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魚精的夜晚

通常情況下,黑魚精後半夜才出來。它化作一個結實的漢子,有著黝黑的皮膚,閃亮的胳膊。趁著夜色,它從扇子崖附近的海域探出頭來。波浪一下一下拍打著礁石,“嘩嘩”的聲響是從那裡發出來的。黑魚精上半身探出水面,在水中停了一會兒,眼見一些細碎的水珠從礁石上掉下來,匆匆的逃掉了。它挺身躍上礁石,又徑直從礁石上跳下來,直奔村子而去。
沒有人見過黑魚精的行走方式。有人說,它像人一樣邁著大步走,也有人說它懸在半空中向前飄動。為爭這件事,我爺爺和四爺還打過一架,他們是這兩種學說各自的代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在村前的大路邊,他倆打了個平手,誰也沒把誰放躺下,後來,兩種說法同時流傳下來,有的站在我爺爺一邊,也有的贊同我四爺,兩邊人數相當,很讓人頭疼。
黑魚精到了村口,先讓磨盤絆了個趔趄。哪家當天剛磨完蝦醬,磨盤卸下來刷洗乾淨,平鋪在地上晾著,為了控水,有一邊還墊了塊磚頭。磨盤早已晾乾,卻忘了收起來。漁村的夜晚來得太快了些,足以令人忘記很多事情。黑魚精把手探進磨眼,回手一帶,磨盤穩穩地落到磨臺上,沒有半點聲響。它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抬起頭時看到零星的燈光散落在村莊上空。許多人家都已經睡下了,沒睡的有十幾戶,他們家裡開了加工牡蠣的手工作坊,有的專門剝殼,有的專門熬油,其中就有我家。
母親把八仙桌挪到炕上,一盆冒尖的牡蠣擺在桌子中央,她盤腿坐在桌子前,腿上摞著那隻藍花的搪瓷盆。剝出牡蠣肉碼在碗裡,硬殼掉在搪瓷盆裡,叮噹作響。許多夜晚,叮噹的響聲和鐘擺的節奏重合,過了半天,鐘擺慢下來,而後又迎頭趕上來。在它們徹夜的追逐中,我眼皮發粘,打起了瞌睡。似睡非睡時,我看見了窗戶上的黑魚精。它的尾和胸鰭不住地擺動,它的擺動是那樣快,以至看不出它在動。
事實上,黑魚光臨窗戶的次數比月亮還要多。任它怎樣變化多端,月光下的影子依然是魚形,頭至尾佔了兩扇窗戶寬,渾身鱗片閃著月白的光,我蹬蹬母親,她抬頭看看,又低下頭,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又打起了瞌睡。
在月圓之夜,黑魚精浮出水面,漆黑的身體把閃著金光的水面劈開,粘稠的海水悄無聲息,黑魚遊過的痕跡經久不息,時光在這裡凝滯了,幾千年瞬息即逝。黑魚的眼睛裡閃著月光,不錯神地盯著我,此時,我坐在扇子崖上,朝下望去,黑魚黑色的脊背從水裡探出來,所有的光亮都被它深不見底的黑色吸去了,那黑色有特殊的力量,我不禁站起來,一個魚躍跳進海里,不偏不斜,正好跨在黑魚背上。黑魚騰空而去,載著我飛到了一座村莊,那裡有條白亮的河,從樹叢中流出來,斜刺裡穿過了古舊的村莊,暗夜裡的水汽越來越大,像一團白煙,不住地升騰,一浪高過一浪,黑魚精搖頭擺尾,嘎嘎地笑,像小孩子的笑聲一樣清亮。我一把沒攥住,頭朝下直栽下去,耳邊響起雷鳴般的風聲……
驀地坐起,全身已被汗水溼透,我還在炕上。黑魚精還在,像一張窗花貼在玻璃上,一動也不動,或許是睡著了。母親抄起一片牡蠣殼,直擲過去,玻璃一聲脆響,黑魚受到驚嚇,掉在地上,院子裡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撲起的塵土逐漸蓋住了窗戶上的星空。在煙塵背後,黑魚精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父親遵照村裡神漢的意見,在屋簷上掛了一小片倒三角形的魚網,有了這個,黑魚精就不敢上門了。後來,它真的沒有再來過,半島的家家戶戶,都掛起了漁網,蜘蛛一樣的漁網,掉在屋簷下,空空蕩蕩。再也沒有人提起黑魚,只有我,時時想念它碩大的鱗片,劇烈抖動的尾鰭。許多年了,我依然記得它離開時的狼狽。誰也不知道,那天我跟在它身後,它走到村口時,路邊的梧桐沙沙響,寬大的葉片像硬紙殼剪出的一樣,風吹過,呆頭呆腦的樹葉比木偶戲還要滑稽。它停下,側著頭朝上觀望了一會兒,然後消失在大道上。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面。
多年以後,我從城市歸來,於一個月圓之夜登上扇子崖,月光下的半島白茫茫一片,舉目望去,深不見底的夜空中佈滿了黑魚碩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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