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sì）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tú）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01
你如何選擇你的生活？
《秋水》應該是一篇莊子的學生記載的內容。今日我們講到的又是一篇莊子的學生記載的，說莊子如何了得的故事。我相信，莊子自己可能很不好意思去寫這樣的故事吧。
但是，也許真的是他寫的。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說的是，有一次莊子在河邊釣魚，楚王派了兩個大臣，前往他的身邊，很恭敬地對他說：“先生啊，我們大王希望把國土裡面的事務來交給你，你受累了。”
古時候的人，互相之間有一種下意識的禮貌，比如，明明是給你官做，還說請你受個累。明明兩個國家要打仗，這個皇帝會發一封信給另外一個皇帝，說我希望找個時間和你一起，會獵於中原——我們一起到中原打個獵吧。哪裡是打獵，是打人獵，就是我把你的士兵當獵物打，你也把我的士兵當獵物打。但是，他會用“會獵”這種詞來彰顯一種隱含，這些細節都代表了中國古人的優雅。
當然，我們也可以看到莊子的拒絕。莊子舉了一個例子，說：“我聽說，楚國曾經有一隻很大的神龜，死的時候已經有三千歲了，大王用很高級的絲綢把它包好之後，恭恭敬敬地藏在廟堂之上。”
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對於一隻烏龜來說，它是寧願自己死後，重於泰山，被很漂亮的絲綢包裹起來，供奉在很昂貴的地方，還是願意活著，在汙濁的泥中拖著尾巴？這句話用現代的流行語言表達出來就是：你寧願要高貴地死，還是要卑賤地活？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故事，講的是如何看待生命價值的問題。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什麼呢？尊貴的、奉在廟堂之上的壯烈，還是在汙泥之中苟且地活著？你可以想象出來那種很生動的樣子。
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曳尾於塗”中的“塗”是指灘塗爛泥。“曳尾”，就是指拖著尾巴在灘塗當中。
於是，楚王的兩個使者說：“我寧可活著，拖著尾巴在灘塗爛泥當中。”莊子說：“嗯，我也是這樣。”
這段表述很容易引發民間的一種說法——好死不如賴活著。對於個人來說，這是自由的選擇；對於一個民族來說，這多少又是充滿爭議的。如果一個民族所有人都選擇“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話，這個民族是沒有什麼生命力的。
但是，我們不可以強迫每一個人作出什麼樣的選擇，僅僅是一個自我的判定。在這個故事裡，它讓我看到了一種矛盾。
有時候，莊子會告訴我們“死生一也”，無所謂的；有時候，又會告訴我們，他寧願“曳尾於塗中”。從表面上看，莊子充滿了矛盾，其實背後還是一個關於遵循內在價值的原則。
如果讓你去做你可能不喜歡或不勝任，但別人覺得非常令人羨慕的事情，你會去做嗎？這段話表面上討論的是生死，其實討論的是“自由意志”。
你如何選擇你的生活？
02
重點不是選擇什麼，而是選擇是否與你內在真實想法一致
若干年前，我在做一個電視節目《國學堂》，有一期採訪羅大倫老師。
突然，電話鈴響了，原來是一家獵頭公司打來的。那時候，我剛剛離開互聯網公司不久。
獵頭公司說：“有一家很著名的做手機的公司，需要找一個在亞太區負責Marketing的人，覺得樑先生還是很適合的。”
我一聽，這家公司大概需要用英文做PPT，用英文和其他部門溝通，我就拒絕了。
當時，羅老師在旁邊全程見證了這個細節。他說：“不容易啊，作出這樣一個推辭。”從表面上看，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勇敢的事情，其實內在是一個我對真正自我意志的拷問——願意為了這樣一份受人關注的職位，而讓自己處在要用英語向別人彙報，和用英語吵架的窘迫當中嗎？
我認識一些朋友，他們是勇於挑戰生活的人。其中一位，他讀的是很普通的大學，後來居然每天背英語單詞，還去斯坦福讀書了。回來之後，他也能夠用英語享受閱讀原文的快樂。
而小樑我選擇了另一種方式，花時間去看中文的東西，並且相信做一份需要與許許多多人打交道，在複雜的組織體系裡面保持某種生存能力的工作，於我而言，是非常痛苦的。
這兩種選擇都是自由選擇。
所以，我們在讀這一篇故事的時候，千萬不要落入“做官很糟糕”或者“做一介布衣很了不起”的印象。
這個故事的真實含義就是，你是否在內在作出了一個自我內在意志的選擇。
其實，選擇去迎接挑戰，通過改變自己去改變世界，這是一種自由意志；選擇保持現狀，以等待生命出現更適合自己的生存狀態，不願意去面對羞辱，這也是一種自由選擇。重點真的不是選擇什麼，重點是選擇的時候，是否與你內在真實的想法一致。
這個話題涉及一個關於“抉”的討論。
有時候，我們很難發現自己真正內在的聲音，常常因為恐懼、貪婪、別人的期許，甚至懶惰而作出選擇，然後再為自己的選擇貼上符合此行為，高貴一點兒的飽含哲學性和美學性的邏輯標籤。
我們也許可以騙到別人，但未必能夠騙到自己。因為不是自己完全內在的選擇而作出來的判斷，其後會演化出一大堆問題，那個時候，你會發現曾經非常華麗的理由，都變得令你非常難堪。比如，應不應該結婚的問題。
03
內心的選擇可能會被掩蓋，但不會被消滅
在我的太安私塾裡，有時候，我會聽到學生和我分享他們內在的真實想法。他們和某人結婚，是因為朋友們都認為這個人比較好，那個人比較靠譜，父母都覺得兩個家庭比較門當戶對，就算離婚了，財產上彼此都不會有什麼損失。
有時候，比較有錢的家庭在看待婚姻時，會有很多很複雜的考量。如果出自一個很有錢的家庭的人，娶了或者嫁了一個不那麼有錢的人，以後出現財產糾紛，會覺得被敲詐勒索。而對方會覺得理所當然，當然要用符合自己邏輯利益的方式來包裝言詞。但會很難堪，因為不是來自自己內心的選擇。
所以，你當前的選擇是你真正覺得沒有好壞之分，來自內心的選擇嗎？
我們常常被很微妙的善惡、好壞、朋友圈、父母的言教甚至對未來利益的考量，掩蓋了自己真實內在的選擇。
其實，我們內在的選擇往往在內心裡面是很弱勢的，但它不會被打死，它會一直長，長到有一天頂開曾經壓住它的重重力量，你內在最開始的判斷還是會生長出來。
也許在這篇莊子的門生所寫的故事中，莊子被包裝成一個很大的官，以顯得他們的老師很厲害。
實際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莊子做了一個符合他內心判斷的選擇。他知道自己就不是一個善於並且享受日理萬機生活的人。從這件事情上來說，我還是很喜歡莊子的。
我認識一位朋友，他真的就不太喜歡智能手機，因為他知道用智能手機的風險很高（安全方面），而且會帶來很多時間上的耗散。於是，儘管他很有錢，大部分時候用的還是一款只能收發短信和打電話的手機。他有一款智能手機平常就被扔在車上，實在需要時，他才會用智能手機收發一下郵件。平常，他揣在兜裡的就是一部特別簡單的諾基亞小手機。
當我看見他用這款手機的時候，我發自內心地欣賞他。因為他有一種自信，僅僅因為在他自己的內心裡面，不願意被智能手機豐富的應用綁架了他的時間。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白天的時候都會被種種聲音覆蓋。
所以，在每天睡覺之前，我們應該讓自己瞭解，什麼聲音真正代表自己的願望和判斷，但是又飽受壓抑。
雖然這個聲音到了第二天白天，大部分時候仍然是被壓制的，但我們的心神，要很清楚地知道它存在，而且會活著。到你老的時候，那個聲音就會長得越來越大。
我認識的一些老頭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他們挺中規中矩的，也挺善良的。老的時候，他們想理誰就理誰，想不理誰就不理誰，生活也很放達，大家都認為他性情大變，是不是得了糖尿病。其實，他們只不過在那一剎那間，開始接受了真正的自我。
無好無壞，僅僅是你知道一個事實——你與生俱來對自己真實的瞭解，你發自內心的選擇，可能會被掩蓋，但不會被消滅，它會在某個恰當的時候衝出來。
你和它在一起的時候，你就會充滿一種自由感