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來生
蘇楹永遠也忘不了她的十二歲生日,那一天,她雙親盡失。
是個冬夜,母親將她藏在院角的柴禾堆裡,透過狹小的縫隙,她看見父親舉著木凳與一個黑衣人搏命相鬥,母親跪在及膝高的雪地裡苦苦哀求。
黑衣人明晃晃的刀,閃了幾下,爹爹與孃親,便轟然倒了下去,白皚皚的雪地上,濺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血痕,院子裡便立刻死一般的沉寂。
蘇楹緊握著母親剛剛送她的羽花簪,死死地咬住嘴脣,拼命地,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黑衣人沉沉的目光,在院子裡掃視了一番,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蘇楹赤著腳走了出來,母親的傷口還在不斷地汩汩流著血,溫熱的液體融化了她身下的一大片雪,不斷地延伸,延伸,一直到她的腳邊,她勾了勾大腳趾,一片鮮紅。
紅得刺目,紅得她不得不思索,她沒有家了。
十二月,冰雪覆蓋了大片土地, 空曠的山谷中,掛著一彎淡淡的下弦月,蘇楹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她只記得,母親用盡最後的力氣,告訴她,快走。
可是,要去哪裡呢,她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的奔跑,直到再也沒有路。
眼前,即是萬丈懸崖,她試著探了探,大塊大塊的雪簌簌落了下去,落到了無盡的黑暗裡。
她單薄的衣衫,突然覺得有些冷,她多希望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浮生一夢,醒來後,雙親與家,都在。
然而,此刻,痛與冷都如此真實,她裹了裹衣衫,微閉雙目,再往前走一步,就解脫了。
***
蘇楹覺得自己飄飄揚揚地飛了起來,自己是死了嗎?為什麼感覺如此溫暖,她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輕薄瘦小的身軀蜷縮在一個男子溫暖的懷抱裡。
他是那樣好看,面如冠玉,眼落星辰,如墨的髮絲有幾縷落在她的肩頭。
他帶著她在空中輕點幾下,便落了地。
寒風凜冽,他脫下身上的灰色狐絨,披在了她身上,碩大寬厚的狐狸毛領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她鼻子一酸,眼淚便流了下來。
身旁的僕人上前道,“公子,不可……”
他微微皺了皺雙眉,那人便不再敢說話。
他於袖袍內伸出修長的手指,撥開她額頭蓬亂的頭髮,露出一張精緻清秀的臉龐。
一道血紅色的流雲箭,劃過暗夜,於空中砰然綻放出令人心悸的花朵。
他笑了笑,向她伸出了手,“你隨我走罷!”
她猶豫了片刻,鄭重地將手放在他寬大的手掌之上,彷彿在交託自己的命運。
後來,她才知道,這個男子的名字叫衛離墨,是當朝相國家的二公子。
她喚他衛哥哥,他叫她楹兒。
衛哥哥很是冷漠,大家都很怕他,但蘇楹知道,他是有溫度的。
他會教她寫字,畫畫,還會陪她看花燈,放風箏。
他會將府中遍種桃花,只因為,她喜歡。
他會在她癔症發作時,守在她身邊,任憑她咬破他的手臂。
饒是如此,她還是會想起那個雪夜的懷抱,她是那樣貪戀他的溫暖,多年以後,她才明白,後來發生的種種流徒,皆是命運之神對她今日不該妄動的貪念的詛咒。
她十八歲了,有了自己的心事。
衛哥哥大她十歲,六年來,一直未曾婚配,她覺得,也許他心裡是有她的,也許他是在等她長大。
***
高鳳燭,紅帳被,琴瑟和鳴,鳳冠霞帔,衛哥哥終於娶了親,新娘卻不是她。
那一夜,相國府燃起了無數盞七彩燈,光華溢彩,富麗堂皇,一派喜氣洋洋。
她佇立在洞房外,屋簷下,兩隻隨風搖曳的紅燈籠,在閃動的火燭下隱隱顯出模糊的“喜”字, 拜堂禮上隱約迴盪在耳邊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似一把利刃,穩準狠地刺入她的身體,尖銳的刺痛像湧泉噴薄,她終於無法支撐地倒了下去。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白色幔帳,淡金色流蘇,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桃花香,她的房間。
離墨的臉靜靜地在她眼前,閃爍的燭火映出他深海似的眼眸,一身大紅衣衫還未脫,紅的奪目的花紋,美的絕豔。
她怔怔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滴淚緩緩地流下,悄悄隱入了鬢髮間。
他曾經是她的信仰,她曾經一磚一瓦構築他們的城。
然而,他只是沉默,她抬手拉住他的衣袖,上好的蘇綢在她手中搓了又搓,“你若不愛我,為何要給我這樣的錯覺?”
“蘇楹,這是你的宿命。”他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她聽得不太真切。
紅色衣襟在她手中慢慢抽離,終於,留不住了。
她翻了一個身,抱緊了自己。
***
她一直明白,他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過去的幾年中,不過是她自己盲了心,一直在用想象中的愛情度日。
最後,夢醒了,她只能選擇做一個認真的過客,認認真真的在他的生命中路過。
無星月的夜,她收拾起一身疲憊,離開了他的府邸。
從此,四海漂泊,哪裡都是家,哪裡又都不是家。
她本已決心忘記,也許是命運使然,卻無意中遇到了昔日家中的老管家,提起當年舊事,老管家告訴她,蘇家滅門慘案,凶手就是衛離墨,他親眼所見,當日他和黑衣人在一起。
蘇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麼多年,她被感情迷失了心智,竟從未想過,堂堂相國家的公子,為何會恰好出現在那樣一個窮鄉僻壤。
***
衛國相府樓臺高聳,景緻別緻獨特,春末夏初,更是處處透著活力。
過了一個拱形花門,蘇楹便來到了她曾住了六年的房間,屋子裡滿是淡淡的桃花香,入眼處一副水墨山水屏風,後面黃梨雕花的大床。
時光荏苒,這裡一切都未曾變過,但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
就在方才,她趁相國夫人生日之際,混進府內,行刺離墨,未果,卻誤傷了已身懷有孕的離墨夫人,生日宴會亂作一團。
混亂中,離墨命人將她押到了這裡,門外數十個士兵把守。
她呆呆地坐在梨花木椅上,回想著方才的一切,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明明連一成把握都沒有,為什麼還要來?
從日暮到深夜,門嘎吱一聲開了,衛離墨一襲青色衣衫,趁著冰涼的月色,走了進來。
“她…..沒事吧?”蘇楹站起了身。
衛離墨臉色凝重,一步一步,將她逼到牆角,那雙眸子冷冽攝人,“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蘇楹倔強地直視著他,“報仇。“
“你知道了?”衛離墨皺眉道,
蘇楹冷哼一聲,“你做了,還不敢承認嗎?”
“我當年未殺你,已經是最大的慈悲。“衛離墨抬手扼住她的咽喉,一點一點在用力,聲音滿是絕望,“但是,你殺了我的孩子。”
巨大的力量使得蘇楹喘不過氣來,她開始劇烈地咳嗽,沙啞的聲音從她喉嚨裡發出,“衛離墨,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後悔,當年沒有一劍殺了我?“
他遲疑了一下,慢慢地鬆開了手,深邃的目光停在她倔強的臉上,好像要將她吞噬。半響,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俯下身子,狠狠地親吻她,那樣的粗暴,毫不留情地攻城掠地。
蘇楹拼命掙扎,但他的力氣太大,最後她放棄了。
她兩手攀著他的臂膀,指甲深深地扣進他的肉裡,兩行淚忽地掉了下來。
冰冷的,鹹鹹的,自己在做什麼?他後退了兩步,放開了她的脣。
她無力地倚在牆壁上,“衛離墨,我多少次幻想過和你在一起,但我沒有想到,是今天這樣的情景。“
他心中一動,終於再也隱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在懷裡,頭深深埋在她的脖頸,“你是前朝公主,你爹是前朝皇帝的弟弟,你本不姓蘇。“
蘇楹怔怔地站著,像個木偶,原來如此!啊,原來如此!
“我爹已經隱姓埋名,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楹兒,你可以恨我。“
蘇楹冷冷地推開他,“你要麼殺了我,要麼放我走。”
“我不會殺你。”
“但我會。“
***
荒郊,濃密的樹林,遮得住日光,藏得住人。
羊腸小道上,軲轆轆駛過一輛囚車,車上坐一名女子,她披散著頭髮,粗糙的繩子深深地嵌進她的肌膚,但她不在乎,作為籌碼,她心甘情願。
衛家有很多政敵,他們答應幫她,囚車周圍幾十個重兵把守,但她知道,真正厲害的,是隱藏在樹林裡,那幾個絕世高手。
衛家在朝廷盤根錯結,勢力太大,為了扳倒他,那些人也是煞費苦心。
但他真的會來嗎?
蘇楹沒有把握,他或許對她有一點愛,但她以為,這點愛,不足以令他涉險。
很快,她就知道,她的擔憂是多餘的。
因為衛離墨來了,而且是一個人,這麼多年,他永遠是那麼自負。自負到,不知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陷阱。
他一身玄色衣衫,還是那把熟悉的流雲劍,於刀槍殺伐聲中殺出一條血路,遠遠地向自己走來。
她想告訴他有埋伏,但那一身黑色衣衫,讓她一陣心悸,她嘴脣翕動了一下,停在嘴邊的話,便很沉默地停住了。
他利落地斬殺了最後兩名押囚人,揮劍劈開了囚車,伸手去解她身上的繩索。
蘇楹怔怔地問,“你為什麼要來?“
離墨拉住她的手,“快走。“
兩人攜手奔跑在小路上,背後突然射來幾支冷箭,他停下來揮舞手中的長劍,去抵擋那些箭。
一支箭擦破了蘇楹的胳膊,她不禁啊了一聲,離墨回頭望她,怔愣的一瞬,箭又鋪天蓋地射了過來。
他下意識用身體護住她,幾支箭齊齊射中他的身體,他停住了,用劍撐地,勉強支住自己的身體,片刻,他噴出了一口鮮血,終於支撐不住,跪在地上。
蘇楹撲過去,連忙扶住他,那支穿透他胸膛的箭頭,還滴滴答答著鮮紅的血。
“為什麼要穿黑色?”她喃喃道,自從六年前那個可怕夜晚,每每看見黑色衣衫,她就會癔症發作,他是知道的,後來,他從未穿過黑色,也不許府中其他人穿。
他臉色蒼白,聲音輕的好像隨時要斷掉,“我在守孝……出來的太匆忙,沒有來得及換……”
蘇楹淚如雨下,然而,衛離墨臉色愈發地蒼白。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胸口,顫聲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一個圈套?”
他虛弱地笑了笑,“如果我不來,他們會真的殺了你。”
她雙手扶住他的肩膀,拼命要拉起他,“你起來,我帶你回去,找郎中。“
可是他的身體沉沉的,她根本拉不動他。
“沒用的,”他抬起手,輕輕撫過她的臉頰,“答應我,要放下!”
蘇楹拼命地點了點頭,“我知道,衛離墨,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我不恨你了!”
衛離墨搖了搖頭,“愛恨都要放下,這樣你才會活得好。”
她搖頭,哽咽著,“若真能說放就放,你又何必要來?“
然而,衛離墨卻轟然倒在了她的懷裡,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緊緊抱著他,感受到他的身體正在一點一點變得冰涼,他身後,樹上的花開了,紅花落滿了地,一陣風吹過,鳥就開始叫了,樹就開始響了。
春天來了,衛離墨卻永遠離開了她。
她將他的屍身帶回他的府邸,一群人哭天抹淚地撲了過來,他的夫人撕扯著她的衣服和頭髮,情緒幾度失控,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搔破了耳膜,“我就說,他遲早會死在你這個女人手裡。”
衛母昏了過去,僕人們手忙腳亂地將她抬回房。
蘇楹搖搖晃晃地起身,向衙門走去。
她早就該死的,在樹林裡,她是打算要和他一起死的。
***
幾日後,她卻意外地從號稱地獄鬼府的衙門大牢裡,走了出來,接她的老管家告訴她,衛離墨的母親用衛家唯一的一道免死金牌救了她。
她跪在衛府大門前,一天一夜,幾乎暈死過去。
大雨滂沱中,才被人抬到了他的靈堂前。
衛母說不必謝她,不過是遵從離墨的遺願罷了。
衛母說不過是奉旨,殺了幾個前朝餘孽。
衛母說,衛家再也不欠她什麼了。
兜兜轉轉,她還是回到了原來的家,她終將在這裡開始和結束一生的故事,也許就像離墨說的,這是她的宿命,只是這宿命太重太沉,她累了,真的背不動了。
山谷空靈,巨大的山脈依舊逶迤壯闊,她赤著腳,撲面一陣風來,彷彿六年前大雪紛飛,懸崖止步。
小時候,她經常站在這裡,遙望天空,看那些最初的浮雲,在藍藍的天空上,投下沉重的影子,在高高的枯草上。
那時候,她很想知道,山那邊的天空是什麼樣子的。
現在,她終於明白,山外的天空外是更加荒涼的天空。
她雙手攏在嘴邊,用盡力氣,大聲喊道,“爹,娘,我想你們!”
“衛哥哥,我想你!”
她的聲音被沉沉埋入了回聲,耳邊只餘呼嘯的山風。
她臉上浮現一抹清麗的笑容,
她想起,衛哥哥伏在耳邊,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