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晉國、夫差、勾踐皆入其彀,子貢的外交藝術

前文中,我們講述了孔子的“音樂學堂”,師徒數人在課堂上大談理想,孔子對學生們的理想也一一做了點評。那麼按道理說,本期應當為大家分享孔門諸賢,但是呢,搏鷹人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把子貢的外交事蹟單列出來說說。

在《仲尼弟子列傳》當中,史公濃墨重彩的記述了事跡見於先秦古籍的孔門弟子35人;又記述了只載於《孔子家語》而不見於其他書傳典籍的弟子42人。而本傳當中,子貢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之事,所佔篇幅最大,佔到全傳篇幅三分之一以上。

齊國、晉國、夫差、勾踐皆入其彀,子貢的外交藝術

史記

當然了,史公在《仲尼弟子列傳》當中繪聲繪色的描寫的子貢說田常、以及後來一系列外交活動,在後世多所存疑。

一來是質疑這些外交活動所引起的一系列戰爭的起因,如蘇轍《古史》曰:“齊之伐魯,本於悼公之怒季姬,而非陳恆(即田常);吳之伐齊,本怒悼公之反覆,而非子貢。”這一系列戰爭大致在《左傳》當中皆有所記。其起因自是與史公不一。

二來是質疑史公這段描述本身。史公推崇子貢最盛後人皆知,然而在此段描述當中,子貢的言行已經不像儒生,更像如蘇秦、張儀之類的縱橫家。猶如鬼谷門徒。執此見者,如樑玉繩《史記志疑》曰:“子貢說齊、晉、吳、越一節,《家語·屈節》、《越絕·陳恆傳》、《吳越春秋·夫差內傳》並載之,昔賢歷辨其謬。傾人之邦以存宗國,何以為孔子?縱橫捭闔不顧義理,何以為子貢?”

齊國、晉國、夫差、勾踐皆入其彀,子貢的外交藝術

質疑之論大致如此,而筆者仍然將此段取出獨為一章,實在是這段外交謀略、縱橫捭闔十分精彩,閒話少敘,我們就來看看這段故(注:以下敘述皆以仲尼弟子列傳所記為準):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我們知道,齊國的歷史分為兩個階段,周初分封之齊國,乃是封姜尚於齊,是為姜齊

田完者,本是陳國公族,到了陳宣公時,由於宣公有寵姬一人,生子媯款,愛屋及烏,就想廢掉太子禦寇,立寵姬之子。禦寇與田完交情匪淺,陳宣公就認為二人必有密謀,遂殺禦寇。而媯完(即田完)知禦寇被殺,恐其禍及身,於是出奔之齊。

此時的齊國國君,乃是春秋首霸齊桓公。見田完至齊,便以田完為齊國“工正”。齊大夫齊懿仲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田完,自此田氏在齊國立足。

幾代之後,田氏傳至田釐子(田乞)。以小鬥收稅,大斗貸糧之法籠絡民心。百姓多歸之,所以田氏的勢力越來越大,數代之後,最終成功奪權。

而《仲尼弟子列傳》當中的田常,就是田釐子之子,是為田成子。田常要在齊國發展勢力,抑制高、國、鮑、晏等齊國大貴族,於是就調派這四家大貴族的兵馬準備攻打魯國。孔子聞之,對眾門徒說:“夫魯,墳墓所處,父母之國,國危如此,二三子何為莫出?”

既然老師要救魯,眾門徒紛紛欲挺身而出。開始是子路,然而“孔子止之”,不讓他去。然後是子張、子石,“孔子弗許”。最後是子貢,結果“孔子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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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第一個回合拉開序幕——子貢說田常:

子貢到齊國後,對田常說:您攻打魯國實在是不明智。魯國是什麼國家?難伐之國。為什麼難伐?

子貢給出瞭如下解釋:

魯國的城牆又薄又矮,護城河又窄又淺,國君愚昧不仁,大臣虛偽無用,百姓又討厭打仗。(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愚而不仁,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又惡甲兵之事,此不可與戰。

既然魯國不可伐,那麼應該打誰?吳國。(此時的吳國國君乃是夫差,春秋一霸)

吳國城牆又高又厚,護城河又寬又深,糧械足備,人才濟濟,守備的大臣精明強幹。這樣的國家最容易攻打。(城高以厚,池廣以深,甲堅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兵盡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

這樣的說辭是不是令大家不明就裡,一頭霧水?

實際上,這是一個動機問題。

齊國、晉國、夫差、勾踐皆入其彀,子貢的外交藝術

前文說過,田常為什麼要伐魯?根本原因在於削弱高、國、鮑、宴四家,所徵調的兵馬,也大都是四家的兵馬。子貢如此說,也正是看準了田常的用心。既然你打算消耗四家的實力,抬高自身的地位,那就不能攻打像魯國這樣的小弱之國。正如子貢對田常所言“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伐弱。今君憂在內。”所以對田常來說,伐魯不如伐吳,原因有二:

一者魯國易攻,但破魯之後,四家各有戰功,各蒙其利,而田常自己,卻未必能得到什麼好處。因為兵馬是四家的兵馬。

二者即便伐吳不勝,那也對你田常有好處,四家兵馬死在國外,削奪其勢。從此齊國大夫田氏獨大。

於是第一回合結束,田常心服口服。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兵馬已與魯國交戰,此時舍魯伐吳,那不是自承陰謀了?豈不招致大臣懷疑,百姓唾罵,君上不信?

子貢說好辦,我去見吳王,讓吳王發兵攻齊,你率兵與吳王交戰即可。

於是第二回合開始——子貢說吳王:

吳王為人如何?凶猛殘暴,且素有王霸之志。(吳王為人猛暴,群臣不堪;國家弊以數戰,士卒弗忍)

齊國、晉國、夫差、勾踐皆入其彀,子貢的外交藝術

於是子貢對症下藥,對吳王說:”欲成王業的人,不能坐視小國被滅;欲成霸業的人,不能坐視對手坐大。“(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強敵

給出前提之後子貢開始分析當下形勢:“齊國本是萬乘大國,現在又欲滅魯以強,這正是大王您的勁敵,不可不防。而且救助魯國能使吳國揚名天下,攻打齊國又能使吳國得到大利。大王如果攻打齊國,名實兼得,以救魯之名而削弱齊國,這正是王霸之業。“(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以撫泗上諸侯,誅暴齊以服強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

但是吳王也有吳王的顧慮,對子貢說:”您說的都很對,但是我原來跟越國打仗,搞得越國很慘,越王勾踐處心積慮,時時刻刻都想報仇。等我打了越國,我就聽從您的建議去打齊國。“

子貢說:”等大王打完越國,那魯國早就被齊國滅了。您追求的不就是存亡繼絕的名聲嗎?放著暴齊不打去打什麼越國,這名聲叫做以大欺小,不是勇者所為,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如果您給越國留條活路,不是更能顯出您仁義的名聲嗎?“

可是後院之火也不得不防,於是子貢又對吳王說:”大王要是真的擔心越國,那就派我去見越王,讓他出兵跟著您一起伐齊。這樣既避免了越國抄您後路,又能讓您壯大聲勢與齊晉爭霸,何樂不為?“

吳王本是求名之人,於是一拍即合,子貢出使越國。

這就是第三回合——子貢說越王:

勾踐是什麼心態?眾所周知,臥薪嚐膽。恨夫差已經恨到了骨子裡。

齊國、晉國、夫差、勾踐皆入其彀,子貢的外交藝術

於是子貢給越王下的第一劑藥,就是因勢利導,讓原本就恨夫差的勾踐恨到牙根癢。

子貢說:”我勸吳王去打齊國,他卻告訴我還要再打一次越國才肯去。如果夫差真的來了,您的越國就亡了。”

勾踐立即表態:“我恨吳王已經恨的日夜焦脣乾舌,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跟夫差同歸於盡。“(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困於會稽,痛入於骨髓,日夜焦脣乾舌,徒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願也。

子貢就給越王出主意:”吳國雖強,但吳王為人凶猛殘暴,實際是外強中乾。大王現在應該卑辭厚幣以順其意,攛掇吳王去打齊國。如果他打不贏,那不是您的福氣嗎?如果他打贏了,按他的心性,一定再接再厲跟晉國爭霸,我現在去見晉國國君,讓他跟您一起夾攻吳國。這樣一來,吳國必滅!“

勾踐聽了非常高興,立即照辦。

於是派越大夫文種見吳王,叩頭上言:“東海役臣孤勾踐使者種,敢修下吏問於左右。今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強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士卒三千人,孤請自披堅執銳,以先受矢石。因越賤臣種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領,斧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

頭也磕了,話也說了。於是夫差問子貢:“越王要自己跟我去打齊國,可以嗎?”

子貢說:“您徵調人家的士兵,又讓人家的國君給您做先鋒,這是不義之名。您收下他的禮物財寶,同意他調兵相從,推辭他的國君也就是了。”

吳王這時對子貢實際上已經相當信任了,子貢說什麼就是什麼。

最後一個回合——子貢說晉君:

這個就比較簡單了,因為該辦的事情在田常、夫差、勾踐那裡已經辦的差不多了,晉國,實際上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子貢對晉國國君說:“齊國和吳國就要打仗了,如果吳國打不贏齊國,那麼越國一定抄吳國後路;如果吳國打贏了齊國,那麼下一步肯定是攻晉。”

晉國國君大為恐慌,問了一句劉邦最愛說的話:“為之奈何?”(那怎麼辦)

子貢說:“厲兵秣馬,等著他來!”

四個回合的遊說到此圓滿結束。

戰爭的結果如下:

吳王與田常在艾陵打了一仗,大敗齊師。果然加兵於晉,吳晉爭強。晉人又大敗吳軍。越王突然發難,渡江伐吳,吳王回救,但是兵疲師老,三戰三敗。最終的結果,夫差身死國破,越國東向而霸。

太史公是這麼說的:“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

故事講完了,不論真偽,不可否認的是,這段縱橫捭闔實在是精彩。有人說,這些事情,都是春秋末期的縱橫家所為,假託子貢之名,搏鷹人才疏學淺,不敢議其是非。

搏鷹人看到的,田常求利,夫差求名,而勾踐處心積慮欲報大仇。最終才造成了這一系列連環反應。所謂縱橫者,揣之摩之,推之順之,因勢利導,對症下藥。實為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