也沒看王大爺,一直很是憐惜地盯著哭泣的毛蛋,轉身也走了。

從此,倆人仿似真的結下了深仇大恨,偶而在路上遇見了,都好像長著幾雙眼睛,誰也從來沒正眼看一下對方。

“吵嘴”意外地成了完全過去式。

很多閒人再回味時,都對最後一次被定名為“保皇事件”的過招推崇有佳。有人甚至提議說,應該推翻過去老王更勝一籌之說,最起碼也應該是個平手.

漸漸地討論和回顧也成了完全過去式。

時間在不經意間匆匆地溜著,日子平平淡淡地過了一天又一天,收了小麥種了玉米,種了玉米收了小麥,誰家的女人被男人打了,誰家的孩子又被狗咬了……

這年冬天,橋頭的二楞家蓋新房。

上屋面那天晚上,外面雖然沒風,卻乾冷得厲害,但照例還是要熱鬧一晚上的,村裡不管幫沒幫上忙的,成年男人都會到那兒喝喝酒,打打牌,投個吉慶,湊個熱鬧。

這事兒,愛好喝一口的王大爺當然也不會例外。天剛黑,便引著他的命根來了,本來是打算看看,最起碼不會多喝,但人在酒場就如戰場,身不由已的事多著呢,這個“叔”叫個不停;那個哥長哥短;另一個,你不喝,楞說你是瞧不起人……

你一盞,他一杯,一來二去,王大爺連自己大概也不認識了。

幫忙的女人早打發一個大點的孩子帶著毛蛋玩。嚇唬說,外邊有吃娃的大灰狼,可不敢出去玩。

農村人什麼地方都想少花點錢,哪怕是蓋房子用水這麼大的事,也是不願意多出的開支。於是在河附近的,就把橋下的洞口處填些土,堵上半人來高,能蓄上些水夠用也就行了。

這時,河水早已結了冰,毛蛋聽說河裡有魚,也不管經常聽說但從沒見過的狼有多麼可怕,硬是嚷著要到河邊去捉魚。到了那兒,也忘了魚,倆小人拾起路上的石塊砸河裡的冰玩,怕蛇咬就被蛇咬,毛蛋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在水裡邊撲騰邊大聲地哭,大點的孩子嚇傻了,撒腿就跑……

這是寒冬臘月的夜晚,毛蛋雖然哭得厲害,但路上沒有行人,他喝得正高興的爺爺和正忙活的人也是不會聽見的。

就在這時,從村外不遠的小路上趔趄地跑過來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徑直撲進了河裡……

救人的想必大家也猜到了,正是他爺爺也許臨死也不願見到的李老漢——有時,事情就是這麼湊巧。

毛蛋得救了,一大群人忙活著把娃娃送到了縣醫院。

年邁的李老漢可經不起這一折騰,不僅一身的老毛病犯了,還發了高燒,等毛蛋的父母第二天提著花花綠綠的東西登門道謝時,已經病入膏肓了。

老王從前門轉到後門,從後門又轉到前門,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心裡痛苦地矛盾著。要自己的老命都可以,但去看一下李老漢,卻總是下不了這個狠心,雖然他救了自己的命根。但,千叮嚀萬囑咐兒子,一定要盡心醫治。

醫院裡,躺在病床上的李老漢氣若游絲地呼吸著,滿是滄桑的臉顯得更憔悴了。

一睜開眼,就緊張地問孩子怎樣了,聽說沒事,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自己怎麼沒躺在家裡,又疲乏地合上了眼睛。

到醫院的第二天晚上,人就不行了。昏迷中又醒來了一次,說想看看毛蛋,想讓毛蛋叫聲“爺爺”,說著說著,兩行淚順著乾癟的臉往下流。

把毛蛋抱來時,他手裡正拿著幾個棒棒糖玩,看著這個奄奄一息的老漢不眨眼地盯著自己,直嚷著害怕,更不要說叫爺爺了。他爸爸氣得臉色很難看,毛蛋又哭著,但死活就是不叫,在他心裡,爺爺是很親的,而不是躺在這兒,一個臨死的行將就木的可怖老頭。

“不要難為娃娃,病還沒好利呢!以後,可不敢再馬虎了,把娃娃照顧好。那晚要不是看著別人熱鬧,我想起你姨他們,到墳上去看看,孩子可……”李老漢不忍心毛蛋哭,輕輕地嘆了一聲,“把你爸也照顧好,人老了不容易,告訴你爸,那天我不對,叫你爸別往心裡去。”

安葬李老漢,是王大爺家全部給辦的,兒子、兒媳還有毛蛋都披了麻,戴了孝。也許有一半的理由是李老漢唯一的親人——女兒,怎麼也聯繫不到。

也不知怎的在下葬那天,村裡的男人都搶著抬這個並不怎麼重的棺材,女人也把孩子帶到了墓地,一種說不上的悲涼、壓抑和凝重取代了以前李大爺和王大爺在一起時的熙熙攘攘。

天並不意外地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像是要遮沒整個世界。

墳前只留下王大爺和毛蛋爺孫倆。他怔怔地傷神地看著這一家人,也不管毛蛋是否情願,抓過在一邊兒正玩的他,按倒在墳前跪下,指著墳說“:毛蛋,叫爺爺!”

毛蛋掙扎著看看爺爺,又看看這個新起的很大的土疙瘩,好奇又調皮地問道:“嘿嘿,你不是我爺爺嗎?”

“毛蛋,這是救你的那個爺爺,記著沒?你本來就應該叫他爺爺,只是你不知道,我也糊塗得不知道。”

毛蛋滿臉的似懂非懂,但看爺爺冷冷的臉,還是“嗯”地答應了一聲。

王大爺呆呆地注視著被大雪正覆蓋著的墳,

“哎,其實我也能想來你一個人過日子的苦,有上頓沒下頓的,可見了面總想拿你開開玩笑。哎,現在這樣也好,你一家人團聚了,有了伴了,不孤單了。以後,你需要啥,給我託個夢,我來時給你帶上,就是不能再吵了……”

說著,淚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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