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低級趣味的5種病徵及其療治

朱光潛 藝術 動物 柏拉圖 文化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2018-12-17


朱光潛:低級趣味的5種病徵及其療治

作者:朱光潛(1897年-1986年),北京大學教授,現當代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來源:本文原載於朱光潛著《談文學》

導讀:文脈關乎國運,文藝化育人心。站在價值多元和技術橫流的時代窗口,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文藝?朱光潛先生認為,文藝的第一要事是養成高尚純正的趣味,一個人如果入手就養成低級趣味,愈向前走就離文藝的坦途大道愈遠。他深刻分析了文學創作中低級趣味的5種表現及成因,指出要提升文藝的志趣,唯一的辦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藝傑作,在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無奇的東西玩味出隱藏的妙蘊來,然後拿“通俗”的作品來比較,自然會見出優劣。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文藝的功用在表現作者的情感思想,傳達於讀者,使讀者由領會而感動。就作者說,他有兩重自然的急迫需要。第一是表現。情感思想是生機,自然需要宣洩,宣洩才暢通愉快,不宣洩即抑鬱苦悶。所以文藝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個作家如果無絕對的必要,他最好是守緘默;得已而不已,勉強找話來說,他的動機就不純正,源頭就不充實,態度就不誠懇,作品也就不會有很大的藝術價值。其次是傳達的需要。人是社會動物,需要同情,自己愈珍視的精神價值愈熱烈地渴望有人能分享。一個作者肯以深心的祕蘊交付給讀者,就顯得他對讀者有極深的同情,同時也需要讀者的同情報答。所以他的態度必須是誠懇的,嚴肅而又親切的。如果一個作家在內心上並無這種同情,只是要向讀者博取一點版稅或是虛聲,為達到這種不很光明的目的,就不惜擇不很光明的手段,逢迎讀者,欺騙讀者,那也就決說不上文藝。

在事實上,文藝成為一種職業以後,這兩種毛病,這表現與傳達兩種急迫需要的缺乏,都很普遍。作者對自己不忠實,對讀者不忠實,如何能對藝術忠實呢?這是作者態度上的基本錯誤,許多低級趣味的表現都從此起。

第一是無病呻吟,裝腔作勢

文藝必出於至性深情,誰也知道。但是沒有至性深情的人也常有出產作品的引誘,於是就只有裝腔作勢,或是取淺薄俗濫的情調加以過分的誇張。最壞的當然是裝腔作勢,心裡沒有那種感觸,卻裝著有那種感觸。滿腔塵勞俗慮,偏學陶謝恣情山水,冒充風雅;色情的追逐者實際只要滿足生理的自然需要,卻跟著浪漫詩人謳歌戀愛聖潔至上;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行徑近於市儈土紳,卻詛咒社會黑暗,談一點主義,喊幾聲口號,居然像一個革命家。如此等類,數不勝數,沐猴而冠,人不像人。

此外有班人自以為有的是情感,無論它怎麼樣淺薄俗濫,都把它和盤托出,儘量加以渲染誇張。這可以說是“洩氣主義”。人非木石,誰對於人事物態的變化沒有一點小感觸?春天來了,萬物欣欣向榮,心裡不免起一陣欣喜或一點留戀;秋天來了,生趣逐漸蕭索,回想自家身世,多少有一點遲暮之感;清風明月不免擾動閨思,古樹暮鴉不免令人暗傷羈旅;自已估定的身價沒有得到社會的重視,就覺得懷才莫展,牢騷抑鬱;喝了幾杯老酒,心血來潮,彷彿自己有一副蓋世英雄的氣概,倘若有一兩位“知己”,披肝瀝膽,互相推許,於是感激圖報的“義氣”就湧上來了。這一切本來都是人情之常,但是人情之常中正有許多荒唐妄誕,酸氣濫調,除掉當作喜劇的穿插外,用不著大吹大擂。不幸許多作家終生在這些淺薄俗濫的情調中討生活,像醉漢囈語,就把這些淺薄俗濫的情調傾瀉到他們所謂“作品”裡去。“一把幸酸淚”卻是“滿紙荒唐言”。

這種“洩氣主義”有它的悠久的歷史傳統。中國自古有所謂“騷人墨客”,徜徉詩酒,嗟嘆生平,看他們那樣“狂歌當泣”的神情,竟似胸中真有銷不盡的悶愁,澆不平的塊壘。至於一般士女的理想向來是才子佳人,而才子佳人的唯一的身份證是“善病工愁”,“吟風弄月”。在歐洲,與浪漫主義結緣最深的“感傷主義”(sentimentalism)事實上也還是一種“洩氣主義”。詩人們都自以為是誤落人寰的天仙,理想留在雲端,雙腳陷在泥淖,不能自拔,怨天尤人,彷彿以為不帶這麼一點感傷色彩,就顯不出他們的高貴的身份。拜倫的那一身刺眼的服裝,那一副憔悴行吟、長吁短嘆的神情,在當時迷醉了幾多西方的佳人才子!時代過了,我們冷眼看他一看,他那一副挺得筆直,做姿勢讓人畫像的樣子是多麼滑稽可笑!

我們在這新舊交替之際,還有許多人一方面承繼著固有的騷人墨客和才子佳人的傳統,一方面又染著西方浪漫主義的比較粗陋一面的色彩,滿紙痛哭流淚,骨子裡實在沒有什麼親切深摯的情感。這種作品,像柏拉圖老早就已經看到的,可以逢迎人類愛找情感刺激的弱點,常特別受讀者歡迎。這種趣味是低級的,因為它是頹廢的,不健康的,而且是不藝術的。

其次是憨皮臭臉,油腔滑調

取這種態度的作者大半拿文藝來逢場作戲,援“幽默”作護身符。本來文藝的起源近於遊戲,都是在人生世相的新鮮有趣上面玩索流連,都是人類在精力富裕生氣洋溢時所發的自由活動,所以文藝都離不開幾分幽默。我們須承認幽默對於文藝的重要,同時也要指出幽默是極不容易的事。幽默有種種程度上的分別。說高一點,莊子、司馬遷、陶潛、杜甫一班大作家有他們的幽默;說低一點,說相聲、玩雜耍、村戲打諢、市井流氓鬥脣舌、報屁股上的餘興之類玩意也有他們的幽默。

幽默之中有一個極微妙的分寸,失去這個分寸就落到下流輕薄。大約在第一流作品中,高度的幽默和高度的嚴肅常化成一片,一譏一笑,除掉助興和打動風趣以外,還有一點深刻雋永的意味,不但可耐人尋思,還可激動情感,笑中有淚,譏諷中有同情。許多大詩人、悲劇家、喜劇家和小說家常有這副本領。不過這種幽默往往需要相當的修養才能領會欣賞,一般人大半隻會欣賞說相聲、唱雙簧、村戲打諢、流氓顯俏皮勁那一類的幽默。他們在實際人生中歡喜這些玩意,在文藝作品中也還是要求這些玩意。有些作家為要逢迎這種低級趣味,不惜自居小丑,以謔浪笑傲為能事。前些時候有所謂“幽默小品”借幾種流行的刊物轟動了一時,一般男女老少都買它,讀它,羨慕它,模仿它。一直到現在,它的影響還很大。

第三是搖旗吶喊,黨同伐異

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藝上只有美醜。我們的去取好惡應該只有這一個標準。如果在文藝方面,我們有敵友的分別,凡是對文藝持嚴肅純正的態度而確有成就者都應該是朋友,凡是利用文藝作其他企圖而作品表現低級趣味者都應該是仇敵。至於一個作者在學術、政治、宗教、區域、社會地位各方面是否和我相同,甚至於他和我是否在私人方面有恩怨關係,一律都在不應過問之列。

文藝是創造的,各人貴有獨到,所以人與人在文藝上不同,比較在政治上或宗教上不同應該還要多些。某一地某一時的文藝,不同愈多,它的活力也就愈廣。當然,每一時一地的作家傾向常有相近的,本著同聲相應的原則,聚集在一起成為一種派別,這是歷史上常有的事而且本身也不是壞事。不過模仿江湖幫客結義的辦法,立起一個寨主,樹起一面旗幟,招徒聚眾,搖旗吶喊,自壯聲勢,逼得過路來往人等都來“落草”歸化,敢有別樹一幟的就興師動眾,殺將過去,這種辦法於己於人都無好處,於文藝更無好處。

我們毋庸諱言,這種江湖幫客的惡習在我們的文藝界似仍猖獗。文藝界也有一班野心政客,要霸佔江山,壟斷顧客,爭竊宗主,靦顏以“提攜新進作家”自命,招收徒弟,一有了“群眾”,就像王麻兒賣膏藥,沿途號喊“只此一家,謹防假冒”,至於自己的膏藥是“萬寶靈應”,那更不用說了。他們一方面既虛張自己的聲勢,寫成一部作品便大吹大擂地聲張出去;一方面又要殺他人的威風,遇到一個不在自己旗幟之下的作品,便把它扯得稀爛,斷章取義把它指摘得體無完膚,最優待的辦法也只是予以冷酷的忽視。

這種“策略”並不限於某一派人。文言作者與白話作者相待如此,白話作者中種種派別互相對待也是如此。可憐許多天真的讀者經不起這種吶喊嘲罵的暗示,深入彀中而不知,不由自主地養成一些偏見,是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好的,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壞的,在閱讀與領會之前便已註定了作品的價值。拿“低級趣味”來形容他們,恐怕還太輕了吧。

第四是道學冬烘,說教勸善

在這裡我們將要談的倒不是有意作宣傳的作品,而是從狹義的道德觀點來看作品中人物情境這個普遍的心理習慣。文藝要忠實地表現人生,人生原有善惡媸妍幸運災禍各方面。我們的道德意識天然地叫我們歡喜善的,美的,幸運的,歡樂的一方面,而厭惡惡的,醜的,災禍的,悲慘的一方面。但是文藝看人生,如阿諾德所說的,須是“鎮定的而且全面的”(Look on life steadily and as a whole),就不應單著眼到光明而閃避黑暗。站在高一層去看,相反的往往適以相成,造成人生世相的偉大莊嚴,一般人卻不容易站在高一層去看,在實際人生中儘管有缺陷,在文藝中他們卻希望這種缺陷能得到彌補。

莎士比亞寫《李爾王》,讓一個最孝順最純潔的女子在結局時遭遇慘死。約翰遜說他不能把這部悲劇看到終局,因為收場太慘。十八世紀中這部悲劇出現於舞臺,收場完全改過。孝女不但沒有死而且和一位忠臣結了婚。我們中國的《紅樓夢》沒有賈寶玉和林黛玉大團圓,許多人也引為憾事,所以有《續紅樓夢》來彌補這個缺陷。《西廂記》本來讓鶯鶯改嫁鄭恆,《錦西廂》卻改成嫁鄭恆的是紅娘,鶯鶯終於歸了張珙。

諸如此類的實例很多,都足以證明許多人把“道德的同情”代替“美感的同情”。這分別在那裡呢?比如說一個戲子演曹操,扮那副老奸巨滑的樣子,維妙維肖,觀眾中有一位木匠手頭恰提著一把斧子,不禁義憤填膺,奔上戲臺去把演曹操的那人的頭砍下。這位木匠就是用“道德的同情”來應付戲中人物;如果他用“美感的同情”,扮曹操愈像,他就應該愈高興,愈喝彩叫好。懂得這個分別,我們再去看看一般人是用哪一種同情去讀小說戲劇呢?看武松殺嫂,大家感覺得痛快,金聖嘆會高叫“浮一大白”;看晴雯奄奄待斃,許多少爺小姐流了許多眼淚。他們要“善惡報應,因果昭彰”,要“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要替不幸運的打抱不平。從道德的觀點看,他們的義氣原可欽佩;從藝術的觀點看,他們的頭腦和《太上感應篇》、《陰騭勸世文》諸書作者的是一樣有些道學冬烘氣,都不免有低級趣味在作祟。

第五是塗脂抹粉,賣弄風姿

文藝是一種表現而不是一種賣弄。表現的理想是文情並茂,“充實而有光輝”,雖經苦心雕琢,卻是天衣無縫,自然熨貼,不現勉強作為痕跡。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像一個大家閨秀,引人注目而卻不招邀人注目,舉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貞靜幽閒,有她的高貴的身份。藝術和人一樣,有它的品格,我們常說某種藝術品高,某種藝術品低,品的高低固然可以在多方面見出,最重要的仍在作者的態度。品高的是誠於中,形於外,表裡如一的高華完美。品低的是內不充實而外求光輝,存心賣弄,像小家娼婦塗脂抹粉,招搖過市,眉挑目送的樣子。

文藝的賣弄有種種方式。最普遍的是賣弄詞藻,只顧堆砌漂亮的字眼,顯得花枝招展,絢爛奪目,不管它對於思想情感是否有絕對的必要。從前駢儷文犯這毛病的最多,現在新進作家也有時不免。

其次是賣弄學識。文藝作者不能沒有學識,但是他的學識須如鹽溶解在水裡,嘗得出味,指不出形狀。有時飽學的作者無心中在作品中流露學識,我們尚不免有“學問汩沒性靈”之感,至於有意要賣弄學識,如暴發戶對人誇數家珍,在尋常人如此已足見趣味低劣,在文藝作品中如此更不免令人作嘔了。過去中國文人犯這病的最多,在詩中用僻典,談哲理,寫古字,都是最顯著的例。新文學作家常愛把自己知道比較清楚的材料不分皁白地和盤托出,不管它是否對於表現情調、描寫人物或是點明故事為絕對必需,寫農村就把農村所有的東西都擺進去,寫官場也就把官場所有的奇形怪狀都擺進去,有如雜貨店,七零八落的貨物亂堆在一起,沒有一點整一性,連比較著名的作品如賽珍珠的《大地》,吳趼人的《二十年來目睹之怪現狀》之類均不免此病,這也還是賣弄學識。

第三是賣弄才氣。文藝作者固不能沒有才氣,但是逞才使氣,存心炫耀,仍是趣味低劣。像英國哲學家休謨和法國詩人魏爾蘭所一再指示的,文學不應只有“雄辯”(eloquence),而且帶不得雄辯的色彩。“雄辯”是以口舌爭勝,說話的人要顯出他聰明,要博得群眾的羨慕,要講究話的“效果”,要拿出一副可以鎮壓人說服人的本領給人看,免不掉許多裝模作樣,愈顯得出才氣愈易成功。但是這種浮淺的炫耀對於文學作品卻是大汙點。一般文學作者愈有才氣,也就愈難避免炫耀雄辯的毛病。從前文人誇口下筆萬言,倚馬可待,文成一字不易,做詩押險韻,和韻的詩一做就是幾十首,用堂皇鏗鏘的字面,戲劇式表情的語調,浩浩蕩蕩,一瀉直下,乍聽似可喜,細玩無餘味,這些都是賣弄才氣,用雄辯術於文學。愛好這一類的作品在趣味上仍不很高。

文藝趣味上的毛病是數不盡的,以上只是舉其犖犖大者。其中有些比較嚴重,有些比較輕微,但在一般初學者中都極普遍。許多讀者聽到我這番話,發現他們平時所沾沾自喜的都被我看成低級趣味,不免怪我太嚴格苛求,太偏狹。這事不能以口舌爭,我只能說:一個從事文學者如果入手就養成低級趣味,愈向前走就離文學的坦途大道愈遠。我認為文學教育第一件要事是養成高尚純正的趣味,這沒有捷徑,唯一的辦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藝傑作,在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無奇的東西玩味出隱藏的妙蘊來,然後拿“通俗”的作品來比較,自然會見出優劣。優劣都由比較得來,一生都在喝壞酒,不會覺得酒的壞,喝過一些好酒以後,壞酒一進口就不對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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