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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過去快2個月,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段畫面。

6月,波蘭2019世青賽3、4名決賽,厄瓜多爾1比0勝意大利。看臺上觀眾原本就不多,頒獎儀式後更是空空蕩蕩。

領到獎牌的隊友們早已離開領獎臺,聚在場地中央慶祝。對厄瓜多爾足球來說,南美U20冠軍之後再贏得世青賽季軍,是個巨大榮譽。

有個身影靜悄悄地留在原地。這名球員坐在領獎臺的臺階上,目光呆滯。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手中拿著的是一枚FIFA頒發的世界大賽獎牌,又想起更多與獎牌無關的事情,低頭落淚,或許不想讓人看見,他拉起球衣矇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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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已過去快2個月,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段畫面。

6月,波蘭2019世青賽3、4名決賽,厄瓜多爾1比0勝意大利。看臺上觀眾原本就不多,頒獎儀式後更是空空蕩蕩。

領到獎牌的隊友們早已離開領獎臺,聚在場地中央慶祝。對厄瓜多爾足球來說,南美U20冠軍之後再贏得世青賽季軍,是個巨大榮譽。

有個身影靜悄悄地留在原地。這名球員坐在領獎臺的臺階上,目光呆滯。他似乎不太相信自己手中拿著的是一枚FIFA頒發的世界大賽獎牌,又想起更多與獎牌無關的事情,低頭落淚,或許不想讓人看見,他拉起球衣矇住了頭。

專欄 | 偌大的世界,我和誰共情?

如果不是高清攝像機記錄下了這一切,在稍後隊友們發現之前,沒有人會清楚地瞭解這個身著厄瓜多爾7號球衣的小夥子經歷了怎樣的心理激動。

他叫若埃爾·埃斯圖皮尼安,來自厄瓜多爾聯賽球隊穆蘇克魯納。能進入這支小球隊,同樣是他努力多年的結果,之前他已輾轉多傢俱樂部青年隊,終於在離首都基多150公里的這家球隊找到為一線隊出場的機會。

世青賽對大多數厄瓜多爾小孩來說,意味著第一次來到歐洲,孩子們也因此開了眼界。20歲的若埃爾從不貪戀風景,他的心緒一次次地回到老家埃斯梅拉爾達斯。那是厄瓜多爾的一個靠海城市,沒有海景,從有記憶開始,他就知道海水是被煉油廠的排汙口搞變色的。

約埃爾成長的“馬島”街區,裝載著他生命中最珍惜的親親。他在這裡的業餘俱樂部開始踢球,父親在老房子牆壁上拴了一根晾衣繩,上面掛著他和哥哥弟弟們從小到大踢球贏得過的幾十面獎牌。

現在,父親可以把這面獎牌也掛到繩子上了。

“那一刻,我腦海裡閃過的都是童年的記憶,所有艱難的時刻,我克服了過來,現在我終於知道這一切不是夢”,約埃爾說,“我只有1歲的時候,媽媽就去世了。爸爸給我們幾個小孩又當爹又當媽。”

約埃爾有4個兄弟和1個姐姐。8年前,姐姐吉賽拉突發心臟病去世,和媽媽去世不同,這一次,約埃爾親眼目睹了,“她感到不舒服,我們送她去醫院,但也沒救回來。”

“這枚獎牌,我要獻給3個人。媽媽和姐姐沒有看到我們的勝利,但她們一定在天上慶祝,給我繼續前進的力量。爸爸一輩子沒有固定的工作,每天都在為生計奔忙,但從來沒有讓我們餓過肚子。我一直記得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仍然支持我去訓練。”

“我小時候常常對自己許諾,有一天一定要報答爸爸。所以,趕在父親節之前,把這枚獎牌獻給爸爸,對於我意味著太多太多。但這是一個開始,我希望能掙到足夠的錢,幫爸爸開個店鋪,這樣他就不用每天再東奔西走去找活幹。”

02

世青賽原本就不受媒體重視,更何況第三名球隊的一個替補球員。

意外在厄瓜多爾報紙上讀到這個故事,再從網絡上看到那段畫面,之後我好幾次搜索約埃爾回老家和父親重聚的消息。

在Youtube上,真的找到了一段當地電視臺拍攝的新聞。

那條街,讓我不可避免地想起幼時四川老家縣城。擁擠在一起的兩層自建小樓,電線和廣告繩子在街道中忙碌雜亂地穿梭,就像在說,這裡很窮,但也很熱鬧。

父親卡洛斯在家門口等他,身穿約埃爾的7號厄瓜多爾球衣。

埃斯梅拉爾達斯是個外觀破爛的城市,卻有著豐富的歌舞傳統,人們喜歡笑,喜歡舞蹈。父親卡洛斯很窮,但他一直試圖讓孩子們儘可能享受到激情和快樂,5個小孩去踢球他都支持。

最後只有約埃爾一人踢上了職業足球,而且是在一次次被淘汰以後。過去拋棄過他的青訓隊教練,曾斷言約埃爾沒有能力進入職業俱樂部一線隊。

父子兩人相見,沒有淚水,只有開心的笑和擁抱。

這或許是我能夠期待的最完美結局——生活已太艱辛和沉重,足球帶來的饋贈,最好莫過於開心一笑。

03

作為足球記者,我時常在思考一個問題,足球給人帶來的真實快樂到底是什麼?

或者,作為足球記者,我們從何去書寫足球真實的快樂?

在很早以前的專欄裡,我講述過一個觀點:足球首先且歸根結底是一項社會工程,而非民族事業,更不是國家大計。

很多南美窮國能夠成為足球強國,恰恰在於他們的基層社會組織是有效的,可以廣泛地顧及到普通人——國家雖窮,約埃爾家裡歲窮,他和很多小孩一樣可以接受正規的足球培訓,從小參加各種賽事,不必擔心足球學校學費昂貴,或是參加比賽需要報名費。

作為記者,我喜歡閱讀南美的足球報道,關注像約埃爾和他的父親這樣的故事,並不因為我需要去消費貧窮、尋覓展示自己同情心的機會。我只是很高興地看到,足球是一種奇妙的運動,它可以在這個金錢充斥的世界裡提供一個特例,讓幾近一無所有的小孩突然就站上世界的舞臺。

在真正的足球強國,不管是德國、法國、西班牙、意大利,還是巴西、阿根廷,你永遠無法看到關於足球的“宏大敘事”,那種把體育成就和國家國運國勢捆綁在一起的話題找不到生根發芽的地方,豐富的只有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和他們的點點滴滴。

熱愛宏大敘事的是中國媒體,但並不都是因為足球記者造成的。足球這個熱點,被不是真正愛球懂球的媒體人蹭到,往往會蹭得格外腥臊。例如,我曾看過中國一位著名電視主持人講述自己為什麼深愛阿根廷,其中一個理由是:阿根廷人“很愛國”。

作為一個不懂西班牙語、一輩子沒有閱讀過南美報紙、靠嘴皮吃飯的中文主持人,他當然不明白,南美人說的“國”和亞洲國家的“國”是徹底不同的兩回事。

對於南美人,“國”的認同不是民族自我崇拜,不是對權勢的推崇。他們談到“國”,指的是“人”——太多南美普通人日子過得很艱辛,球員又大多來自社會中下層,他們身上肩負著和約埃爾對自己父親一樣的“情義擔子”,要用賽場上的成就去換取民眾的開心——勝利無法讓一個窮國變成富國,無從為其“振奮國威”,卻可以讓被生活種種折騰的普通人暫時忘記自己國家的現狀,一起享受這來自不易的激情——這是南美足球愛國主義的精髓。

對於阿根廷人來說,1978年冠軍是阿根廷軍政府策劃的一次宏大敘事,對於普通的阿根廷民眾,卻是榮譽與恥辱交加的煎熬與痛苦。當時阿根廷人正生活在巨大的恐懼和痛苦中,上萬名異議人士被軍政權祕密捕殺,史稱“骯髒戰爭”。直到今天,那屆世界盃是否應該慶祝,仍是一個爭議話題。

1978年奪冠的前提是一場公開的假球,阿根廷憑藉6比0大勝祕魯憑藉淨勝球淘汰同組球隊巴西——有一首在阿根廷家喻戶曉的愛國歌曲《阿根廷在勃起》就以慶祝的口吻嘲諷這場勝利。

過去之前我也舉過這位主持人的例子,倒不是我認為很有必要去批判他的誤解,他是屬於早該被淘汰卻仍在吃老本的上一代人。我只是想指出,在足球世界裡,因為“阿根廷人愛國”就喜歡阿根廷,是一種愚昧無知的共情。

除了一起為梅西、為C羅、為巴薩、為利物浦歡呼,足球世界裡最純粹的共情又是什麼?

我想說,約埃爾和父親的擁抱,很引發我的共情,因為少年時代的我也是在父親的鼓勵下好好享受過足球的激情。因扎吉說,他30多歲時仍能感覺到兒童時代追逐一個皮球的快樂,這話也引發我的共情,因為這是足球所包含的最真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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